第20章 薔薇 她不是不願意看見生,她只是不願……

羅勇銘淚流滿面, 只能握住了女兒的手,喉嚨顫抖到發不出一個音節。

而鄭春君的眼淚,在之前就已經全部流光了, 此時她情緒反而異常平靜。鄭春君幫女兒再次掖了掖白色的被單,就仿佛是過去無數次, 她在女兒入睡前所做的那樣。

只是這一次, 鄭春君清楚,她的女兒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道別的時間是有限的, COTRS系統匹配出的器官受捐者們已經在各自的醫院裏準備就緒,等待着救命的器官。

鄭春君最後再看了眼永遠陷入沉睡中的羅佳欣, 她忽然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産房裏女兒出生的那一刻。

精疲力竭的昏沉視野,嬰兒的響亮哭聲,醫生手裏那個小粉團。

傳說, 只有人死前才會看見走馬燈,可這一刻,鄭春君的眼前卻閃現了無數的場景。

圓圓短短的小腿, 第一次蹒跚着走路, 最終投入她的懷裏。

黑葡萄般的眼睛,微笑着, 送給了她人生中第一張母親節的賀卡。

少女的臉上,有驕傲又自謙的光芒, 遞給了她年級第一的成績單。

然後, 驟然停止。

老天說, 只能到這裏了。

鄭春君矮下身子, 親吻了羅佳欣的額頭,喃喃地說道:“佳佳,這十七年, 媽媽很快樂,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幸福和快樂,光明與憧憬。

如果人真的有來生,我希望,仍舊可以成為你的媽媽。

在家屬進行最後的告別之後,主刀醫生莊嚴而鄭重地對着羅佳欣道:“請接受我們最誠摯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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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對羅佳欣進行了三鞠躬。

感謝你,幫助這個世界,進行了生命的延續。

之後,醫生拔除了羅佳欣的呼吸機。腦死亡患者無法進行自主呼吸,在幾分鐘之後,心電圖成為了一條直線,羅佳欣的心髒,徹底停止了跳動。

機器發出了冰冷而刺耳的警告聲,那聲音鑽入了喬薇的心裏。到底是什麽樣的感受,喬薇來不及去體會。在羅佳欣心髒停止跳動的這一刻,醫生開始進行器官獲取手術。

一步一步地,将羅佳欣的心髒,肝髒,腎,眼角膜完整取出。每個動作,都是迅速而謹慎。每一個器官上,都承載着犧牲的重量以及生的希望。

OPO小組成員們各司其職,在每個器官取出之後,便立即用保存液進行保存,放入器官儲存箱,冰封,随後馬不停蹄,快速出發,送往每一個器官受捐者所在的醫院和手術室。

時間變得異常緊迫,雖然有保存液,但器官摘除之後,留給器官協調員們運輸到受捐者手術室的時間,平均也只有六小時。這是在與時間進行賽跑,在運輸過程當中,協調員們甚至連水都不敢喝。

這次的受捐者,大多都是南城的,都安排在了明遠醫院進行手術。而其中有一位腎髒的受捐者則在臨市,需要協調員搭乘飛機,進行護送。

所有人都懸着一顆心,只默默祈禱着中途不要出現任何的問題,不要辜負羅佳欣以及她父母的犧牲。

終于,在十多個小時的煎熬之後,好消息陸續傳來。所有的器官移植手術都成功進行,這一天,六個生命得以重生。

移植手術成功,但是喬薇的工作還在繼續。她需要處理後續的文件,整理資料,需要陪伴在羅佳欣父母身旁安撫他們的情緒,需要幫助他們一起處理羅佳欣的後事,找靈堂,開追悼會,找墓地。

等事情終于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好多天過去了。

喬薇陪着羅佳欣的父母來到了墓園前,親手獻上了一束百合。據說,這是羅佳欣最喜歡的花。墓碑上,羅佳欣笑容甜美,眼神明亮。

因為器官捐獻需要遵循雙盲原則,捐受的雙方都不能知曉對方的任何信息,所以羅佳欣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器官現在在何人身上。

但他們知道,女兒身體的某一部分還存活在世上,這就夠了。

在離開墓園時,喬薇道:“感謝你們的無私奉獻,如果你們還有任何困難,可以提出來,我們會竭盡全力給予你們幫助的。”

但夫妻倆搖了搖頭。

所有安慰的話語,都已經說完了,是到分別的時候了。喬薇看着夫妻倆相扶着,緩慢而孤獨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又有什麽東西鑽入了喬薇的心裏,但是她仍舊沒有時間來得及去揣摩。

喬薇回到了醫院,想要繼續處理資料文件,在OPO辦公室裏,主任汪敬意笑着拍拍喬薇的肩膀:“小喬,這次你表現得非常不錯!年輕有為,繼續加油!”

汪敬意四十多歲,長相儒雅,也算是從小看着喬薇長大。

喬薇微笑着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繼續加油。

中午時,閨蜜孔靈君來接喬薇吃飯,還非常有儀式感加氛圍感地給她撒了滿頭的彩色紙屑,慶祝喬薇的首次協調成功。

孔靈君把一個巧克力蛋糕遞給了喬薇,拍手道:“你太有出息了,這事連官媒都報道了。你是我們這個圈子裏,第一個上新聞,而且還不是社會新聞的人。”

前幾天他們這個圈子裏有個小富二代,被摳腳大漢假冒美女進行了網絡詐騙,還拍了那種照片,這事上了社會新聞,小富二代在新聞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整個圈子都覺得擡不起頭來。所以相比較而言,喬薇簡直是太有正能量了。

喬薇微笑着接過巧克力蛋糕,笑着吃了起來。

汪敬意和林書蘭也算是相識多年,汪敬意知道林書蘭疼愛喬薇,所以便把這事告訴給了林書蘭。

于是,下班的時候,喬薇接到了林書蘭的電話,讓她今晚回陸家吃飯,說是全家要慶祝她第一次協調成功。

喬薇今晚也不用加班,所以便答應了。

林書蘭讓周阿姨給喬薇準備了一大桌菜,全是她喜歡吃的。雖然喬薇并不餓,但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吃着。

陸晚山的父親,明遠醫院的院長陸長明今天特意提早下班,對喬薇道:“這次六名患者獲得了新生,媒體都報道了,全是對我們移植中心和OPO辦公室的誇贊,是正面宣傳,小薇這次做得很不錯。”

喬薇邊吃着糖醋排骨,邊微笑着接受誇贊。

林書蘭給喬薇盛了碗雞湯,仔細地把湯面上的油給去除,這才遞給喬薇,笑着道:“之前看你做這份工作,每次都被拒絕,別說你了,我心裏看着都難受。現在好了,終于成功了,總算高興了吧。”

喬薇喝着雞湯,微笑着不住點頭。

喬薇十分捧場,把林書蘭給自己夾的飯菜全吃完了,還喝了兩碗雞湯。

飯後,林書蘭讓陸晚山送喬薇回家,并建議他們去看電影或者是逛逛街,總之是極力撮合他們約會,想讓他們重歸于好。

喬薇始終微笑着答應了,并坐上了陸晚山的車。

陸晚山邊開車邊建議道:“要不要去看電影?最近有部恐怖片,評論挺高的。我知道你肯定是又想看又怕看,今天去看的時候,我全程幫你捂眼睛。”

從小,喬薇便喜歡看恐怖片,喜歡腎上腺素飙升的感覺。但是她膽子還沒有大到敢直面最恐怖的鏡頭,所以每次有血腥畫面或者鬼怪出現的時候,喬薇便會握住陸晚山的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

這麽一回憶,就連帶着回憶起了許多自己和陸晚山小時候的事,喬薇的眼神也不自覺地柔軟了幾分。

“晚哥哥……”

“今天你……”

兩人同時發出了聲來,也同時停住。

喬薇喊出的,是個久違的稱呼,其實一直到讀大學之前,她都是這麽稱呼陸晚山的。可之後,她意識到了男女有別,漸漸地,這個稱呼就在他們之間消失了。

“怎麽了?”陸晚山問。

喬薇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這幾天裏,她心裏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可是那情緒到底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最終,喬薇只能夠緩聲道:“沒什麽大事,你先說。”

陸晚山繼續道:“我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說,看你今天挺開心的,我也挺開心。不過,我覺得這份工作好像并不太适合你,而且從未來職業發展上來講,并沒有太大的晉升空間,所以我勸你再考慮一下,要不要趁早回到臨床醫生的行業上來。”

喬薇睫毛微微眨動了下,緩聲道:“再說吧。”

陸晚山也不再勸說,開始轉移了話題:“對了,剛才你想跟我說什麽來着?”

喬薇轉頭,看着車窗玻璃,玻璃上有自己模糊的倒影:“我是想說,電影的話,就下次再看吧。這段時間我都沒怎麽休息,确實有些累了。”

陸晚山也清楚,喬薇他們的這種工作,一旦忙起來,便是日夜颠倒,二十四小時無休。這幾天,她都在外奔波忙碌,确實累壞了,當下也不再勉強,直接把喬薇送回了公寓。

本來,陸晚山是想和往常一樣,把喬薇送進小區。但今天兩個業主因為不小心追尾,擋住了車道,正在協調。喬薇不想耽誤時間,便在小區門口下了車,讓陸晚山回去,自己則步行走進了小區裏。

夜晚的小區格外靜谧,暖色的路燈邊,圍繞着小飛蟲。城市的天沒有星光,只有淡到朦胧的月。

也不知怎麽的,喬薇覺得心裏面的那股情緒越來越重,重得讓她幾乎邁不動步子。幸好旁邊有休閑椅,喬薇順勢坐在了上面。

她緩慢地拿出了手機,無意識地打開了微信。

今天下午,羅佳欣的母親給她發來了三條微信。

【姑娘,我們沒有什麽困難。只是有一件事,需要勞煩你幫一下忙。】

【佳佳從小就生活在南方,沒有見過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考取北城的大學,在冬天裏,能親眼看見雪。麻煩你告訴那位得到了佳佳眼角膜的患者,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他抽空去看一下雪,也算是了了佳佳的心願。】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喬薇看着那三條微信,那種難言的情緒再度湧了出來。可是找不到出口,只得四下亂撞,令她胸口悶痛。

而就在這時,她的面前出現了一雙被西裝褲包裹着的修長勻稱的腿。

喬薇緩緩地擡起頭來,看見一個清俊矜貴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正是慕私年。

“你不是說,要在我面前消失?”喬薇怔怔地問道。

“是啊,我消失了十天,等你氣消了,又回來了。”慕私年微眯了眼,眼尾上揚,那面龐上,有漫不經心的戲谑,也有運籌帷幄的沉穩。

喬薇垂下了頭:“氣沒消,永遠也消不了。”

“這樣啊?”慕私年拖長了聲音,閑閑散散地道:“那我只有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一直哄到你消氣為止了。”

他邊說,便在喬薇身邊坐了下來。

坐下來的時候,慕私年與喬薇保持着恰恰好的距離。是不會讓她覺得領地被侵略,同時也不會讓她覺得孤單的距離。

喬薇沒有再回話,她繼續看着自己手機上那三條來自鄭春君的微信。她在等待着心上那股不知名重量消失,等待着自己可以重新站起來。

慕私年視力很好,雙眼都是1.5,他也看見了那微信上的內容。

“協調成功了一例是嗎?”他問。

喬薇還是沒有回答,她也并不是想故意和慕私年鬥氣。只是心裏那種不知名的情緒重量,已經蔓延到了面龐,太重了,她發現自己張不開嘴了。

慕私年并沒有在意喬薇的冷淡,他只是擡起頭來,看着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蒼淡的,他的聲音也是蒼淡的:“那你一定很難過。”

當聽見這話時,喬薇感覺到自己胸腔內有某種事物在猛然震動,是怎麽也按捺不下的震動。

慕私年繼續看着那月亮,月亮就這麽挂在天際,無悲無喜地望着人間。

他繼續道:“你們這種工作,最難過的時候,應該不是被拒絕時。而是親屬看着你們,說出‘我願意’的時候。”

此時,喬薇胸腔內的那股情緒震動到達了最高點,驟然停止。随即,某種東西噴湧而出,化為了滾燙的液體,從喬薇的眼裏緩緩流了下來。

她哭了。

在被潛在捐獻者的家屬拒絕,痛罵,甚至是追打時,她都沒有哭。可是當潛在捐獻者的家屬表示同意捐獻器官時,她卻哭了。

她不是不願意看見生,她只是不願意看見死。

她對得起那六名受捐者的家屬,可是她對不起捐獻者的父母。

那一雙雙擡起頭來,說出“我願意捐獻”的眼睛裏,都有着沉痛而良善的光。

可是喬薇,以及無數的器官捐獻協調員們,都無法向那些眼睛解釋,為什麽老天會對如此良善的他們做出這種殘忍的事情。

那麽好的一個孩子,再也不能自己去看雪了。

那麽好的一對父母,他們再也沒有孩子了。

喬薇低垂着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了地面上,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響。

“我要辭職,我不要幹這份工作了。”她哽咽。

“你不會的。”慕私年掏出了胸.前的西裝口袋巾,遞給了喬薇。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喬薇接過了口袋巾,捂住了眼睛。那是深藍色的口袋巾,亞麻布料,有沉穩的質感。

喬薇陷入了深藍色的亞麻世界裏,她感覺到一只大掌緩緩地落在自己的發頂,一下一下地輕撫着,仿佛是在安慰最委屈的孩童。

“薔薇,至少,我比其他人更了解你。”慕私年的聲音裹着烏木沉香,于夜色裏浮浮沉沉。

喬薇不願意承認,但她不得不承認。今天所有人都以為她在開心,包括陸晚山。沒有人看出,她其實是要哭了。

除了慕私年。

喬薇不再跟慕私年鬥嘴了,她把亞麻口袋巾捂着眼睛,繼續痛哭着,哭得放肆而徹底。

喬薇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只記得最後,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只是幹幹地在那抽噎着,精致的鼻頭紅紅的,顯得有些狼狽。

可慕私年并沒有笑話她,他自始至終,都輕撫着她的黑卷發,非常耐心,非常溫柔。

慕私年正等待着喬薇平靜下來時,忽然發現他們面前來了幾位觀衆。是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牽着一條大金毛。

長頭發的小女孩按捺不住好奇,詢問慕私年:“哥哥,姐姐為什麽哭?”

慕私年邊撫着喬薇的黑卷發,邊眨眨眼,道:“哦,我搶了她最後一塊餅幹。”

聞言,喬薇哭笑不得。

慕私年永遠都是這個樣子,當你以為他是認真時,他又會說着最不認真的話。

另一個短頭發的小女孩,靠近了長頭發小女孩的耳邊,用自以為是悄悄話,實則連隔壁小區都能聽見的聲音道:“看來,這哥哥就是電視上常說的‘渣男’。”

連女朋友的餅幹都要搶,簡直不是人。

在這一刻,喬薇感覺到慕私年落在自己頭發上的手徹底僵硬了。

就在這時,金毛非常通人性地對着慕私年嚎了一聲。

連最後一塊餅幹都要搶,簡直比它還狗。

至此,喬薇終于繃不住,笑出了聲來。

終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慕私年也遇到對手了。

慕私年看着喬薇的清麗笑容,眼眸裏蘊上了幾分深邃熱意,他再轉過頭來,看向那兩名小女孩,慢條斯理地道:“你們別擔心,姐姐很好哄的。”

“怎麽哄?”兩個小女孩異口同聲地問道。

對啊,怎麽哄?

喬薇也很想知道,于是她轉過了頭來,疑惑地看向慕私年。

而就在這一瞬間,慕私年靠近了她,微偏了頭,吻上了她那泛紅的左眼眸。

喬薇下意識閉上了眼,情緒大開大合之後,人的反應會慢半拍。喬薇就這麽待在原地,大腦空白。

然後,她感覺到慕私年再度吻上了她那泛紅的右眼眸。

她眼睑很薄,所以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的溫熱。

黑暗之中,她聽見了慕私年那散漫又帶着熱意的聲音。

“看,已經哄好了。姐姐啊,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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