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薔薇 你就知道我會妥協
這個時節, 盛夏已過，夜涼如水。喬薇所居住的樓層高，風從露臺上吹來, 沒了衣物的遮擋，她感覺到渾身都是冷意。
她将那股冷意化為了眼神, 直直地瞪着慕私年。
慕私年也平視着她, 他那雙黑眸深沉似海，是夜晚的海, 平靜的海，看不出任何情緒, 只依稀淬着一點薄光。他将自己那煙灰色高定西裝外套褪下，披在她平直白皙的肩上。
“穿上，別着涼了。”他說。
喬薇面無表情, 單手一掀，那煙灰色西裝外套落在了腳邊，發出了頗有質感的聲音, 那是一種堕.落重量的聲音。
她的動作很明顯, 是在說——“不用假好心，想做就做好了。”
西裝外套堕.落重量的聲音, 傳到了慕私年的耳膜裏，他忽然低頭笑了, 這麽一低頭, 臉的下半部分落在了陰翳裏。那一刻, 喬薇覺得, 慕私年變得不像慕私年了 。
“可能會疼，你得忍下。”他說。
喬薇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下一秒, 她便被挾裹着，坐在了玄關櫃上。玄關櫃是原木制成，半人高，坐着有些涼意。喬薇坐着，腳踩不到底，慕私年站着，擋在她的身前。
玄關櫃的正對面便是一面鑲在牆上的鏡子，他們兩人的身影映在裏面，像是被囚在了另一個世界裏。慕私年背對着鏡子，背脊挺直，白色襯衣微繃着，隐約露出了線條流暢的肌肉紋理。他垂着頭，埋首于她鎖骨之下，所以鏡子裏，可以看見他的後頸，剃得很幹淨，有烏青色的發茬。事後，喬薇也覺得奇怪，在這樣一個難以忍受的時間段裏，她居然會注意到他剛剃過頭發。
喬薇覺得，鏡子裏的那個喬薇根本就不是喬薇，那個喬薇變成了湯圓。過年時，南城家家戶戶都會做的湯圓。本來只是糯米粉，摻了水，有了形态，被掌壓制着，千熬萬煎團成了圓，下了鍋，被沸水煮着，太燙了，燙成了半透明狀，最終的歸宿就是牙齒。牙齒咬着是真疼，一點都毫不留情。
慕私年剛說什麽來着？對了，是讓她忍着，可是喬薇忍不了了，她開始推他。但這個時候，喬薇才知道男女之間的力量有多麽懸殊。她竭盡全力，他卻是紋絲不動。直到最後，她發出了一道顫抖，是非常輕微的顫抖，就像是一片落葉掉在了湖面上，泛起了些微的漣漪。那道漣漪，代表着喬薇怎麽都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她怕了，她輸了。”
慕私年終于停了下來，玄關後便是三個衣勾，勾子上挂着大毛毯，他伸手取下，把喬薇包裹了起來。他擁抱着喬薇，低頭吻了下她的發頂。他的嘴唇印在她的黑發上，說話之間，發出嗡嗡的震動：“你看你。”
慕私年只說了這三個字，便沒有再往下說，但是喬薇知道他想要說什麽——
【你看你，像不像那些在地上撒潑打滾，威脅大人的小孩。】
【你看你，總是說這些氣話來威脅我，你就知道我會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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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我要是真的狠下了心，你又怕得不行。】
喬薇擡起眼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鎖骨以下，一塌糊塗，不成模樣。她知道，慕私年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告訴她，他也會生氣，他也是有危險性的一個人。
“你別再威脅我。”喬薇裹着毛毯，低聲說道。
“那你別和陸家再來往。”慕私年幫喬薇整理着黑色的長卷發，動作輕緩。
“那我會死的。”喬薇想，她要是離開了陸家，沒有了根，她是活不了的。
慕私年撫着她頭發的手還是那麽輕緩，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讓她感覺到寒冷：“不，該死的應該是他們。”
喬薇從慕私年的懷裏擡起了頭來，看着他，眼神安靜。
随後，沒有任何預兆地，她拿起了玄關櫃上的小擺件，朝着他砸了過去。
慕私年略偏了下頭，躲過了襲擊，姿态閑散，毫無狼狽之色。那擺件砸在了他身後的鏡子上，只聽得“稀裏嘩啦”的清脆響聲，碎掉的鏡片掉落在地面上，銀光乍裂，刺目的光線，如同亂箭一般，在玄關處四散，讓人雙目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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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薇覺得，自己和慕私年之間的關系，就像玄關處的那面鏡子，碎得聲勢浩蕩，面目全非。
陸家對喬薇而言，是一種根的存在。陸晚山，林書蘭，陸景年，都是她的家人，她無法容忍慕私年詛咒他們。
隔天清晨，喬薇穿貼身衣物時，疼得“嘶”了聲，低頭看時，發現全是混亂的印記。邊忍着疼，她邊想，這次，自己和慕私年之間是真的鬧翻了，她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喬薇悶悶不樂地來到了醫院，可随即而來的一個巨大好消息卻讓她徹底忘記了那些不悅。
趙國智和錢麗婉同意捐獻趙宏钰小朋友的器官，并且已經在器官捐獻志願書上進行了簽字。
OPO辦公室的成員們立即啓動器官捐獻流程，作為器官捐獻協調員，喬薇他們需要對器官捐獻供體進行維護，收集各種數據，進入中國人體器官分配與共享計算機系統(COTRS)，填寫參數。
COTRS分配原則中，有區域優先原則，即供體所在移植醫院的等待者可以優先被匹配。根據這一原則，小童應該可以得到趙宏钰的肝髒。但這都是由計算機系統公平分配，不會被人為影響，所以喬薇靜下心來，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去想結果。
很快，器官分配程序完結，分配結束。喬薇接到了來自黃醫生的微信——【小童終于等到了□□。】
器官捐獻程序啓動之後，喬薇就沒有空閑時間，忙得腳不沾地。她放棄了吃飯時間，趕緊跑到了小童的病房裏。一路上，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因為人在遇到巨大驚喜時，總會有些患得患失。
直到喬薇來到病房之後，看見陳老師喜極而泣，哭着對她道：“老天有眼，這孩子吃了這麽多苦，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要到這時，喬薇才有了真實感。這是真的，小童終于得救了。
她終于可以平安地度過今年的春節。
她終于可以去看自己憧憬的大海。
她終于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當一名老師。
小童此時已經非常虛弱，她戴着氧氣罩，對着喬薇微笑，即使是這個笑的動作，就已經透支了她小小身體的全部力氣。
喬薇從沒見過那樣滿足的笑容，明明上天給了小童那麽多痛苦，可她卻只要感受到一點點甜，就可以滿足，就像是得到了整個世界。
喬薇告訴小童，手術安排在明天，只要一覺醒來，就會有一個小天使，送給她一個新的肝髒，從此以後，她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奔跑，學習，長大。
喬薇許諾：“等你手術醒來，我就給你買一個愛莎的娃娃，作為禮物好不好？”
小童的眼裏再度有了光：“薇薇姐……很小很小的愛莎娃娃就可以……不要太大了，大了很貴的……”
喬薇想，她才不要聽小童的。她一定要給她買一個很大的愛莎娃娃，大到會讓她驚喜地叫出聲來那種。
器官獲取手術定在第二天的半夜，而在剩下來的時間裏，喬薇他們緊急忙碌着，有時候連水都來不及喝。好不容易稍作休息，喬薇坐在辦公室裏，看着桌上的提神茶，這時候才想起了慕私年。
那天晚上吵架之後，慕私年默默地把地上的碎裂鏡片都撿了起來，丢在了垃圾桶裏，這才離開。而在離開之前，他只說了一句話。
“記得穿鞋，別被碎玻璃紮到了。”
喬薇聽了慕私年的話，穿了拖鞋，但同時，也拉黑了他的微信以及電話。所以之後，他們再沒有聯系過。
喬薇知道，慕私年很可能會和往常一樣，突然之間出現。但喬薇同時也知道，自己這次絕對不會再理會他。
喬薇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慕私年，因為她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趙宏钰小朋友捐獻的器官有心髒，眼角膜，肝髒，腎髒，肺髒。
其中，肝髒，眼角膜分配給了明遠醫院的小童和另一名小病人。心髒，腎髒，肺髒則分配給了南城另一家醫院的三位病人。喬薇需要負責和他們的主治醫生進行聯系，确定協調，保證器官捐獻的順利進行。
和上次一樣，喬薇以及另一名紅十字會的器官捐獻協調員進入手術室，全程見證器官獲取。
趙國智和錢麗婉在哭泣着和兒子道完別之後，因為不忍看着孩子心髒停止跳動，所以便步出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全體成員們默哀之後，便撤去了趙宏钰的呼吸機，幾分鐘後，孩子心跳停止，徹底歸于寧靜。
主刀醫生拿着手術刀，正準備切開孩子身體時，手術室外忽然響起了巨大的嘈雜聲。
“開門！我們不捐了！開門！你們不準動孩子！”
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在場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喬薇連忙步出手術室，前去了解情況。一出來她就看見，手術室外烏泱泱地聚着一大群人。
為首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喬薇這才知道，這是趙宏钰的奶奶。
趙老太太從小把趙宏钰養大，把孫子當成了命.根子。老太太身體本來就不好，所以孩子去世的時候，沒敢驚動她。趙家人原本想着，能瞞多久是多久，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家裏人說漏了嘴。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趕到了醫院裏，恰好知道了孩子父母要捐獻孩子的器官。這一聽不得了，趙老太太頓時嚎啕大哭，拼命制止，差點沒背過氣去。
“你們是瘋了是吧？！你們是要孩子缺心少肺地走？你們讓他下輩子怎麽投胎？！你們是不是他親生父母？你們有沒有良心啊！”
罵完了孩子父母之後，趙老太太又開始責罵喬薇他們。
“你們這些喪良心的，就想偷我孫子的器官！我告訴你們，別妄想了！除非今天你們把我給殺了，否則誰都別想動我孫子！”
不管喬薇他們如何解釋，可趙老太太就是怎麽都聽不進去。而旁邊的其餘親屬們看見趙老太太這麽激動，也紛紛開始勸說趙國智和錢麗婉。
“你們就別捐了呀，等會老太太要是真出了什麽事，你們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別捐了，就讓孩子完完整整地走吧！”
“夠了，已經走了一個小的，難不成，你們要把老的也逼走嗎？！”
趙國智和錢麗婉被親人們圍在中間，臉上布滿了無措。最終，他們做出了決定：“好，不捐了，我們不捐了！”
雖然家屬已經簽署了器官捐獻志願書，但只要家屬最終不同意捐獻器官，那沒有人可以強迫他們進行。
此時，五位病人已經在各自醫院的手術室裏開始進行等待，他們滿懷着希望，想要獲得新生。
吳樂天也等候在手術室外，準備護送孩子的腎髒去別家醫院。此時，他也焦急得不行，和喬薇一起，拼命地跟家屬解釋着。
喬薇感覺自己心髒裏面像是塞了一個鐘，秒針每走一秒，都切割下了一片她的心髒。
手術室裏，趙宏钰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他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在走向衰竭，如果在十五分鐘內，不及時取出進行冷保存，那麽器官很可能就不能再使用。
喬薇和吳樂天不斷地勸說着家屬們，他們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話語，掏得太空了，甚至掏出了自己的血肉。可是沒有用，家屬和趙老太太仍舊在大聲反對着，讓他們不準動孩子，必須把孩子完整地交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喬薇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已經被那看不見的時鐘給切得鮮血淋漓。她只是不斷地懇求着家屬們，請他們拯救其他的小孩子。
在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喬薇摔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吳樂天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那些親屬面前。他稚嫩的臉上有着茫然以及失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跪，但是現在好像只有這一個辦法。
“5個孩子……5個孩子……求求你們了！”他語無倫次地說着。
吳樂天在求他們救那5個孩子。
趙老太太哭着走上前去，想要推開他，讓他走，讓他不要碰自己的孫子。
而就在這一番刺耳的混亂和嘈雜之中，趙國智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那疲倦在他身體裏爆發，他大吼一聲：“好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着趙國智。
趙國智緩步走到了喬薇和吳樂天的面前，站定。
喬薇的手掌擦破了皮，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她感覺到了一些粘稠，她想，應該是流血了吧。
然後，她看見趙國智也“撲通”一聲，跪在了吳樂天面前。
然後，她聽見趙國智用最微弱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話：“我對不起你們……我不捐了。”
喬薇想，她手掌上流出的應該不是血。
因為血應該是熱的，而她現在，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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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趙國智和錢麗婉還是沒有捐獻孩子的器官，所有移植手術都取消了。
喬薇當晚沒有回家，就在辦公室裏坐了一.夜。吳樂天也是一樣，他将頭枕在沙發上，像是在睡覺，但肩膀卻不斷地抖動着。
天亮的時候，喬薇去看了小童。小童的狀況更加糟糕了，可看見喬薇，她還是笑得非常開心。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反而安慰喬薇：“那個小朋友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太愛他了，所以才舍不得……薇薇姐，我想，我爸爸媽媽肯定也是這麽愛我的，他們肯定也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會抛下我的。”
喬薇原本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握住了小童的手，堅定地道：“再堅持幾天，一定馬上就會有新的小天使出現的。”
小童用力地點了點頭：“只要是薇薇姐說的話……我都相信。”
在看完小童之後，喬薇想起了之前答應她的話，便立即趕去了商場裏面，買了一個最大的愛莎娃娃，然後搭車趕回了醫院。
然而再次回到病房時，她卻得知小童因為病情突然加重，被送入了ICU病房裏。
喬薇來到了ICU病房外，小童已經陷入昏迷。陳老師坐在她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喬薇還是沒有哭，她握住了陳老師的手，堅定地道：“她一定會好轉的，一定會有奇跡出現的。”
小童死在三小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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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薇覺得很奇怪，明明是這麽悲傷的日子，可是天空卻晴朗得不像話。就像是明明是這麽悲傷的日子，她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她覺得更奇怪的是，她此時正站在慕私年家的門前。
慕私年家是位于半山腰的別墅，有大泳池，可以俯瞰滿城煙火。
喬薇把慕私年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給他打了電話，讓他把家裏的地址發給自己。慕私年停頓了兩秒鐘，他什麽都沒問，便照做了。
慕私年開門的時候，還穿着黑色睡衣，似乎是剛睡醒。
“怎麽了？”他問，他聲音非常溫柔，就像是大人看見了一個就要哭出聲來的小孩。
可是喬薇什麽話都不說，她只想做。她踮起了腳尖，環住了慕私年的頸脖，吻上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