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巧治長兄

那鳥窩,是伺候張良的一個小厮掏的,名字比較風雅,叫“若離”。

他是管事的兒子,由于年紀與張良接近,管事便讓他留在府上,學着其他的下人,一同侍候張良。

但若離畢竟年紀小,之前又跟着祖父生活在鄉野,故而性子又淘又野。不過,雖然他時常做錯事情,卻委實揣着一顆熱忱忱的衷心。比如,他見張良身體纖弱,又聽說鳥蛋補身,便大展身手,把張府的鳥窩掏了個空。

張家的家規森嚴,被管事或者張開地知道,又免不了要打手罰跪。故而,這件事情張良一直瞞着,沒有聲張半分。

那天,張開地質問“真是你掏的鳥窩嗎”,他只責無旁貸地輕輕點頭。當然,若離在一旁把腦袋都快搖散架了,也沒人在意,只當他犯了羊癫瘋,管事之後還帶他看過大夫。

若離的心裏愧疚不堪,一個人蹲在牆角忏悔大哭。張良便學着大人的樣子,去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祖父現在疼我,不會重罰。若你實在過意不去,這次我替你扛,到下次我犯錯時,你再替我扛。”

若離當時十分有擔當地答應下來,并未想到,向來沉穩安靜的張良,幾乎不會犯錯。

不過經由了那一事,張良在若離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假如若離有點文化,鐵定會說些“結草銜環,必當為報”之類的感激話。不過他沒念過書,不識字,只抹了一把鼻涕,信誓旦旦道:

“公子,謝謝您八輩祖宗!”

張良只是溫和地苦笑,不予置評。

次日,張良上樹掏鳥蛋的事情在府裏傳了遍,連後廚的夥夫都津津樂道。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訝異,單單只有張治如臨大敵,氣勢洶洶沖進張良的小院子,發誓要把失去的鳥蛋奪回來——他之前一直背着大人偷偷地掏,并且仗着“長兄”的身份,承包了府上所有有鳥蛋的樹。哪日他高興,會分給旁人兩個,以此穩固他的“大哥”地位。

但這幾天他都空手而歸,惹了不少人笑話,所以氣極之下,必須找張良讨個說法。

“子房,把蛋交出來。”

張良當時正喝藥,慢悠悠放下藥碗,不解地仰頭,問道:“為何?”

張治理直氣壯,“平日那些鳥蛋都是我帶人去掏的,這幾天怎麽找也沒有,都進了你的口袋。你半路拿了去,我當然得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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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慢騰騰從椅子上下來,站直了身子,道:“可是,上面并沒有刻長兄的名字。”

張治平日倚長賣長,慣愛用“長兄”的身份占些小便宜。張良話少又溫和,也不愛争搶什麽,張治便更有底氣,胡說八道一大通。

“那些樹平日都是我在掏,你要掏的話,得經過我同意。”

張良很認真地思考,“為什麽?樹上也沒有刻兄長的名字。”

“沒刻名字就不是我的麽?”張治得了理,指着張良的衣裳,“你衣裳上也沒名字啊。”

張良翻出自己的袖子,把一個秀氣的“良”湊到張治眼前,特別無害道:“子房有的。”

張治氣結,發現張良的思考維度跟自己壓根不在一塊兒,便又說了一大堆歪理,從輩分,到家族,甚至到了天氣,卻每次都被那雙清純的眼神盯着,“上面沒有長兄的名字呀。”

拳頭總是打在棉花上,無力可施。

張治耐性差,最後終于惱羞成怒,一把揪起張良的衣領,把人提起來,“把鳥蛋給我,不然揍你!”

張良一本正經地揉了揉自家的小肚皮,無辜又苦惱,“可是,都在子房肚子裏。”

張治氣得快要哭了,狠跺了兩下腳,“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張良疑惑,問:“兄長是指哪個?”

張治就差吐血哭泣,一個脫手,把張良狠擲在地上。本來想趁着火氣痛罵,沒想到張良卻“哎喲”了一聲,再沒爬起來。手指在地上嘗試着動了動,後也癱然脫力,意識全無。

張治本就膽小,瞬間就吓白了臉色,只覺得腦袋都嗡嗡作響。

“喂,子房?”用腳輕輕踢了踢。

“你,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是裝的!”冷汗溢滿額頭。

虛張聲勢道:“你騙我的話,後果會很嚴重的!”

再看到桌上的藥碗時,張治更加崩潰了,顫着手指向張良,“你,你自己生病,不關我的事!”想着趕快逃跑,走出去幾步又折回來,“你是自己暈倒的!我,我沒摔你!”

然後才忙不疊逃遠了。

張良巴掌大的身影縮在地板上,像只被遺棄的小狼崽,瞧上去尤其可憐。張治其實沒有惡意,只向來養慣了大少爺脾氣,不滿自己看上的東西到了別人手上,才想着警戒張良幾番。只是沒想到張良不經摔,一下子便失去意識,動也動彈不得。

這事還千萬不能給張開地知道,否則就越過打手心和跪祠堂,直接關黑屋子了。所以,張治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家院子的,冷汗淌了一背,旁人喚一聲,他都像被雷劈了般一震,生怕被瞧出端倪。

半柱香之後,地上的張良仍沒有蘇醒。

若離鬼鬼祟祟跑進屋,“啪”的關上門,手腳尤其麻利。

趴到還躺在地上的張良旁邊,悄聲道:“公子,他跑遠啦!”

張良還維持着皺眉忍痛的表情,十分謹慎,“真的嗎?”

若離捂着笑痛的肚子,“真的真的,大公子出去撞到了我爹,我爹還沒說什麽,他就喊‘我什麽都沒做’!哈哈,太好笑了!”

張良爬起身跑去窗邊,從縫裏往外偷偷一望,發現打掃庭院的下人還沒來,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唇角遂添了笑意,“還真的,我還以為長兄要過會兒再跑呢。”

然後展開手臂,背對若離,“幫我拍拍後面的灰塵。”

若離手舞足蹈,“好嘞!”他擡手在張良的衣料上輕輕拍打,從肩膀到手臂,從後背到腳跟,都仔仔細細地不放過任何角落,“公子,您怎麽就知道大公子會被吓跑啊?萬一他不上當怎麽辦呀?”

“他肯定會上當的。”五歲的張良打起小算盤來十分熟練,“長兄就在我們面前才膽子大,在祖父和外人面前,他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被抽戒尺。而且,他怕我會去告狀,以後肯定不會因為鳥蛋的事情,再來找麻煩了。”

若離萬分崇敬地望着張良,“公子您真厲害!咱們以後都不用怕他了!”

張良謹慎地搖頭,“不行的,這個辦法不能經常用,否則會被長兄識破,到時候他變本加厲還回來,我們抵擋不住的。”

張良的父親是張開地的次子,而張治的父親則是長子。兩者雖都在外打理生意,但算下來,張治便是根正苗紅的嫡長孫,身份地位都是高出張良一大截的。只是張開地向來看重才華,才多想培養張良一些。

若離有點沮喪,“那長公子再來欺負您,咱們還是不能打回去嗎?”

張良回身,端出主子的架勢,曲指敲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整日就想着打架,能不能有點其他的出息?”

若離嘟着嘴,揉了揉被敲過的地方,“我替公子不值嘛......”

張良很容易滿足,也把安慰自己的話說給他聽,“沒關系,我們這次戲弄過長兄,他短時間不會再來了。”

若離學着大人的樣子摩擦下巴,琢磨道:“嗯......也是。”

張良見身上的灰塵都被拍淨了,端起桌上的“藥碗”,淺飲一口,皺眉道:

“這次的紅豆湯太甜了,跟小廚房說一聲,下次少放些糖。”

若離歡喜點頭,“好嘞!”

張良捧着碗,心滿意足地喝着紅豆湯。然後遞給若離,“你也嘗嘗吧。”

若離趕緊擺手,“公子,您是主子我是下人,這樣壞規矩的!”

張良擔憂地望了眼緊閉的房門,然後展顏笑道:“沒關系,沒人發現。”

若離推拒了兩下,還是沒經住肚子裏的饞蟲的蠱惑,嘿嘿笑着,“那就謝謝公子啦!”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把紅豆湯喝完,而後若離去廚房還碗,張良到矮機邊翻開一本書。

到底還是小孩子,一點點甜意都十分滿足。其實平日裏,張治沒少帶人找張良麻煩。尤其“螳螂捕蟬”那日之後,張良受到祖父加倍的關懷,就變本加厲了。張良每日都會受到些“小教訓”,比如準備穿的鞋子裏被灌了水,比如幹淨的衣裳被不小心灑了墨,比如打開竹簡卻看到幾條蟲。

每次若離攥着拳頭要出去幹仗,張良都拽他回來,“母親說了,能自己解決的事情就不要鬧得天下皆知。”

張良的母親在生産時難産,他來這世上那一日,那女人便去了。張良沒見過她的樣子,沒聽過她的聲音,只在夜深閑夢中,隐約看見一個女人對着自己笑。

有一次,張良無意中翻到她的一本劄記,上面記滿了字,他萬分寶貝地藏起來,每晚放在枕頭邊,仿佛母親就一直陪着他,用溫柔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脊背,哄他睡覺。

張良目前接收的大部分道理,都是從劄記上學的。為了能看懂,他花了不小的功夫學識字,七七八八能讀懂之後,把那些道理都記在心裏。

所以,沒有什麽不甘心或是抱怨。

鞋子進水了就曬一曬,衣裳髒了就洗一洗,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事。

若離佩服他灑脫,自己仍舊氣不過,就跑去牆角畫小人詛咒他們。有一次,他畫小人的第二天,張治的頭上就掉了一顆鳥屎,為此,若離興奮了好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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