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識韓非(二)
張良那天把小湯婆給了韓非之後,沒能抵禦住寒氣,手上立即冒了兩個凍瘡。突起的紅疙瘩在纖細的手指上尤其顯眼,還有點像章魚的吸盤。
若離聽到個民間的法子,說凍瘡需要用滾水燙。于是躍躍欲試地打來一盆水:
“公子,我們要不要燙死它?”
張良望着他不斷冒熱氣的鐵盆,吓得後退一步,“不要了。”
若離一本正經地勸誡:“公子,你不要怕痛,燙了就好了,不然來年開春的時候發癢,可會把人難受死!”
張良讪笑着後退,“沒關系,祖父給了我一盒藥膏,我先試着塗一塗。不管用的話......再說吧......”
若離懸着一顆心,對那雙細膩的手既心疼又擔憂,“那怎麽行?要是錯過了最好時機,以後要好可就難了!”
張良終是不敢正視那剛倒出來的滾水,靈光一閃,驚呼:“哦!祖父昨日讓我背了一篇文章,今日要檢查。我們先去祖父那裏,回來再說這件事,怎麽樣?”
在若離心裏,張開地可是如來佛祖一樣的存在,畢竟那是連他老爹都不敢惹的人!
于是不由分說放下水盆,“也對!還是這件事比較重要,去晚了,老爺生氣可就遭了!”
張良心裏長舒一口氣,披上那件水藍色的鬥篷,便撐着傘出門了。
若離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小湯婆,忙灌了滾水,裹兩層棉布,生怕他家公子的手指會斷掉一樣,火急火燎地一邊沖一邊喊:
“公子!還有湯婆子——”
...........正經的分割線..............
張良到正院的時候,張開地剛下朝回來,房門半掩着,夾着冰雪的寒風就呼呼灌進去。張開地不喜歡把門關實,總是虛掩着,說要透氣。
張良一手舉傘,一手提衣角,慢騰騰邁上門前的臺階,卻被下人攔住,說裏面正商議公事,讓張良到偏屋等候,待會兒結束了再派人去喚他。
Advertisement
張良點頭,但沒有去偏屋,只舉着傘在院子裏閑逛,然後歪着頭,看青松上積攢的疏松的小雪堆什麽時候掉下來。輕輕吹一口熱氣,那雪堆的邊緣就融了一點,張良瞧着它十分可愛,便欣喜地勾起唇角。
“請相國大人,收學生為徒。”
屋內陡然傳出一聲請求,這聲音張良認得,是那日在雪地裏認識的韓非。
注意力從雪堆轉移出來,回身盯着那道門縫。
屋內,韓非屈膝跪在張開地跟前,誠懇拜求。
張開地的朝服還未換下,忙上前道:“九公子請起,老臣只是帝王家的臣子,受不得王孫這樣的大禮。”
韓非仍舊謙卑跪着,拱手道:“大人受得起。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韓非拜自己的老師有何不妥?”
張開地覺得奇怪,他與韓非沒什麽交集,沒道理突然就來這一出,便徑直問:“九公子為何想拜老臣為師?”
韓非沒打算隐瞞,一字一句道:“相國大人進言,父王饒恕韓非,救韓非于水火之中。”
張開地愣了愣,伸去扶人的手收了回來,問:“你如何知曉老臣進言大王?”
韓非跪得筆直,十分篤定地道出推測:“那日韓非暈倒,醒來便得到父王的诏令,說韓非仍舊是韓國九公子,母妃的罪過與韓非無關。父王前後性情大變,定然聽了誰的進言。而這之間,只有大人觐見過父王,所以,定是相國大人替韓非求情了。”
一番話說完,屋子裏像沉進了深井。
張開地臉色逐漸冷下來,沉默了片刻,轉身背對他,道:“看來九公子已經聰穎過人,如此曠世奇才,不需要拜師。”
韓非驚愕,追問道:“大人何意?”
初愈的身子還很單薄,關節突兀的手指不由得痙攣。
張開地冷笑了一聲,道出緣由:“放觀當下,在王室生存,韬光養晦是正道。殿下如今卻鋒芒畢露,遲早成為衆矢之的。況且,殿下雖好在人前賣弄智慧,卻沒有自救本領,何談治國,何談平定天下?恕老夫直言,老夫,不會教授這樣的人。”
一席話如當頭一棒,這是韓非萬萬沒想到的。咣地将額頭撞上地板,顫聲懇求:
“學生有不足之處,正是懇請大人能夠指點一二!”
張開地仍舊不心軟,淡淡道:“公子請回吧,若到鄙府做客,老臣随時相迎。若再談拜師二字,休怪老臣不講臣禮。”
韓非仍是不甘心,道:“請張大人三思!”
張開地閉眼,搖頭,“請回吧。”
韓非絕望地用額頭抵着地板,深吸一口氣,将氣息緩了又緩,才勉強壓住情緒,道:“那,韓非告辭了......明日再來,登門拜謝大人當日搭救之恩。”
張開地沒有回頭,只吩咐了管家送韓非出門。
韓非十二歲擁有的謀略和智慧,是王室裏很多公子成年也趕不上的。而生在帝王家,失去了母妃的庇護,失去了韓王的寵信,再擁有這樣招人妒忌的才華,便是致命災難。且不說“相國學生”這個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根稻草。
他碰了一鼻子灰,落寞地退出房門。一轉身,卻瞧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正歪着頭看他。
那雙清澈的眸子,韓非是認得的,煩擾瞬間就淡了好些,“張......良?”
憑記憶想起他的名字。
張良禮貌性地點頭,然後把傘放到一邊,對韓非屈膝行禮,“良見過九公子殿下。”
動作生澀,卻也學得有模有樣,張家的規矩向來教得不錯。
韓非忙走上前,彎腰把他扶起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私下不必行禮。”
張良也不再講究,就着他的手起身,問道:“九公子生病好些了嗎?”
韓非點頭,“好了。”
他當日昏厥過去,便被張良接到相府。管家當即請了好幾位大夫,一群人又是診脈又是針灸,總算是把命救了回來。
不過,他在雪地裏凍壞了筋骨,拿不得重物,習不得武功。在亂世,即便是弱小一流的韓國,也不允許有這樣的君王。
母債子償,韓非失了競争王位的籌碼,算是得到懲罰。韓王權衡再三,才在張開地的建議之下,把這件事翻了篇。
張良還想不到這麽深,聽到韓非痊愈了,便也松了口氣,“那就好,良也放心了!”
韓非欲說什麽,看了看身後準備送他出門的管家,道:“先生,可否稍等片刻?我與貴公子小談一會兒。”
管家半垂着眼皮,道:“還請九公子見諒,老爺的吩咐,小人不敢私自篡改。”
管家伺候張開地久了,執行命令向來一絲不茍。張開地讓他出門走七步,他就不會行六步。
張良自小便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早已習慣,于是上前問道:“陳伯,祖父讓你送九公子出府嗎?”
管家颔首,“是。”
張良轉了轉眼珠子,“那......有說不讓我去嗎?”
管家想了想,如實道:“這......沒有。”
張良得意轉身,笑着望向韓非,道:“殿下,良送你出府吧?”
韓非被他一連串的戰術說得服氣,心裏亂如麻的思緒瞬間淡去很多,道:“如此,便有勞你了。”
管家讪笑兩下,沒有再說掃興的話。
雪還在下,管家見韓非兩手空空,便躬身道:“小人去取傘,還請殿下稍等片刻。”
韓非點頭,“多謝。”
院中只剩兩人,張良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半的人,伸直手臂把傘舉高,道:“良的傘小,殿下只能将就一下了。”
韓非蹲下,接過傘,平視張良,“大小無礙,能遮雪便可。”
張良望着自己巴掌大的傘面,道:“傘小的話,就不能遮雪了。”
韓非搖頭,望進那雙清澈的眸子,道:“我心裏有一場雪,你已經替我遮了。”
張良蹙眉,唇角的笑容難得淡去,“心裏的雪?”
韓非道:“是。”
張良想了想,覺得這個九公子身體很虛弱,便問道:“你冷嗎?”
“不冷。”韓非失笑,嘆了口氣,又道,“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塊地方,那裏冰冷,陰寒,讓人不敢觸碰,哪怕是靠近一點點,也會被其所傷。”
張良垂下頭,不斷用食指的指甲蓋去磨拇指指腹——這是他思考時的慣有動作。
韓非見他苦惱的模樣,心有不忍,便轉而開解道:“你現在不懂,長大就懂了。”
張良很努力地思索,還是沒有頭緒,只好點點頭,等管家取傘回來。
晶瑩的雪花落上紙傘,被溫暖的熱度融化。
....................分割線.....................
“祖父,子房覺得,九公子殿下比子房聰明。”當晚吃飯的時候,忍了一整日的張良終于憋不住,捧着玉碗問,“祖父為什麽教子房,不教九公子?”
張開地拈去他嘴角的米粒,“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
張良很是茫然,“為什麽聰明不好?”
張開地道:“你把祖訓領悟完,再告訴你。”
張良驕傲地挺直腰杆,“子房已經把祖訓倒背如流了。”
張開地繼而問道:“那麽,第一句是什麽?”
張良脫口而出:“食不言,寝不語——哎呀!”
突然明白什麽,趕緊用手捂住嘴。
張開地瞧他慌張的模樣,複拿起筷子,“吃飯吧。”
張良嘟嘴,委屈巴巴地望了眼祖父,默默拿起筷子夾菜。
作者有話要說:
韓非會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