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識韓非(三)

韓非第三次見張良,是在相府的小書房。自從被張開地明面拒絕之後,他便識趣地沒有再提“拜師”二字,重複啰嗦惹人煩了,反而得不償失。不過他是真心尊崇張開地,便日日登門造訪,與他閑談兩句論語詩經。張開地有時候政務繁忙,被韓王留在王宮商讨國事,便提前知會下人,請韓非在書房等候。

相府的藏書比韓非寝宮裏的多出幾十倍,韓非自小便愛翻些經錄,故而十分喜歡。一看就是一整日,吃飯的時辰也會忘記。

那日,他剛進去,便瞧見正趴在案上練字的張良。張良的頭發短,簪子并不能完全管住,疏漏了幾縷在額前,清風微拂之時,不可言說的靜好。

韓非讓跟來的宮人留在門口,自己提着袍子,輕腳邁入,停在專致的人身後。張良寫得認真,沒有留意身後已經站了一炷香的人。韓非也不忍心打擾,一個跪着寫,一個站着瞧,流光悄無聲息地溜走。

直到張良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浏覽之前的段落,看看有哪個字寫得不好,他身後的韓非才開了口:

“你寫的,是張家祖訓?”

張良聞聲,愕然回首,“九公子?”忙跪下行禮,“良拜見九公子殿下。回殿下,良方才是在寫張家祖訓。”

韓非親手把他扶起,道:“不是說了嗎?你對我有恩,私下不用行禮。”

張良搖頭,大眼睛眨巴眨巴尤其認真,“禮不可廢,張家的祖訓說得很清楚的。”

昨日才被祖父教訓過,他當然不敢忘了.........

韓非發笑,“你才幾歲?說話怎麽跟大人一樣?”

張良十分認真,“我已經六歲了。”

韓非看他較真的模樣,覺得十分可愛,于是調笑道:“嗯,六歲是不小了。依照韓國律例,六歲已經可以定娃娃親了。”

張良沒聽出他開玩笑的意思,只懵懂問道:“什麽是‘娃娃親’?”

韓非心口一松,即便不知道這樣的輕松從何而來,道:“娃娃親便是給小孩子定的親事,等到了婚娶的年紀便可直接成親。”他勾唇,又道,“你不知道娃娃親,那便是沒有定過了。”

“娃娃親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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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家中有常年患病之人,或是仕途不順遂,家裏為了沖喜,便會請巫師蔔卦,去合八字定一樁。”

張良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明日良就跟祖父商量,去定一個娃娃親,他最近老是咳嗽。”

韓非被他信誓旦旦的模樣吓到,“千萬別。”

張良擡頭望他,“為什麽?”

“因為......因為......”韓非嘗到搬石頭往自己腳上砸的痛楚,要是被張開地發現他跟他的愛孫胡說八道,估計以後門都不讓他進。

張良沒有得到答案,仍舊不死心,“因為什麽?”

“噢!”韓非終于靈光一閃,“因為最近要立新太子,新太子要娶太子妃。在他們大婚這期間,韓國所有人都不得成親,不然就是對王室不尊重,那可是大不敬的重罪。”

張良似懂非懂地點頭,“這樣啊......嗯,多謝九公子提醒,不然良就闖禍了。”

韓非心虛地擺擺手,“客氣什麽?你和相國大人對我都有救命之恩,我提醒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不過子房你要記住,不能與相國大人提及此事。”

張良十分有擔當地保證,“嗯,我記住了!”

韓非心口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長長呼出一口氣。揉了揉他的腦袋,道:“你繼續寫你的張家祖訓。我去找兩本書看。”

張良點頭,“是,九公子請便。”

韓非瞄了一眼張良之前寫好的祖訓,眼力所到之處,都是跟王宮不相上下的森嚴規矩,很難想象張良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麽多約束,不禁感慨:“诶,張家真是可怕......”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張良已經寫完今日的分量,把筆放上筆擱,望了望不遠處的韓非,抿了抿嘴唇,似是在打算着什麽。權衡了大概一炷香,張良握着小拳頭下定決心,毅然決然繞到韓非身後,沖他的屁股,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嗯?”

韓非正看書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來這一下,陡然把他從黃金屋中拉了出來。看向某個罪魁禍首,心裏很複雜。他就算身份再低,也好歹是王室的九公子,從小到大,誰敢動他的屁股?!

但看到張良一臉無害的樣子,他又發不起火,只得問:“你做什麽?”

張良怯生生地把脖子往衣領裏縮,大眼睛不敢正視韓非,道:“祖父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王室裏的人都是老虎。良好奇,就......摸一下。”

韓非被這奇怪的理論逗得失笑,便拿出大哥哥的擔當,悉心勸道:“我不是老虎,自然是摸得的。不過只能摸一次,懂麽?”

張良疑惑,“為何?”

“不為何。”韓非頭疼,煞有介事地囑咐,“還有,除了我,其他任何人的屁股,一次都不能摸。”

張良想了想,覺得有理,“對,上回子房摸了祖父的,還被罰跪了兩個時辰。”

韓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贊賞地點頭,“看,我沒騙你吧?以後,不能随便摸別人屁股了。”

張良信誓旦旦地嗯了一聲,“良謹記。”

那之後,韓非幾乎每日都會來相府,但找張良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即便遲鈍如若離,也察覺到怪異。

“公子,那個九公子非,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經常來咱們相府?”

張良把手浸入水盆,擦洗指頭上的墨跡,“他是王室的公子,來找祖父談正事的。”

若離明顯不信,“可他為何每次都來找您?”

“嗯......我也不知道。”張良摩擦指甲蓋上的濃墨,沉思了半晌,又道,“或許,他每次離開之後,還會去見祖父的吧。”

若離很用力地想,從架子上取來手巾,日常吹捧自家主子,“嗯!公子說的很在理!”

張良怔怔望着水紋,沒有說話。

.......................................

沒過多久,便到了張良六歲的生辰。張家主張勤儉,再加上張開地不喜歡應酬,沒有設宴的習慣,這個生辰便過得比較冷清,只有張府的人小小慶祝了一番。

午膳過後,張良在梨花樹下捧了一本書看,饒有興味地翻過一頁又一頁。

驀然,頭上的陽光被人擋住。

張良茫然擡頭,看向來人,“九公子?”

韓非裹着一件淺墨色的披風,右手負在身後,笑道:“子房,五日沒見,有沒有想我?”

張良認真思考,把這幾天的心理歷程順了一遍,誠然回答:“想了。”

韓非見他答這麽一句簡單話都要權衡,并不是敷衍了事,于是十分滿意地挑了挑眉,“嗯,不錯,看來我這生辰賀禮沒有白準備。”

張良以為自己聽錯了,除了若離攢工錢給他買了一個辣鴨頭,今年他還沒收過禮物,于是謹慎重複道:“賀禮?”

韓非亮出右手的小盒子,“我可是跑遍了京都,才看中這麽一個。子房你可以嫌棄,但不準扔了。”

張良欣喜地彎了眼眸,“九公子送的賀禮,子房怎可能嫌棄?”

韓非轉了轉眼珠子,作勢收回盒子,道:“不過先說好,這禮物收了,今日過後,你就不能喚我九公子了。”

張良犯難,一雙眼眸直勾勾盯着他手裏的盒子,“那要喚什麽?”

韓非早有預謀,湊近他道:“喚......韓兄,如何?”

張良沒做多想,他在家中年齡最小,前面有十幾位兄長,“兄”這個字整天都是挂嘴邊的。

“嗯,聽韓兄的。”

韓非被這陡然的一喚敲愣,仿佛有誰的爪子在他心尖撥了撥,蹲下/身,直勾勾望着張良,道:“再喚一聲。”

張良喊得字正腔圓:“韓兄。”

韓非歡喜極了,“子房真是可愛!”

張良低頭淺笑,他在家中兄長雖多,但卻沒怎麽受過照拂,日常欺淩倒是不少。韓非為人溫柔,又待他體貼,他自然也真心尊他為兄長。

韓非把盒子放到張良手心裏,“要不要現在打開瞧瞧?”

“是。”張良仔細拆解木盒外面的細繩,打開蓋子,訝異道:“一個......簪子?”

韓非道出挑選的理由:“月白色的玉簪,剛好配你這月光一樣的人。”他盯着張良不受發簪管束的垂落的頭發,又道,“你的頭發老是落下來,我猜一定是簪子的緣故。以後用我送的這支,便不會掉了。”

張良摩擦着玉簪表面的紋路,心裏像是被填滿一般,“多謝韓兄!”

韓非不由得手癢,接過玉簪,“估計你也不會自己绾頭發,我示範給你看,以後照我的方法绾便是。”

“嗯。”

韓非躍躍欲試地挽起袖子,拆下張良頭上原本的黑木簪,如蠶絲一般的頭發便傾瀉而下,在指尖掃過,搔得韓非心裏發癢。

“那個,子房別動。”

張良坐得筆直,解釋道:“子房沒動。”

韓非咳了咳,一本正經道:“嗯......我只是提醒一下。”

張良十分乖巧地只眨眼睛。

半炷香過去了,韓非發現給張良绾發委實是一門技術活。他的頭發太滑,剛攏上去又從指間滑下,想用力綁上玉簪,又生怕把人弄疼。

韓非苦惱不已。

張良頗為擔憂,“韓兄,我的頭發是否很不好绾?若離說,我的頭發是他見過最難打理的。”

韓非逞能,“是有一點,但沒關系,我有辦法。”

張良心裏崇拜頓生,“韓兄真是厲害。”

“不過你可能得等一會兒。”

“無礙,韓兄幫我绾發,子房感激都來不及。”

張良有個習慣,在關系親近的人面前喜歡自稱“子房”,在關系疏遠的人面前喜歡自稱“良”。那日之後,他在韓非面前都是自稱“子房”。

韓非瞥了眼張良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的手,連手指都不動一下,突覺歲月正好,宮廷那許多煩惱之事也煙消雲散。

只是這份惬意并未持續多久,在韓非大功告成之前,張開地騰然撞破了二人。

“你們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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