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亡(一)

西門厭早說過,他習武只有一個目的——報仇。

血海深仇。

那仇恨便是暴風雨時的波濤怒海,他時刻也不敢忘記。

他到新鄭,一半是因為張良,另一半,便是因為他的仇人也居身在那處。圍牆高築的府邸,戒備森嚴的守衛,貪生怕死之輩,恨不得将方圓十裏都插上倒刺。

張良曾說過,“西門”是一個貴族的姓氏,他還半開玩笑問過西門厭,待到繼承家業,名鎮天下的時候,莫要忘了他這不成器的師弟。西門厭當時只答了兩個字:

“無家。”

後來,張良再沒問過他家世。

他的确是貴族之後,只不過百年基業到他這裏便斷了。四歲時,他躲在暗門裏,從門洞親眼看到,那仇人将他母親活活勒死,将他父親生生剮了皮,焚燒族譜,搶奪族印,把他祖上積累的財産悉數霸占。

雪上加霜的是,惡人無惡報,禍害遺千年。那仇人搶了西門家族的財産,馬不停蹄遁往韓國,憑着他經商的本事,幾番倒賣之下,竟富可敵國。

西門厭的父親一生行善,卻死于非命。那惡人燒殺搶掠,窮兇極惡之徒,卻一步登天。

那後來,西門厭便記住一句話:“因果無報,惡者長留。”

他的仇人,便是禦麒麟的主人——翡翠虎。

翡翠虎在韓國的地位,便如滔滔長江的源頭,沒了他,韓國數百家商鋪便在一夜之間變成空殼。韓國這本就偏安在世間一隅的弱國,便失去經濟支撐。六國中有很多謀士斷言,若滅韓國,可從翡翠虎入手。斷了經濟來源,韓國不堪一擊。這個道理韓國人自然也懂,韓王這些年聽了姬無夜的谏言,一面分解翡翠虎的權力,一面派人暗中保護。

這便導致一個現象——翡翠虎這個人,有多少人想殺了他,便有多少人想保護他。

所以,西門厭孤身一個,又沒有人援助,刺殺的難度可想而知。為保萬無一失,他将刺殺行動精心策劃,這一策,便是整整三年。

那晚電閃雷鳴,黑雲在半空滾動如波濤,暴風雨似要将整座新鄭城吞噬。他一身血衣趕到張良住處,周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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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一開門,便聞到滿鼻子的血腥,以為他受了傷,心裏咯噔一聲,“師兄,你怎麽了!”

西門厭并未進門,只匆匆道:“血不是我的。”他頓了一瞬,又道,“我殺了人,他們很快會找到我。”

張良像是被誰迎頭敲了一棍子,腦袋裏嗡嗡直響,“殺人?你怎麽會殺人!”

西門厭朝府門的方向望了望,十分急迫,“我沒時間解釋,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張良一頭霧水,上前拽住他,“什麽告別?”

一道雷在半空劈開,仿佛要把天空撕裂。西門厭的臉上閃過白光,眼中頓現殺氣。

“唰!”

他陡然拔劍,把劍刃橫在張良裸/露的脖子上。

張良愣了愣,松了手裏的袖子,盯着眼前的人,沒想到對方會對他刀尖相向,“......師兄?”

西門厭的手在發抖,往常冷漠如霜的眼眸變得複雜,心裏像有一頭猛獸在撕咬。

“一個劍客,最要遠離的就是感情,日後你遇到心儀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她!”曾經,倉靈子對他千叮萬囑。

他一直記在心裏,在決定要逃命之後,想起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毅然帶着劍,沖向張良的寝屋。

“我是來殺你的。”

張良盯着鋒利的劍刃,他萬萬不敢想,也萬萬不敢信,每晚都會在睡前看望他的人,會對他刀劍相向,“師兄......可是對子房有恨?”

“沒有。”

“那是對子房有怨?”

“也沒有。”

“既如此,子房了無遺憾......”張良的眼眶發紅,竟有一絲清澈,“我曾在月下發過誓,便不會逆天違背。師兄盡管動手,我不會再多言。”

他神情釋然,仿佛寶貴的東西都在懷裏,不會消失一般。相較之下,西門厭卻遲疑不決。他本以為這下子會一劍封喉,比殺翡翠虎容易千百倍,但對上那雙眸子,他卻下不去手。

他自诩殺伐果斷,卻在張良面前敗得潰不成軍。隐約記起那晚月下的庭院,張良無比真摯地立下誓約:“我張良此生,不拿斬師兄的劍,不碰傷師兄的刀,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萬千思緒在心頭纏繞,絞得他痛苦不堪。

張良的嘴唇一直顫抖,只是揚了揚下巴,露出一大段脆弱的脖子,任他決斷。

月光灑在劍刃上,道不出的慘白。

“唰!”

西門厭權衡了好半晌,終于收劍入鞘。張良沒有懇求,也沒有埋怨,只一個眼神,他便繳械投降。

張良臉色發白,一雙眼眸被寒氣熏紅,“師兄......這是何意?”

西門厭擰眉,“你莫再問了,我要趕緊逃亡。你......就當從未認識我。”

他說完話,轉身欲走。

“等一下!”張良将人叫住,懼怕和慌張讓他的聲音發啞。

他兩腿癱軟,只跌跌撞撞去櫃臺三兩下收拾了一盒值錢的寶物,摔到櫃角又慌張爬起身,倉促跑過去,全都塞到西門厭懷裏,“你一人在外......定要帶着盤纏。”

空氣稀薄得可怕,只覺得要窒息。張良來不及多想,又取下腰間的翡翠佩環,塞到對方衣襟裏,“這些東西找一個人多的店鋪賣掉,人少的鋪子容易被掌櫃的記住,切記,要是報了官你的行蹤就洩露了!”

心中其實有一萬分的慌亂,只是這些謀略他平日熟練,已經紮根在腦海。此時,他只能像背書一樣,把能想到的東西通通說給西門厭。除此之外,那些“切要珍重”的動情話,他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怕自己崩潰,更怕西門厭會死。

眼淚也着了急,在眶裏打了兩轉,徑直往下滾,“出去之後一路往西,東門的守衛最少,他們斷然以為你會從東門逃出去,會把守兵大部分都往那裏派遣,你從西門出去,定能————唔嗯!”

西門厭用嘴将他的話嚴嚴堵住,扣在他後脖子的手也越發用力。

冰涼的身體,滾燙的唇。千言萬語,徒剩無言。

片刻後,不得已分開。

他是來殺張良的,但張良非但不怨,還壓下慌亂硬撐着囑咐他小心,千言萬語都凝結在喉中不能道出。只想帶他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無人知道,無人打攪的地方。

張良朝外頭一望,隐約瞧見府門的方向有光,知道搜尋的官兵已經蔓延過來,便狠狠推了西門厭一把,喊到:“快走啊......”

雨聲大得幾乎湮沒他的聲音,西門厭攥着拳頭,指甲摳進肉裏。

張良見他不動,便不住停地把他往相府的後門推,眼淚嘩啦跟雨水融為一體,“快走!”

對于逃亡者,瞬息都關系到生死。若有可能,他何嘗不願與西門厭一同離開?但西門厭的輕功高出他很多,一個人逃命尚有可能,若加上他這累贅,注定身陷囹圄。

西門厭被他推搡到角落,暴雨把兩人的衣裳打濕。他緊咬着腮幫子,腳下一點,跳上牆頭。沒有立即走,也沒有再回頭。他脖頸僵硬,喉嚨止不住地顫,堪堪道:

“晚上熄燈的時候,別看檐角!”

他每晚來的時候就站在那裏,然後就靜靜等着,直到張良把頭探出窗外,沖他盈盈一笑。兩人便聚在一起,把當天的有趣事說給對方聽。

張良控制不住,往前邁了兩步,萬千句話沖上喉頭,還是只有那句撕心裂肺的話:“走!一路往西!別回頭!”

西門厭再說不出半個字,跳下牆頭,消失在黑暗中。他只知,他雖鐵石心腸,但對心愛之人還是不能下手。他舍不得那溫潤如玉的少年,更舍不得去連累他,于是只好盡快離開。形單影只地來,形單影只地去。

張良本來擁有的似錦人生,不該被他這不速之客打斷。他這樣的人,只配有這樣的命。悲歡離合,不管演繹多少回,都是有定數的。

多年後,有人問西門厭,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他答:“那個雨夜,沒将子房帶走。”

那人又問:“哪個雨夜?”

西門厭沒了聲音。

“悔麽?”

“......不悔。”

兩人各懷心事,你怕連累了我,我怕連累了你。在重重擔憂之下,與餘生失之交臂。

走了人,沒了影,路歸路,橋歸橋,自此再不相幹。

................逃亡的分割線.................

當晚,若離聽到響動,以為相府遭了刺客,便抄着一張紅木凳子去保護他家公子。結果沒看到刺客,卻看到暴雨裏惶恐不安的張良。

“公子!”撒丫子跑過去,将凳子舉在他頭上擋雨,“您怎麽了這是?這麽大的雨為何不在屋裏待着!”

張良臉色慘白,手心裏死死攥着褲腿,眼神從西門厭消失的方向撤回來,嘴唇止不住地顫,哆嗦道:“不知他能否平安......”

若離沒見過他這樣驚惶的模樣,心裏更加着急,“誰能否平安?您在說誰?究竟出何事了!”

張良扶着翠竹,堪堪滑下,癱坐在泥沼裏,“他一定平安......一定平安......”

若離見他這樣,心裏像被插了一把刀,“您怎麽了?究竟怎麽了這是!”

此時,不知是否誰走漏了消息,還是西門厭本身洩露了行蹤,搜尋的官兵在姬無夜的帶領下,已經找到了相府。張開地還在與之周旋,但姬無夜正在氣頭上,又是一介武夫,自然不講道理。揮開張開地,率了人,直接奔向張良的院子。

若離在院門口觀望了一下,見一片燈火直直蔓延過來,吓得兩腿打顫。

張良大喘着氣,胸口起伏劇烈,強行拉回理智,“是否有人尋來?”

若離發抖得牙齒咯咯作響,“有,很多人!肯定不是咱們府上的!”他後背死死抵着門,“公子,怎麽辦?怎麽辦呀!”

張良堪堪起身,臉上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啞聲道:“先進屋!”

若離見他路都走不穩,連忙去扶。

“啊!”

二人剛走到門檻,便吓得直直僵住——方才西門厭站的地方,有手掌大小的一灘血。

他為了不讓張良擔心,才說自己沒有受傷。

可這灘血,剛好在雨水淋不到的位置,赫然淌在青色的石階之上,異常顯眼。

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

子房是世上最好的子房,不同意的,拖出去打死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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