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解困九公子(一)
韓非舉起一碗水,偏着腦袋,笑中夾了一絲凄涼,“在禁室裏喝涼水的方法麽?”
張良搖頭,繼續說:“非也。是你找人去請東皇釋出面作證,這個方法,子房認為是對的。”
韓非眼神暗淡,“但于事無補。”
張良盤算着說:“東皇釋是除了我唯一的證人,你我私交好,我說的話在大王面前的分量不重,但東皇釋常年遠離朝堂,獨來獨往,若他肯出面作證,斷然能還你清白。”
韓非道:“但他為人孤傲,不肯踏進王宮一步。”
張良問:“韓兄是親自去請的嗎?”
韓非無奈搖頭,“我派了兩個随從。”
張良明了于心,“東皇釋淡泊名利,雖然不摻和權貴争奪,但也委實是一位豪傑。名人雅士者,心性清高。韓兄若要真心拜請他,怎可讓普通下人去登門?”
“子房說的有理。”韓非慢悠悠拿一根筷子在手指上轉動,掉了又撿起來,再掉,再撿起來,锲而不舍地轉着,“只是父王怕我與他串通一氣,誣陷姬無夜,所以,禁止我與他私自見面。”
張良想了想,擺正衣襟,坐直身子,唇角一勾,問:“那韓兄覺得,子房如何?”
韓非手上的筷子啪的落地,他這次沒去撿,只是錯愕地看向張良,“......你的意思是?”
張良徐徐起身,随着他的動作,外袍的衣料摩擦出“沙沙”的聲音,額前垂下的幾縷青絲也微微飄動。站定了,淺笑且慎重地看向韓非,道:“子房願意一試。”
窗軒角落的蜘蛛織了一張網,在暖陽下熠熠生輝。
韓非心中萬分感激,朝張良鎮重一拜,七尺身長的男人一下子不知如何言語,只一遍又一遍說着“多謝”。随後,又擔心此行會有危險,派了衛七一路保護。
待兩人離開之後,韓非又慵懶地坐回席子上,一個人感動萬分地對着眼前的一碗清水,眉眼頗為得意,“看,子房還是很在意我的。”
九鐘樓外,張良與衛七雙雙下馬。卻從小墨口中得知,東皇釋去了外地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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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的交通很不便利,若是等東皇釋避暑歸來,韓非的禁足期限估計都滿了。那時,所有人都認定了他是個恃位而驕的纨绔,誰還會再去追問真相?
還好小墨心腸熱,加上之前又與張良一見如故,便私下透露了東皇釋的行蹤。
而東皇釋避暑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離新鄭只有兩日路程的蒼山。
時下,四月還沒過完,太陽的溫度并不怎麽熱,楓樹的葉子還是青幽幽一片,并沒有什麽美感。選擇在這個時候去陰寒的蒼山避暑,東皇釋委實是個怪人。
還是說,這只是他不想見人的托辭?
越到南山頭,山路越是崎岖,到了惡石林,四處都是突兀怪異的巨石,馬匹已經不能行走。張良和衛七幹脆把馬兒栓在樹上,徒步往上頭走。
一路上,兩人一語不發。張良時不時側眼瞟衛七,卻見他目不斜視,始終沉默。
是不愛說話,還是害怕開口?
走到一處小溪邊,張良停下,捧了幾口溪水解渴。衛七怕摘下面具,沒喝。
張良看着他,“為何不以真面目視人?”
衛七的聲音仍舊粗得像磨刀石,“相貌醜陋,怕驚吓到旁人。”
張良偏頭,鬓角的青絲随而飄揚,“你那日不是這麽說的。”
衛七一愣,擡頭。
張良淺淺一笑,又道:“你那日說,皮囊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為何到了今日,又反而看重相貌,還怕驚吓到我?”
衛七收了收下巴,沒有做聲。
張良也不繼續問下去,又喝了兩口水,道:“咱們從晌午走到現在,想必你也渴了。”轉過身背對他,妥協着說,“你喝吧,我不看。”
聽着他把面具放到石頭上,捧水痛飲的聲音,張良唇角一勾。
山間的澗水源遠流長,發出細碎的流動的聲音,偶有兩只飛鳥掠過,啼聲清脆。
張良望着不遠處盛開的木香花,思緒變得悠遠,“你來過蒼山嗎?”
“沒有。”
“那你見過倉靈子嗎?”
“見過。”
張良笑了,“你不曾來蒼山,卻見過倉靈子?”
衛七戴好面具,繼續往前走,“以前有幸在外面見過。”
張良跟上他的腳步,聲音變得輕柔,“你的身形與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他走路的時候,也是一手拿劍,一手垂下,從來不擺動。”
衛七道:“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張良的眼眸發亮,“但我從未把他認錯。”
衛七仍舊冰冷,“那是因為你見識的人少。”
張良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又問:“你的劍法也跟他很像,你在哪裏學的劍?”
衛七走遠,扔下兩個字:“破廟。”
張良當然不會相信。
西門厭雖然走了兩年有餘,但是那襲墨色的挺拔身影從未在他腦中抹去過。以前在蒼山練劍,倉靈子認為他們的覺悟高,讓他們獨自去一處小瀑布練習。不論是開始還是結束,西門厭都喜歡走前面,他在後面跟着。
張良定定地望着走遠的衛七,心裏無比篤定。縱然世人有相似的地方,但西門厭的背影,他不可能認錯。
只是,為何西門厭裝作陌人?
夕陽西下,白月東升。
等找到東皇釋避暑的宅子,夜幕已經垂臨,早生的夏蟲孤寂地在草叢間鳴叫。
“我家主人已經歇息了,二位請明日再來。”
門童冷着臉,對這兩個不速之客十分不待見。下人是看主子的臉色行事的,門童敢在生人面前端出傲慢的姿态,當然也是受了東皇釋的指示。
張良上前一步,問:“那請問小哥,先生明日幾時起身?”
“小哥?你看着比我大吧?”門童擡頭瞪他,聲音尖銳,又道,“主人的起居說不準呢,有時早,破曉時分就起了,有時晚,日上三竿也還睡着。”
張良哦了一聲,拱手,“多謝。”再擡頭望了望夜空,臉上多了幾分赧色,“今日天色晚了,可否請您行個方便,讓我們留宿一晚?”
門童表情冷酷,“我主人說了,不留外客。”
然後還沒等張良下一句話出來,便碰的一聲,關緊大門。
對着沉重的木門,張良一凜——這東皇家族的規矩還當真嚴苛。
無奈,回頭沖衛七聳了聳肩,“看來我們只能找個山洞了。”
東皇釋并非是真想避暑,也并非起居時辰不定,只是找個不方便見客的托辭,避着張良。
韓非是王室中人,張良也出身相國世家,身後都是深不可測的王宮廟堂。東皇釋的眼睛毒,鼻子也靈,韓非剛獲罪,張良就來拜訪他,其間的目的他豈會不知?再者,他已經遠離王權顯宦許久,再要他出面去王宮作證,自然不會願意。
這一點,張良還是悟得出來的。但是如今韓非身陷囹圄,東皇釋這條路是唯一的途徑,他不可能放棄。
山洞裏,濕寒交迫。衛七生了很大的火堆,火焰搖曳,将寒氣悉數驅逐出山洞。
張良伸出手取暖,修長的手指被火光暈染成了暖黃的顏色。他盯着跳動的火焰出神,喃喃問:“東皇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衛七抱劍靠着石壁,聲音低泠,“自恃清高之人。”
“清高之人......往常這類人,終其一生都在尋覓知音。”張良随手撿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圈圈畫畫,又道:
“古有伯牙斷弦,因為鐘子期離世而再不奏琴,留下高山流水的佳話。那一日,東皇釋與韓兄在廂房裏交談了足足兩個時辰,他們具體說了些什麽我不清楚,但他既然願意把軒轅劍交給韓兄,想必也是真心賞識。這樣一想,在他心中,韓兄怎麽也算得上半個知音。如今知音有難,他如何還退而避之?”
衛七看事情看得比較透,“韓非還沒重要到讓他出面的地步。”
張良頓了頓,回眼看他,“你覺得,他為何不想出面?”
“怕惹火上身。”
張良蹙眉,“可他背後的力量十分龐大。他坐擁九大稀世珍寶,就放在九鐘樓裏,卻無人敢動。姬無夜的勢力在韓國已經能翻雲覆雨,但是他垂涎軒轅劍,也只敢在九鐘樓外動手。由此可見,東皇釋的勢力不容小觑。”
衛七沉思了片刻,“你想說什麽?”
張良在地上端端正正寫了一個“權”,又在上面打了叉,“我認為,王宮應該有足以威脅他,他卻不想面對的人。而這個‘威脅’,不是權勢方面的。”
寫字的手往旁邊挪,畫了一個八卦,“東皇釋的面具也十分可疑,除了完整的八卦圖案,其他什麽也沒有。這說明,他很有可能是道家人。王宮裏,有誰是道家的呢......”沉吟了半晌,然後望向衛七,“或者,你認為他為何要戴面具?”
衛七閉上眼睛,挺直腰背打坐,“我對他的面具不感興趣。”
張良莞爾,收了沉悶,“也是。畢竟你也不想我對你的面具感興趣,對不對?”
衛七不語。
張良扔了木棍,站起身,拉了一個懶腰,在一塊較平整的巨大的石頭上躺下,“罷了,我要歇息了,閣下練功也好,養神也罷,請自便。”
山洞裏落針可聞。
少頃,綿長的呼吸聲響起,始終在一旁打坐的衛七終于睜開眼,走到巨大的“石床”面前,看着因為寒冷而蜷縮在一團的張良,解下外袍,輕輕給他披上。然後又從外面找了一大堆木柴,在石床旁邊生了一堆火。
面朝石壁的張良緩緩睜眼,眸子裏,三分傷心,七分疑慮——厭師兄,為何佯裝不認識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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