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解困九公子(三)

“我家主人沒起,你們晌午再來吧。”次日,門童仍舊不讓他們踏進大門半步。

張良也不生氣,只彎腰拱手,“那請閣下轉告先生,我們晌午的時候必來拜訪。”

“轉告?合着你還想讓我家主人給你備茶麽?”門童的眉毛一橫,鼻孔朝天。

張良忙不疊解釋:“非也非也,在下只是怕先生忙碌,忘了這一茬。”

門童冷哼,“忘了便忘了,現在是你們有求于我家主人,你們自己記下便成了。”

張良赧然,“......是,在下唐突了。”

砰!

再擡頭時,大門又關上了,還伴着插門栓的聲音。

張良回首望了望衛七,無奈嘆道:“果然,又白跑一趟。”

衛七盯着他,“你不生氣?”

張良自然沒有生氣,只是單單有些着急。他偏頭,不答反問,“看來,你倒是惱了?”

衛七默認。

張良順着蜿蜒的青石階梯一步一步往下走,聲音纖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們現在既不勞累,也不饑渴,惱什麽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讓清新的自然氣味在肺腑裏打轉,再徐徐吐出,“比起幽禁在方寸之地的韓兄,你我還能在山間小徑游走,不是勝過他百倍麽?”

衛七整日在暗處保護韓非,将他終日飲酒怡然自得的生活盡收眼底,于是道:“他比你想的過得好。”

“你只看到表面。”張良卻搖頭,“韓兄是一個喜歡把情緒思想裝在肚子裏的人。別看他吊兒郎當,其實那些委屈和不甘,都被他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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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七有一絲不悅,“你好像很懂他。”

張良否定道:“沒有人能真正懂他。我讀了很多書,見識過很多古人的風姿。但五洲四海,古往今來,他是第一個說出‘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的人。這句話,沒有一個生僻字,拿在手上也都能看懂。但這樣的言論,卻沒一個人能寫出來。他的思想,他的境界,比任何人想得都更加深刻長遠。”

他兀自地誇贊着韓非,然後偷偷笑着,“咦?你好像更生氣了。”

衛七擰過腦袋,加快了腳步,把張良甩在身後。

望着那越來越遠的背影,張良的笑容逐漸收起。随後回首,深深望了一眼百級階梯上的黑色木門。一片青葉飄過,打着旋落下,竟有些凄涼。

韓非是他敬重又欣賞的人,如若繼續被誤解下去,不受重用,甚至慘遭非議,對于韓國,委實是滅頂的災難。

想見東皇釋并不容易。晌午,他們果不其然的又被拒在門外。

“我家主人尚在午睡,你晚上再來罷。”

那時,張良已經有點着急了,一拖再拖,不知多久是個頭,“那先生一般午睡多久?在下等着。”

門童的态度仍舊不可商量,“主子的事,我一個作奴才的怎好過問?你傍晚的時候再來罷。”

張良邁上最後一級石梯,“東皇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覺。”

門童退了一小步,聲音拔高,“你有意見?”

“這倒沒有。”張良恭敬站着,并沒有逼近他的意思,“在下只是想,既然先生的起居如此不定,那在下便候在門口了。待到先生何時起身,何時想見在下,在下再進門。”

門童愣了愣,然後扔下兩個字,“随你!”

再将門碰的關上——我滴個娘诶!剛剛張良上前的那一步,仿佛要打架一樣,太可怕了!(張良無辜飄過)

門外,衛七在一旁抱着劍,等了片刻,見張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于是問:“不走麽?”

“沒辦法了。要想還韓兄清白,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張良搖頭,“東皇釋不見我,只是覺得我夠不上見他的資格。現在只能用最笨的辦法,磨到他肯開門,肯開口,肯出手相救。”

百餘級階梯之上,張良青衣飄飄,挺立在翩跹的山風中。他的身形消瘦,在偌大的山谷和蜿蜒的石階之上,只有小小的一點。

傍晚的時候,面前緊閉的木門仍舊紋絲不動。

衛七遞給張良一袋水,張良搖頭。

衛七晃了晃水袋,微惱,“喝水。”

張良道出緣由:“我現在有求于人,求見之時飲水,心不誠。”

衛七不悅,“你大病初愈,不吃不喝,熬不過他。”

張良輕輕瞥他,“你如何得知我生病了?”

衛七避過他的眼神,“韓非說的。”

張良笑話他撒謊的水平拙劣,索性把話攤了開來:“你知不知道,你已經露出好多破綻了?”

衛七不語。

夕陽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張良背對晚霞,面朝暗影,看不到表情,聲音低到了塵埃裏:“一,你是韓兄的暗衛,他為主,你為仆,你不喚他‘主人’,卻直呼其名。二,暗衛一職,都是在暗中保護主人,講究無聲無息,出人不意,只在主人危險的時候出面。韓兄怎可能會與你閑談,還說我的病情?三,自從我說過你走路像我一個故人之後,你就故意在行走的時候擺手,還改了握劍的姿勢。要是你問心無愧,你為何要改動?你知不知道,這反而欲蓋彌彰?”

衛七轉過身不看他,微微擡了擡頭,蒼白地辯駁:“你想太多了。”

兩人背向而立,張良凄涼地笑,“我之所以站在這裏,是因為我相信,東皇釋并非不想見我,只是在考驗我。”他半閉着眼,幽幽道,“你呢?你是在考驗我,還是......壓根就不想見我?”

衛七僵硬着脖子,站了半晌,沒有可以反駁的地方,狼狽地往下走。

“厭師兄!”張良叫住他,喉嚨顫抖,已經開始哽咽,“你若還有一絲良性,就給子房一個答複。”

衛七頓了頓,仍舊頭也不回地離開,“你認錯人了。”

這句話飄散在山風中,卻在張良心裏紮根,刺破肌理,鮮血淋淋。

他緩緩閉上眼,身心俱碎。

蒼山的晚上很冷,像一根尖銳的寒針,刺進骨頭深處。張良那晚才知道,夏蟲在後半夜是不會叫的。空蕩蕩的山谷寂靜得可怕,只剩下一片肅殺。在他身後的百級階梯之下,一棵百年的楓樹之後,衛七抱着劍,一動不動地瞪着長門外的那抹瘦削的身影。如若張良體力不支,不慎暈倒甚至是踉跄,他肯定第一刻就沖上去。

但是張良始終站得筆直,倔強又固執,宛如一個被種群遺棄,卻仍然要引吭長嘯的孤狼。

衛七惱怒,一拳擊上樹幹,枝頭上的葉子随之洋洋灑灑飄落,仿佛三九天的鵝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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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在張良屹立在門外的第三個晚上,東皇釋終于有了動靜,他從門內走出來,看了看張良眼睛下面的青黑,吩咐門童:“給他收拾個廂房,休息一晚。要在臺面上正兒八經談事情,這樣的精神氣,他也不怕把自己搭進去?”

張良錯愕地拱手,腰杆微微彎曲,“多謝先生。”

他的腿已經麻木,邁出去第一步就跪在地上。他讪笑了一下,倉促地爬起來,依靠在門框,“讓先生見笑了。”

門童很有眼力見,走過去攙扶他,手還沒伸出去就發現,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張良的手被一把拽住,擡眼順着望去,正是戴着玄鐵面具的衛七。

東皇釋站在不遠處的木質走廊上,微垂頭顱,問:“你朋友?”

張良用力一甩,掙脫衛七,冷冷道:“陌人。”

然後徑直路過,在門童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裏走。

衛七讪讪收手,頓了頓,退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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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皇釋的脾氣委實怪異,之前百般不待見張良,現在卻像對待賓客一樣招待他。吩咐下人,給張良送上美食浴湯,還安排了一間十分寂靜,适合安睡的屋子。

相比之下,衛七就比較慘了,沒有得到東皇釋入門的允許,又怕張良不知道什麽走了,只得抱着懷裏的劍,靠在石獅子旁邊沉默。

“喂,大個子,要不要進屋?我可以背着主人幫你在柴房置一張地鋪。”門童其實本性不刻薄,只是前兩日受了東皇釋的指示,才故意作出的樣子,想讓張良知難而退。

不過......耍嘴皮子厲害倒是他的本性。

衛七藏在面具下面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不必。”

一副熱心腸被傲慢拒絕,門童的臉馬上就垮下來,“哼,愛進不進。”然後甩了一件厚實的披風出來,砰的關上門。

張良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次日晌午,他才饑腸辘辘地爬起來。簡單收拾了儀容,在小厮的帶領下,扣響東皇釋書房的門。

兩人對立而坐,一方桌案小巧精致,中間放着巴掌大的紫砂壺,兩只茶杯裏面的水剛過一半,茶葉還在上面打旋。

東皇釋的面具有一個小機關,要飲茶的時候,下巴的部分會從中間打開,然後往上一縮,與上面的部分貼合到一起,露出下巴和嘴唇。

“聽說你的棋藝好,為何哪日解開棋局的人,不是你?”東皇釋倚着窗軒,望向外頭的幽幽山谷,以及籠罩在上面的輕霧。

近距離接觸,東皇釋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神秘,最多話語中透着的孤傲讓人有一種敬畏感。

張良十分鄭重地點頭,“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之十一。若韓國失了這樣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作者有話要說:

啊……有小可愛給我一點建議嗎?寫文方面的,我急需提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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