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真相(二)

張良垂首,張家的教養從來都是教他忠心耿耿,唯君王馬首是瞻,他從未想過把如此滔天的大罪,與君王的枕邊人,一國之母聯系在一起。

“這個指控,恐怕太過嚴重了......”

韓成聞言,感慨着搖搖頭。他常年在韓宮,這些爾虞我詐看得很多,“子房,你是不相信,還是不敢信?說起來的确駭人聽聞,堂堂一國王後竟如此蛇蠍心腸,堂堂太子竟也是踏着自己親兄長的屍體才登上儲君之位。但是,這樣的事情,在王室中,并不是沒有過。”

秋日被一團烏雲遮住,院子裏突然變黑。陰沉沉的,仿佛心頭也罩了一團黑霧。

韓非摳着石桌,指甲斷進肉裏,浸出一些血液,手臂僵硬如鐵,張良喚他也沒聽到。

盯着地板上一個凹陷的黑洞,仿佛盯着死人的眼睛一般,“四哥,我要看當年的卷宗。”

夾雜着悲恸的乞求。

他說出這句話,張良心中是十分佩服的。因為韓非并沒有聽信韓成的片面之詞,拍桌怒吼着要找王後報仇。他盡管情緒波動,卻還秉持着理性,要親自研究卷宗,只相信事實。

韓成嘆息,對不遠處的千承擡了擡手,拿來一袋竹簡,“我猜到你要看,便問司寇大人拿了。左右這些卷宗以後都是你來掌管,姑且就放你這裏。”他見韓非整個人都像沉浸到冰窖一樣,心裏略有不忍,“老九,有些事情,一頓飯的工夫便忘了,有些事情,卻要過很久才能消化。這一摞卷宗,你看歸看,莫要行沖動之事。紅蓮還沒出嫁,需要有兄長照顧。”

韓非仍舊低垂頭顱,表情都湮沒在陰影裏,“四哥放心。”

但是這句“放心”,卻讓人整顆心都懸了起來。

張良見他已經不能起身,便親自送韓成出府,拱手道:“四公子,良送你罷。”

韓成看了眼心如死灰的人,嘆了口氣,“好。”

府門口,石獅子的表情十分兇戾,陰森如羅剎。

韓成示意張良留步,問:“我是否不該将這事告訴他?”

張良抿了抿唇,朝門內望了一眼,嘆惋道:“在他心裏,真相大抵更重要。”

車轱辘的聲音靠近,千承已經駕了馬車過來。韓成也沒有再說什麽,說得越多,韓非傷口上的鹽就更多,索性擺了擺手,上車離去。

那天,一直溫文爾雅的,常在唇角挂着笑意的韓非,仿佛被誰狠狠敲了一錘,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從晌午到太陽落山,一刻也不停歇地将十幾份卷宗一字不漏地看完,然後孤身靠在牆壁的角落,一言不發。

真相,遠遠比傳聞更殘酷。

張良推開門進去,屋裏死氣沉沉,仿佛陷進了一潭黑暗的渾濁。那種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到一些物體的輪廓。

他就在這渾噩的環境中,看到了在幽深的盡頭之處,已經與黑暗幾乎融成一體的男人。

張良的手指顫了一下,擡腳跨進去,一言不發地點了盞燈,然後把燭臺放到韓非身旁的地板上。看韓非糊滿了血的指甲,就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大的打擊。從初始知道這件事,到剛才看完卷宗,他一直下意識地用力地摳着東西。有時候是石桌,有時候是案機。除了小指,其它手指的指甲都在跟肉連接的地方斷了,紮進紅色的嫩肉裏,上面溢滿了一層已經幹涸的血。

張良心裏像有一頭猛獸在撕咬,說不出的難受。端來水和藥箱,用幹淨的毛巾蘸了水,輕輕貼在傷口上,直到暗紅色的血融進毛巾,露出脆弱的嫩肉和外翻的指甲。

“子房,出去。”韓非頹然地靠着牆,垂着腦袋,手臂無力地搭在膝蓋上。

張良看不清他的傷口,把燭臺挪近了幾分,一面拖着他的手,一面往上塗藥,“怎樣也要先包紮。”

韓非猛地撤回手,還是沒有擡頭,仍舊是那兩個字,“出去。”

他這喪家犬的樣子,讓子房看了不好。

張良僵了僵,嘴唇抿緊,鼻翼動了動,“我不會走。”

韓非就像被部落抛棄的孤狼,嘶啞着喉嚨哀嚎,卻還是什麽也做不了,無能為力。

這個時候,他怎可離開?

張良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再說話,于是往前一傾,把他的手拖過來,靠近燭光。仔細清理,上藥,再纏上紗布。

豆大的燭火在偌大的房屋裏十分渺小,空氣寂靜,只聽見布料輕度摩擦的聲音。

系上最後一條布帶,張良的額頭已經沁了一層細汗,待他準備再說什麽,只出口了一個“韓”字,眼前便驀然天旋地轉。

“唔————”

被壓在牆壁上,唇上覆了兩片滾燙的東西。

意識到那是什麽,張良的心跳漏了一拍,瞪大眼睛,慌忙推拒。

他眼眸顫抖,兩人分開一點,韓非卻更加用力地貼上來。瘋狂地啃噬他的嘴唇,仿佛要撕咬下來一般。

“唔!韓兄嗯——”

他抗拒突如其來的親吻,腦海裏一片空白。韓非摁着他的後腦,手下不斷用力。

直到唇瓣被咬出血,舌頭嘗到一股腥味,韓非才緩緩離開。

他擡起眼簾,呆滞又陰郁地看着張良,喘着粗氣,沉聲道:“我回來之前,希望你已經走了。”

語罷,起身推門而出,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那身影,就像懸崖搖搖欲墜的巨石。

燭火已經在兩人掙紮之間熄滅,張良望着他的方向,後知後覺地擡手,觸了觸隐隐泛疼的唇角,果然有血。

那晚,他不知道是怎麽回府的。只中途有一次險些撞上路邊的雪松,接到若離懼怕又擔心的眼神,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很糟。

若離好幾次想詢問,一聲“公子”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張良覺得若離肯定有話跟他說,落到平日他斷然會詢問兩句,但現下他實在是沒心情。清秀的眉毛擰到一處,眼眸裏堆滿了愁緒。倒不是矯情自己被一個男人親了,而是比這嚴重一百倍的事情——他覺得很奇怪,韓非從未這樣失控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溫和寬容,宛如春風。

他穩重,卻不像韓成那樣冰涼,幽默,卻不像太子那樣輕浮。

韓非不是分不清黑白的人,這一點張良十分清楚。就算是知道文美人獲罪的真相,受了打擊,但他不會拿自己發洩。

這突如其來的粗暴,簡直讓他無所适從。

心如亂麻,思如雜絮。

“等一下。”機械的腳步驀然停下,張良好似抓住了什麽線索。

若離也縮着脖子,停在他身邊,識相地沒有出聲,只偷偷拿眼睛窺探自家主子的神情。

四處靜默,張良微微偏着頭,回想韓非說過的話,以及只言片語之間透露出的蛛絲馬跡。

子房,出去。

他在失控之前,三番兩次讓他出去。

為何?

小時候,韓非跟他解釋過“僞裝”,曾說:“僞裝是在愛的人面前粉飾太平,把所有的悲苦都藏起來,佯裝出萬事安好的樣子。這樣,才不會給他們帶去煩擾。”

韓非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驕傲的人,怎可能讓人家看到自己受傷的樣子?

腦海裏斷了的絲弦仿佛接上了一般,張良終于明白。

他幾乎确定,韓非絕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紅蓮,除非抓到真正的兇手,還文美人清白。

他也幾乎确定,韓非急着把他趕出來,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麽。

“公子,怎麽了?”若離怯生生問道。

“我明白了。”

陳述句。

張良心裏的石頭陡然落地,唇角微揚——他這一聲“韓兄”,果然不是白叫的。

................................

次日,天剛亮,雁陣就急忙忙朝南邊趕。

韓非從馬廄裏牽了一匹白馬,神情雖頗為凝重,但也不像昨晚那般憂郁了。一個晚上,讓他的情緒沉澱不少。比起沉浸在傷痛和憤怒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衛七,此行我一個人去,你不用跟着。”韓非擡手順了順白馬的鬃毛,眼神黯了一瞬,“若子房來了,你就攔着他,跟他說,我心情不佳,不想見客。”

西門厭把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若他執意要進呢?”

“不會。”韓非想起昨晚對張良做的事,攥緊手裏的缰繩,落寞道,“短時間之內,他不會想見我。你只用防着張開地帶他來登門就行。”

“是。”西門厭向來話少,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若朝中派人來,你便說我舊疾複發,卧病在床。”

“是。”

韓非嗯了一聲,牽着馬,悄無聲息從後門離開。

馬蹄跑過,揚起幾片泥土。

疾風從耳旁呼嘯而過,韓非策馬出去沒多遠,便被路中央的一個人影擋住。

身形消瘦,一襲青衣,不是張良又是誰?

“子房?”韓非萬分訝異,拉住缰繩。

張良莞爾,見到馬背上的韓非,擠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咦?韓兄這是要出門嗎?”

韓非蹙眉,問:“你怎會在這裏?”

“嗯......随便走走。”張良找了個不錯的借口。

韓非眉梢一挑,“大清早,你從張府,随便走走就走了兩裏地?”

“沒錯。”張良扯謊扯得臉不紅心不跳,從旁邊的樹樁上解下栓馬的繩子,徑直拉到韓非跟前,“啊,我這匹馬兒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自己就跟着我跑出來,怎麽罵也不回去。韓兄要去哪裏,帶我一塊兒如何?”

晨曦穿過樹葉投下,落到張良的眼眸裏,波光流轉,美不可言。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人終于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老木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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