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證人江四(二)
張良與韓非兩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生火擡水,刷鍋劈柴,忙活了好一陣兒,鍋裏的水才終于滾了泡。
江四的手腳不方便,平日估計也沒怎麽喝熱水,韓非燒好之後也給他盛了一碗,托在手腕上,喝得十分滿足。
一碗水下肚,韓非一個字也沒問,饒是張良也有些急了,拼命給他使眼色。
好半晌過去,韓非終于有了反應。只見他會心一笑,慢悠悠放下碗,從懷裏掏出一塊閃閃發光的銀錠子,放到江四面前。
“之前說了,要結算給閣下的水錢。”
江四愣了愣,打從出了韓宮,他就沒見過這麽大的銀子,于是冷漠道:“我沒錢找你。”
“不用找零。閣下這碗水,于我二人無疑是雪中之炭,暗室之燈,值當。”
江四眼眸一虛,“這塊銀子足夠在鎮裏盤下一處宅邸,你卻用來買一碗水?”
韓非點頭,道:“水本身不值錢,但久旱之際的甘露,卻千金不換。”
江四盯着那塊銀子,心裏直癢,偷偷咽了口唾沫,“剩下的水你們随便喝,或者你有其他想要的東西,随便拿。”
話到這裏,張良不得不佩服韓非,微微使了個手法,便讓江四自己問上門來。
果然,江四的話一落地,韓非下一句便接上來了。
“在下的确有其他的東西,想問閣下求來。”
“什麽東西?”
“一個答案。”
江四用兩只手腕夾着銀錠,放到衣襟裏,“說。”
“閣下的手,究竟因何而斷?”
“這不關你的事。”話一出口,江四又想着收了人家的銀子,便左右望了望,把二人引進屋中,細聲道,“這話你們就當耳旁風聽一聽,可別拿出去說。”頓了頓,才道,“我以前在王宮裏做事,得罪了宮裏的大人物,才受了這樣的刑罰。”
聲音雖細,但神态裏也盡是傲慢的戒備。
“哦?是何人物?”
“反正是大人物。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江四滿足地摸了摸懷裏的錠子。
“哦,那我猜猜,莫不是大王?”韓非的眼中劃過一絲狠戾,“亦或是,王後?”
江四的臉色一白,“你莫要胡猜!”
“我說大王的時候你沒有反應,說到往後時你卻大驚失色。如此看來,那便是王後了。”
江四沒有接話。
“看來我猜對了。”韓非勾唇,繼而道,“你是十年前出宮的,那時候,王後還未成後,只是個不高不低的楊美人,不及文美人得寵。但你出宮的那一年,韓宮可是發生了一件大事。”
江四明顯一震,硬着頭皮,“有何大事,我怎麽不知道?”
韓非接着他慢吞吞的腔調,“當年,先太子韓廣受人戕害,死于奇毒。這件事天下皆知,你當時在韓宮,卻不知曉?”
江四往後退了一步,防備地看向韓非,“這事與我無關,我自然不知情!”
他雖态度強硬,但聲音卻隐約發抖。
韓非往前邁了一步,“你知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氣魄逼人,“因為毒,是你下的。”
屋內空寂,連窗外飛過的烏鴉也叫得凄慘。
江四的音量陡然拔高,“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簡直胡言亂語!”然後看向一旁不怎麽說話的張良,“你們問完了,可以走了吧!”
韓非接着道:“若不是你,為何心虛?”
“我沒有!”
“你想害太子。”
“我說了我沒有!”
他正處喪失理智的邊緣,這時候最容易擊破,于是韓非一揮衣袖,逼迫道:
“是你下毒,你生而卑微,韓廣卻出身高貴。你在韓宮備受欺淩,韓廣卻萬人敬仰。所以你心生妒忌,想置他于死地!”
江四的額頭浸出一灘冷汗,嘴唇顫抖,退了幾步,“不是我!”
“是你。”韓非字句铿锵,把他逼到角落,“你買毒投毒待太子死之後,便陷害給文美人。然後故意惹怒王後,讓她斬去你的雙手銷除證據!”
江四終于崩潰着尖叫:“沒有!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鸩毒!”
話一出,他自己也意識到露了破綻。忙捂住嘴,也無濟于事。
驚濤駭浪過後,是壓抑的靜默。
韓非眼眸一虛,放低了聲音,徐緩道:“你也承認,那是鸩毒?”
江四一下子癱坐在地,四肢綿軟,胸口大起大落,未再說話。
韓非的眼眶微紅,拳頭捏在袖中咯咯作響,背過身去,陷在黑暗之中。
眼前的江四,殺了他的兄長,江四背後的主人,害死了他的母親。現如今,他卻要向其中一個低頭,讓他去指證另一個。
怒吼如同仲夏的風雨,霹靂震天,風卷殘石過後,簡陋的院子陷入死寂,張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把江四扶進來,也讓韓非坐着說話。
江四說漏了嘴,索性都招了——
當年,韓王在宮中設宴,慶祝自己的四十大壽,各位公子公主都争相去送禮慶賀。當時的太子韓廣備受關注,揚言要在壽宴上獻給韓王一首賦,內容是他近幾年琢磨出的安國之道。這篇賦一出,他的太子之位斷然沒人能夠動搖。
王後自己也有一子,不過生性頑劣,又不喜讀書。韓廣走的這一步,無疑把她逼上梁山。遂将一包藥粉給了江四,騙他說只是尋常的瀉藥,讓他下到太子的酒水裏,不讓他順利誦賦。
江四去了,成了,回來卻發現手指紫黑。當日下午,韓廣暴斃的消息就傳遍了韓宮。他慌張無措,去找王後救命。王後當機立斷,讓他摔碎了一塊和田玉,斬去雙手。
王後向來仁慈,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雖然讓江四失了兩手,但在他出宮之際,也給了他足夠用一輩子的盤纏。只是當時江四命在旦夕,送他回十丈原的車夫又心術不正,搶了錢財把他扔在路邊,逃之夭夭。
若不是江四的兄長砍柴經過,他早已暴屍荒野。
話說到這份上,王後的算盤也都扒拉出來。顯然,這是一場找好替罪羊的謀殺,頭羊是文美人,随羊是江四。
“王後能做到王後,果然手段狠戾,無人能及。”韓非一半嘲諷一半感慨,端身正色,瞧着江四,“在下有一事相求,懇請閣下答允。”
至此,他仍是對江四說着尊稱。
“閣下?”江四冷笑,“我不過是個殺人的逃犯罷了......你有何事?”
韓非朝他作了一個揖,誠然道:“請閣下随我一同進宮,指證王後。事後真相大白,我定重謝!”
“你當我蠢麽?”江四竟笑着流下眼淚,“毒是我下的,若我指證了娘娘,豈不等于自招罪行?毒害太子,光這一條罪,便夠讓我死十次。”
果然,張良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韓非道:“若我說,我能保你無虞呢?”
江四尖酸一笑,“你是誰?有什麽天大的本事,能替大王做決定?”
韓非沒做聲,接到張良試探的眼色,點頭。
張良的說法比韓非更溫和,沒那般犀利,“這位是九公子韓非,文美人,是他的母親。”
但這話一出,江四卻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以為他們是來尋仇的,騰地站起身,“原來是這樣,是了!沒錯了!你們便是來報複我的,是吧!”
張良搖頭,“閣下莫急。若我二人存心報複你,何必與你說這麽多?”指了指韓非,又道,“韓兄只是想請你入宮作證,揭開王後的真面目,還他母親清白。你姑且不用擔心,試想,最該恨你之人已然原諒你,其他人還有何理由怪罪?”
江四凄厲冷笑,一面笑一面流淚,“天真!你們以為宮裏的人這麽簡單麽?裏面沒有一個人的手是幹淨的,大家都是占過血的魔鬼,你企圖與魔鬼講道德仁義?”
張良知他在韓宮過得凄慘,又道:“閣下還勿動怒,這一事非同小可,想必這些年也是你心頭一根刺,午夜夢回也不能安寧罷?你若答應,自然是戴罪立功,加上韓兄不追究,罪名不大。你也可了卻一樁心事,安心度過後半生。畢竟,王後才是背後主謀。”
但江四就像是驚弓之鳥,恐蛇之鼠。饒是張良說破嘴皮子,他仍舊死活不信,末了一捶桌面,砸飛了手腕的鐵鈎,破口大罵。
分明很是生氣,瞪大的眼眸裏卻溢滿淚水。
彼時江四的大哥恰好來看他,進屋看着這情景,還以為遭了強盜入室,掄起笤帚就把兩人往外趕。氣勢洶洶,仿佛有人對他老弟圖謀不軌一般。
張良雖有武功傍身,但這時也還手不得。
匆忙之中,韓非留了客棧的地址,讓江四有需要随時找他。
江四不聽他言,只在兄長懷中痛哭。
.................................
月明星稀,陋燈初上。
兩人回到客棧,一樓用飯的地方已然清風雅靜。韓非從離開江四的住處便沒有說話,若思若愁。張良猜想他應該頗有些疲憊,遂叫小二上了兩個菜,端到樓上的住間裏吃。
江四委實是一個可憐又可恨之人,但在張良心中還是同情居多的。老天給他安的命數太坎坷,幼時身世凄慘,成年又絞入宮廷是非。如今落一個無手殘疾,無人照料的下場,當真讓人嘆惋。
但他沒有把這番感慨說給韓非聽,畢竟從韓非的角度來看,江四便是殺了他兄長還幫襯着栽贓給文美人的兇手,能心平氣和請他出面作證已實屬不易。
張良回到房間,尋思着江四應該是忌諱見到韓非,打算明日獨自去一回。
不料當晚,便生了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除夕快樂~這個時候都在看春晚吧,老木給大家拜年啦!
(ps:我還在情人節,你們已經過年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