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證人江四(三)
那時夜深,三更的梆子已經敲過了。張良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一陣噼裏啪啦的敲門聲。他直覺有什麽變故,翻身便起。
“韓公子救我!救我!”
其聲凄厲,似要撕破地皮,直劈地獄。
客棧的回廊裏是點了燈的,那光束透着門上糊紙照進來,剛好能看到敲門的斑駁血跡。
“啊!救命——”
是江四的聲音,夾雜着跌跌撞撞的逃跑聲。
張良暗道不妙,拔出枕邊的劍就沖出去。只見江四被人追殺到了回廊角落,鬓發淩亂,一身洗得發白的衣裳紅血斑斑,狼狽不已。
追殺他的兩個蒙面人正持刀準備了解,看着突然出現的張良,“識相的,莫管閑事!”
張良見江四已血流成河,自然不廢話,利劍一旋,十招之內解決了兩人。
韓非聽到動靜,也趕忙出來。
江四見張良武功高強,也不顧自己鮮血成汩,氣息奄奄乞求他:“快,快去救我哥......他住在我茅屋的西邊半裏地,一棵老橡樹下。”
張良見他如此慌張,自然問了最要命的那一點,“何人要殺你們?”
江四的嘴角流出鮮血,絕望地閉上眼睛,“王後......”
他氣息危淺,又在慌忙中受了驚吓,情況很是不好。
張良将随身帶的藥全都給了交韓非,即刻便朝江四兄長的住處趕。老橡樹周圍只有那一處住家,是個獨門小院,比江四的茅屋好了許多倍。
張良手持三尺長劍,快步閃近,屋內傳來尖銳的慘叫。果然,有幾個黑衣人已經潛進屋宇,江四的大嫂已然遭了毒手。萬幸他去的不晚,救下男人和孩子。
“恩公在上,請受小人一拜!”
男人感激涕零,與九歲的兒子雙雙跪在張良跟前。
張良深知今晚多變,匆忙扶起兩人,“莫要多說了。趕緊收拾些細軟,這地方暫且待不得。”
男人哎了一聲,突然想起茅屋中的江四,又道:“懇請恩公随我先去一趟老四的住處,有人來殺我,他那裏自然也是兇多吉少!”
張良攔住他,“他已經在我們那處了,目前很安全,你快去收拾東西。”
男人一聽江四獲救,一把撈起兒子,“那我們趕快去找他,他向來膽兒小,定要吓壞了。”
張良愣了愣,“這一走便真走了,你不用收拾些值錢的東西麽?”
男人兀自朝外面趕,往回扔了一句:“老四要緊。”
張良跟上他的腳步,沒有再說話。方才江四流的血太多,加上他本來身子就弱,讓人的預感十分不好。
三人趕到客棧的時候,回廊裏橫陳的壯漢已經被店家收拾了。小二見到張良,哆哆嗦嗦迎上來,“客觀,您二位有事,可否去外面辦?其他客官們都吓跑了,小店今晚的生意都賠了!”
張良朝樓上望了望,果然住間的門都大開着,于是歉然從懷裏取出一塊小小的碎銀,道:“對不住,這些錢你們收着,權當是我兄弟二人包了一晚。”
銀子總是比大道理管用,那小二美滋滋捧着銀子交給掌櫃,便再沒有來打攪。
張良快步邁上二樓,一進韓非的房間,血腥味便徑直撞上來。
舉目望去,廂房盡頭的床板上,韓非還在給江四止血,地上散亂着津了血的紗布、衣裳——韓非應該把所有能用到的布料都用上了。
江四臉色蠟黃,已然有半個死人的凋亡樣,等到他大哥的身影晃在眼前,一直盯着屋頂的空洞的眼睛才尋到焦距,吃力挪到男人臉上。
“哥......”
男人抽搐了一下,低身上前,“老四,別怕。你有什麽話,盡管跟哥說。”
他那兒子見到這模樣,也哇的一聲哭出來:“小叔叔!您怎麽了!”
江四的時辰不多了,方才張良去救這對父子的時候,韓非已然叫了大夫,擺手搖頭,只說了句“藥石無靈”。
一家人要說離別的話,韓非自然起身騰地方,讓男人和孩子坐下。
江四氣息微弱,“韓公子莫走......”
韓非遂駐步停下。
江四眼神呆滞,緩了許久才提起力氣,“我殺了太子,你可恨我?”
韓非垂眼看他,道:“恨,不過更恨王後。”
江四的聲音輕了許多,“我現在這樣子,怕是跟你進不了宮了,你可怨我?”
韓非不帶猶疑,道:“怨,不過更怨天命。”
江四聽着他答的話,僵硬的臉竟然扯出一個淺笑,“報應......”喉嚨裏發出粗糙的喘氣聲,似十分滿足,“我這輩子,生錯人家,跟錯主子,愛錯良人。到頭來落這般下場,合該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他蠟黃的臉色驀然有了一絲紅潤,氣息也逐漸平穩,是走到回光返照那一步了。
他的聲音如秋日枯葉,粗糙沙啞:“我為王後殺了人,斷了手,茍且偷生,命同蝼蟻。沒料,她還是不能容我......韓公子,你心胸寬闊,賊老天不該如此待你。該死的是王後,該受萬人唾罵的,也是王後。她做了這麽多虧心的事,定然夜夜不得好夢,刻刻不得安寧。”
他的眼睛動了動,又道:“十丈原往南,有一座長白嶺,山嶺腳下有一塊紅色岩石,那石頭後面的人家......住着一個李姓嬷嬷,她是王後的乳娘,這件事,她都知道。”
韓非把人名地名都記心裏,拱手深深行了一個禮,“多謝。”
“你去的時候,就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她會答應你。”他直勾勾盯着韓非,把剩下一一交代,直到韓非把話重複給他,一字不差,他才安心躺回去,似了卻了一樁心事,繼續盯着屋頂,眼神空洞。
“豆子,出去,我有話跟你爹爹說......”
豆子是他那九歲的侄兒。
那孩子懂事,見江四命不久矣,也不吵不鬧,乖乖跟着張良韓非去了隔壁廂房。
冗長的回廊寂靜無聲,空蕩凋敝。風聲鶴唳,似百鬼夜哭。
張良抱着豆子坐在桌邊,沉默聽着隔壁的動靜。豆子年紀小,沒經歷過生離死別,一直在張良懷裏,攥着他的袖子不說話,只啪嗒啪嗒掉眼淚。
江四的聲音輕若鴻毛,嗡嗡的聽不清楚,左右兩兄弟告別,無非就是你要好好活着,頂多加一句逢年過節莫忘了給我燒紙。
所有人都等着他落氣的那一刻,心口的石頭咚咚撞着,沉悶作響,似要将五髒六腑都敲碎。
兩柱香之後,隔壁突然傳來男人的哀嚎:
“老四,你走了我怎麽活啊——”
男人以為江四被救,該是好端端的,眉目含笑的樣子。誰知見了面,竟只剩下兩句死別的話。想想他也沒什麽其他的怨念,兄弟倆好生告了別,總好過身首異處,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江四閉了眼睛,張良也閉了眼睛。
他默默為那已死之人流了一滴眼淚,昨日在茅屋談話時,他看過江四的字,筆畫如雲煙,隽秀大氣。失了雙手也不貪嗟來之食,可見他是一個自尊極強之人。說話是刻薄淩厲了點,但張良覺着也情有可原,畢竟若換做他被欺騙着毒死別人,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再把信任托付他人。
男人抱着幾乎是柴棍的瘦削屍體,八尺高的人哭得宛如孩童,“你睜眼看哥,哥帶你回家......別走......”
怔了許久,又道:“你走了,我怎麽活?”
男人每天去砍柴,去鎮上換了錢,都偷偷給江四藏幾個銅板。有一回他買了一個面人,白花花的,小販調笑着問他是不是給媳婦兒買回去的,他搖頭,說,不是,我給我家老四的。他上山砍柴,時常能采到一些藥材,每回拿去藥鋪子都能換不少錢。适當的時候,便給江四帶點兒小玩意兒,生怕被人搶走一般,偷偷藏在懷裏。
到後來,那些小販也都不問,反正這個大漢都只有那一句“我給我家老四買的”。大家夥都笑他,寵兄弟跟寵媳婦兒似的。他也不生氣,任憑他們說去。他最期盼的便是每晚他從懷裏掏出個不怎麽值錢的小玩意兒,江四眼中劃過星辰的樣子。
他如何也想象不出,以後千千萬萬個日子,他都只能對着一方巴掌大的墳墓,說:“老四,哥今兒給你帶了個好玩意兒。”
大抵,只能燒到地下去給他了。
張良望着男人孤寂的背影,如鲠在喉,蹒跚過去,将一塊幹淨的布料蓋到江四頭上——這是他第一次見證死亡。
死的人已經去了極樂世界,留給活人的,只有愧疚和惋惜。
人走茶涼,此後世間又多了一縷冤魂。
事後,他們給男人留了一筆錢,讓他去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盤一塊土地,好生教導豆子出人頭地。
臨走前,張良問男人,江四可留下什麽心願,或許他們能夠幫上忙。
男人只望着墳冢搖頭,“他這人心眼兒少,沒其他的念想。只說下輩子不與我做兄弟,要投胎成女子,住我隔壁......長大了,讓我親手給他戴一朵紅花。”
張良了然,望着男人眼中的落寞悲傷,及那抿成一條細線的嘴唇,也明白江四那句“愛錯良人”是什麽意思了。
朝那方矮小的墓碑,又深深一拜。
他認識江四,明白了一個理:沒有十足十的惡,也沒有十足十的善,在命運面前,衆生都如塵泥一般卑微。
朔風哀哀,鴉聲四起,本該湛藍的天空卻蒙了一層灰,昏暗陰沉。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整個人都很悶,陰沉沉的,爽歪歪喝在嘴裏都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