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局中局(一)

二人告別了男人和豆子,即刻便去了長白嶺。日夜兼程,唯恐王後先一步下毒手。抵達長白嶺,依照江四的指示尋到李嬷嬷,卻得知,她老人家已然病逝兩載。

好不容易燃起的火星子又熄滅,張良低落不已。韓非轉了轉眼珠子,對上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暗號,問李嬷嬷生前可交代過什麽。

守門的老叟眼眸一虛,端起高深莫測的表情,道:“做了虧心事,午夜夢回時,自然害怕鬼敲門。”

張良與韓非會心一笑,一出好戲已然謀劃在心頭。

王後素有心疾,時常看到一些東西就臉色發白,渾身顫抖。悉心留意之下,發現王後怕的這些東西,都是當年文美人的摯愛。首當其沖的便是彼岸花,別說花瓣、圖樣,連類似樣式的首飾都不能有。伺候王後的宮人都眼觀鼻鼻觀心,謹慎萬分。

她既然怕,心裏便有鬼,既然心裏有鬼,便要讓它在人前露相。

鬼這東西,信便有,不信便無。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杯弓蛇影,若心裏不幹淨,夜裏看到個樹影便也害怕。

時又逢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天時地利,只差個人和。

張良素來小點子多,這樣的好機會來了,他自然當仁不讓,回去的路上,便一直與韓非謀劃商議。

新鄭城中,人海漫漫,歡聲鼎沸,與十丈原迥然不同。

韓非回到九公子府,随即派人去宮裏叫了紅蓮,因為他們要排一出大戲——以鬼捉鬼,以邪鬥邪。

而紅蓮,便拿到了這出戲的主角——文美人。

至于另一個被王後害死的江四一角,便落到了阿端頭上。

阿端聽到自己要去王宮扮鬼吓王後,怕得話都說不出來,不過韓非允諾給他漲工錢,他便鬥志磅礴地扛大旗上山了,其架勢,跟當年的伐纣的周文王有一拼。

而早早離世的先太子韓廣,自然由韓非來扮。

若離也被叫來幫忙,左右縫縫補補是他最拿手的,于是針線一揮,給他們三人量身定做了一套拖地白衣。

鬼節的當晚,韓非私見韓王,說明案情原委,并以取證據為由,帶着韓王去王後寝宮,藏身在偏殿不作聲。

時至三更,三只小鬼便陸續登場,趁着月色,在窗外游離,然後推門而入,用鬼聲喚醒熟睡的王後。

戲文的詞兒是張良親自寫的,紅蓮的文美人就念叨:“彼岸花開不見葉......你本泥土,卻想成花......王後本是我的......你坐我的位置,坐得舒坦麽......”

阿端的江四就念叨:“娘娘,奴才沒了雙手,地下孤寂萬分......不如,你來陪陪奴才罷......”

韓非的先太子便是:“楊美人,你害我性命,讓我在地下一個人待了十年,無人談說,今日......我來找你說說話......”

三人的分工很是明确,韓非負責打頭陣,一面說話,一面套話,讓王後自己交代出來。紅蓮和阿端就負責在後面飄。

試想,三人都慘死在她手下,驀然都來“索命”,她自是一面讨饒,一面把罪行和盤托出,解釋自己只是鬼迷心竅,并非有意。

這是一出戲,也是一場仗。

若成了,便一下子扳倒王後,依照韓國的法例,儲君之母不可有大過,那在高位上纨绔久了的太子也斷然逃不了被廢的落場。

若敗了,王後并未上當。韓非便是無中生有,誣陷國母,加上韓王之前對他不怎麽好的印象,直接從王室除名尚算輕的。

鬼節的前一晚,萬事俱備。張良卻徹夜未眠,總擔心會出意外。畢竟這事非同小可,塵埃落定之前,誰也料不到結局。他輾轉反側,胸口仿佛堵了石頭,後索性推開窗,對着窗前的小花園透氣。

“子房。”

半空倏地傳來一聲叫喚,這聲音出來時恰好刮了一陣風,張良沒聽清,只以為是韓非也睡不着,便擡頭應了一聲:

“韓兄?”

那人沉默了片刻,又似乎是不甘心,道:“是我。”

這回,張良可真真切切聽清楚了。

眸中情緒不明,“哦,是師兄啊......”

西門厭立身在檐角,足下一點,落身到窗前,“不是他,你很失望?”

張良連聲否定,“自然沒有。許久沒見到師兄,我心裏也十分想念。”

西門厭冰冷的聲音有一絲無奈,“我與你兩月沒見,他與你只分別一日。而你聽到叫喚,第一反應,是叫他。”

張良眼中閃過倉促,“是嗎......”想了想,又道,“約莫是因為明日要打一場硬仗,我擔心他罷。”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在西門厭面前說話越發小心翼翼,越發不知要說些什麽。加上西門厭又是個悶葫蘆,人家說三句他才舍得回一個“嗯”,兩人分明相對而立,卻徒剩無言。

張良垂頭思索半晌,終于尋到話頭,“對了,師兄今日怎的有時間過來,不用守着韓兄嗎?”

西門厭轉過身,抱劍靠着窗框,冷漠道:“紅蓮發脾氣,對他大吼大叫,他嫌沒面子,讓我們都回避了。”

張良失笑,“紅蓮殿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應付的。”

西門厭倒覺得沒什麽,“以後嫁人自然就好了。”

張良從小被家教管束的嚴,一直羨慕紅蓮無拘無束,“她真性情真脾氣,斷然能遇到一個好夫家。寵她護她,舍不得她受半點傷害。”

西門厭垂眸,眼神落寞,竟生了一股子感慨,“舍不舍得,跟做不做得到,是兩碼事。”他縱然舍不得,也曾讓張良遍體鱗傷。

這樣想想,還真想從未與他相識。無因便無果,無起便無落。若不是他當年在大雨之際殺了人,把逼退姬無夜的擔子推到了張良身上,張良也不會在風華正茂的年紀,露出老頭子一樣的滄桑神态。

還好,這段時間下來,有個人替他遮了擋了,唇畔的笑意也不再只是客套疏遠,心口豁達,真心歡笑,拾回一些少年該有的模樣。

張良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只覺着頗有道理,遂點頭,“師兄說的是。”

西門厭微微仰頭,望着半空一嘆:“但願他能做到。”

若做不到,他手裏的寶劍便又能見血了。

張良探頭出去,“誰?”

西門厭沒有答他,輕身一躍跳上屋脊,轉眼消失在黑夜中。

留一個潇灑的背影,這是他慣用的告別方式。

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張良偏了偏頭,苦惱嘟囔:“奇怪......”

...........................

次日,一行人浩浩蕩蕩準備入宮,張良也欲跟着,卻被韓非攔了下來。

“子房,今晚我們去便可,你留在相府,等我們的好消息。”

之前說好一同去,現在卻變了卦,張良不禁疑惑,“為何?我們一同見過江四,彼時在大王面前,我也算半個人證。”

韓非卻已決定好,“你畢竟是相國之後,随我出入後宮,多有不便。”揉了揉他的頭發,“放心,你且回去睡一覺,天亮之後,必要有好消息給你。只怕到時我功成名就回來,還得叫你起床。”

無論張良如何說,韓非就是不許。這與平日對他百呼百應的人截然不同,張良心中疑窦叢生,卻還是無奈聽話,帶若離回了相府。

經過回廊時,張開地恰好立身在那處,憑欄深思。眉眼滄桑,額如溝壑。他望着天邊的灼灼晚霞,嘆道:“子房,要變天了。”

張良愣了愣,不知張開地這句話的意思,是知道了他們的計劃,還是尋常的感嘆?

亦或是,張開地洞悉到什麽,知道今晚局勢的走向?

于是問:“祖父何意?”

張開地仍是望着紅霞,目光銳利如鷹,話裏高深莫測:“後宮易主,可不是要變天了麽?”

張良聽到這話,沒心思想為何張開地能洞悉局勢,只誠然大喜——後宮易主,便意味着韓非此行馬到功成。

然則當晚,他還是未能入睡。他覺着應該醒着,不然被韓非叫起來,太沒面子了。

時逢初秋,夜晚比夏季靜谧,稍帶點兒神秘感。

“若離,幾時了?”自沐浴之後,他便一直坐在書案邊看書。一卷竹簡被他翻來覆去好些遍,還是未能靜心。

“回公子,亥時兩刻。”若離打着呵欠,“這麽晚了,您快去睡罷。”

張良挺直脊背,拿出求學若渴的樣子,“我不困。這卷書寫的好,我要多品閱幾遍。嗯,以前怎沒發現它如此有智慧呢?‘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寫得真好。”

若離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嘆了口氣,又往燈裏添了油,撥了撥燈芯,把光調亮了些。

少頃,明月西移。張良趴在窗邊,手肘撐上橫框,迎着清涼晚風,“若離,幾時啦?”

若離正打着盹兒,迷糊了兩下,“......大概子時了。”

張良若有所思地點頭,“嗯,子時,韓兄他們約莫已經上場了。”

若離控制住正打架的眼皮,“是了......是了......”

并沒有點破他家公子如今牽腸挂肚的樣子,跟他崇拜的豁達之士天差地別。

又過去好一會兒,張良覺着冷,便裹了件及地披風,“若離,幾時啦?”

這回若離委實撐不住,趴在桌案上睡去,嘴巴一開一合,十分香甜。

自打聽了張開地的斷言,張良心情一直很好,沒有聽到回答也不生氣,只心裏算了算時間,自言自語:“寅時了,大抵在審問王後了罷?”

他趴在窗邊,覺着今晚的夜色尤其動人,連凋落的樹葉都別有一番情致。

卯時,天蒙蒙亮。遠處青灰色的半空突然閃現一個人影,那人在屋脊上如蜻蜓點水,身手輕快。

張良認出那人,“師兄!”

西門厭輕功好,準是韓非派來送消息的。

若離被這一喚,徹底從周公那裏回來,然後一擡頭,就看到他家優雅無比,端莊無比的公子......從窗戶上翻了出去!

張良足下一點,迫不及待與西門厭會合,然則西門厭的一句話,就讓他跌落雲端。

“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老木:好的不學,盡學翻牆翻窗!麻麻這麽教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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