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夢

輕城覺得自己在做夢,夢中她變成了另一個女孩,生活在一間空曠冰冷的宮室中,寂寞地長大。

每隔幾天,面容嚴肅的教養嬷嬷會抱着她前去一間布置奢華的宮室,向一個盛裝打扮的美人請安。夢中的她歡喜異常地叫對方“母妃”,對方卻始終神色淡淡,只有在穿着明黃龍袍的男人來時,才會和顏悅色地叫她“榮恩來母妃這裏”,偶爾還會親手喂她吃甜甜的窩絲糖。

她很喜歡吃窩絲糖,總覺得糖裏有母妃的溫柔。

可絕大多數時間,她還是如同一棵無人關注的野草,默默地在角落長大,在教養嬷嬷的嚴厲管教下,謹言慎行,卑微怯懦,便是受到什麽委屈,也不敢輕易宣諸于口。偶爾,還會聽到以為她睡着的宮婢竊竊私語:“公主不得娘娘喜歡,好生可憐。你看福全和榮慶兩位公主……”

福全是皇後的掌上明珠,嫡長公主,身份尊貴,又有皇後和嫡親的哥哥太子寵愛,向來活得驕傲明媚。榮慶則是張貴嫔唯一的女兒,張貴嫔把女兒看作了心尖尖,又出身皇商之家,家族供養豐厚,榮慶除了不敢僭越,從來都是要什麽有什麽。

只有她,雖然生母的位份比張貴嫔高,活得卻比榮慶委屈多了。

九歲那年,皇後娘娘為福全公主請了名師大儒進學。陛下得知,叫她和榮慶跟着福全一起上課。她從來羨慕活得恣意的福全和活潑可愛的榮慶,卻自卑不敢接近對方,只能默默看着榮慶和福全在一群貴女的簇擁下宴飲玩樂,恣意行歡。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十三歲了,比她年長一歲的福全公主和定遠侯嫡次子定親。定遠侯嫡次子容貌俊美,又慣會小意溫存,哄得福全死心塌地。福全極滿意這樁親事,将他送的所有禮物都當寶貝供了起來。

尤其是送來的一只長尾鹦鹉,毛色鮮亮,一見福全就會扯着嗓子叫“公主萬福”,更是被福全視若珍寶,愛惜異常。

結果有一天,伺候那只長尾鹦鹉的小內監一個疏忽,讓它逃了出去,好死不死,飛到三皇子趙蠻上方拉了一泡屎。

福全一開始還有些心虛,待看清對方是誰,就放下心來。

趙蠻是皇帝北征胡人時與俘虜的胡女所生,生來高鼻深目,膚白發卷,相貌與衆不同。皇帝嫌棄,出征回來時便沒有帶回他們母子,直到他八歲時胡女病逝,才将他接回宮中。

因他身有胡人血脈,在皇室中地位極低,皇帝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十一歲的人了,連個正式名字都懶怠給他起。胡女給他起小名為蠻奴,大家就趙蠻趙蠻地混叫着,不進學也沒人管他,整天與一幫小內監舞刀弄槍,騎馬摔跤,頑劣不堪。這樣一個人,将來能封個一等公都已經頂天了。

福全打心裏就沒把趙蠻當一回事,趾高氣昂地問趙蠻讨要鹦鹉。哪知趙蠻看着她冷笑一聲,當着她的面,活生生地把鹦鹉捏死了,還把死鹦鹉扔回給了福全。

衆人全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趙蠻連嫡公主的面子都不買,下手如此狠辣。

福全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時半會卻拿趙蠻沒辦法。對方野蠻無禮,軟硬不吃,根本不買她的帳。想揍他一頓出氣吧,偏偏趙蠻不學無術,打架的本事卻好,身邊服侍的個個身手不凡,她手下的那幫人根本就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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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全向皇後哭訴,反被皇後說了一通,不該為一只畜生小題大做,落下個欺負庶弟的名聲;她又向胞兄太子告狀,太子也要名聲,哄着她說再給她買一只更好的鹦鹉。

兩尊大佛都不想因為一個對皇位毫無威脅的趙蠻惹來诟病,全是息事寧人的态度。福全怎麽甘心?她氣憤難平,大發脾氣,一心想着要報複趙蠻。

可趙蠻年紀雖小,卻出了名的性子野蠻,武藝高強,他的身邊人打小陪着他練武,身手也極佳,除非他落單,否則她們絕對暗算不了他。而趙蠻一向不喜與別人打交道,她們要逮到他落單的機會實在不容易。

最後還是榮慶給她出了個主意,找人假意對趙蠻好,噓寒問暖,處處關心,騙取趙蠻的信任後,再哄他單獨去她們準備伏擊他的地方,痛揍一頓。這個人選,必須不是福全公主一派的,免得引起趙蠻的疑心。

怯懦而毫無存在感的榮恩,就這樣被福全選為執行這個主意的人……

輕城是被吓醒的。醒來後心怦怦亂跳,夢中趙蠻困獸般的憤怒眼神如在眼前,赫然正是被她踩在腳下,差點掐死她的小少年。

天尚未亮,外面隐約傳來更漏聲。她再也睡不着,煩躁地試圖翻身。

頭部、頸部和腳上同時傳來劇痛之感,她忍不住“嘶”了一聲。

腳踏上立刻傳來小宮女誠惶誠恐的聲音:“奴婢該死,不小心睡着了。”

天氣炎熱,殿中沒有降暑的冰盆,全靠小宮女輪流通宵打扇。榮恩又素來是個好說話的,難免有人松懈了心神,熬不住困睡了過去。

輕城腦中正亂着,無心追究,索性揮退小宮女,睜着眼,安靜地看着頭頂繡着荷葉田田的雪青色羅帳。

已經整整三天,每次睜眼都是同樣的景象,服侍的宮娥來來去去,身上的疼痛感無比真實。她再遲鈍,也意識到此前腳踩趙蠻不是在做夢,她真的成了榮恩公主,宣武帝和夏淑妃之女,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小可憐。

這個事實似乎又不那麽難以接受,她在夢中經歷了榮恩所經歷的一切,恍惚覺得自己就是真正的榮恩,不過在十四歲時,在極度的恐懼下忽然覺醒了前世的記憶。

剛開始她還有些混亂,她記得宣武帝才二十出頭,膝下最年長的皇子也才五歲,哪來這麽大的女兒?然而随着小榮恩的記憶理清,她很快明白過來,榮恩出生于宣武六年,她死後的第二年,而此時已是宣武十九年,距她死于洞房花燭夜足足過去了十四年。

已經十四年了啊……輕城的心中有些複雜,于她不過睜眼閉眼瞬間,世間卻已過去了這麽久,兜兜轉轉,她竟然成了趙勰的侄女!

也不知當年她死後,趙勰是怎麽向她的家人交代的,叔叔嬸嬸他們會不會感到傷心?會不會發現她死得蹊跷,要求趙勰交出兇手?

說起來,她死得實在冤。

婚事并非姜家求來,趙勰如果不滿意和她的婚事,為什麽不拒婚?兩人的地位天壤之別,他有太多手段可以破壞這樁婚事,何必非要在新婚夜取她的性命?

太多的疑惑從心頭閃過,臨死時的痛苦回憶泛上心頭,她只覺渾身發冷,不願再想下去。

她向來沒有為難自己的習慣。多思無益,縱然她現在有公主的身份,也暫時沒有能力對付趙勰。

何況,她現在還面臨着一堆麻煩。

榮恩的處境實在說不上好,爹不疼,娘不愛,兄弟姐妹不親近。宮人勢利,捧高踩低,她又性子懦弱,不敢抗争,難免受欺。單看這麽熱的天,她一個受了傷的公主,連個冰盆都混不上,便可見一斑。

輕城倒不擔心物質上的匮乏。宮人再苛刻,夏淑妃再無視她,身為皇家公主的基本體面還是會有。再寒酸,也不會比她曾經經歷過的那段艱難日子差,她相信自己能把日子過好。

她怕的是麻煩,尤其是無謂的麻煩。

當初騙取趙蠻信任的任務落到榮恩身上後,榮恩覺得害怕,可她仰望福全慣了,冷不丁有機會讨好福全,哪舍得拒絕,終究還是答應了下來。

她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演技不行,便派了身邊一個機靈的大宮女喜鵲,打着她的旗號去哄趙蠻。

花了約半年的水磨工夫,趙蠻到底年紀還小,心思沒那麽複雜,榮恩又向來孤零零的一個,不和福全一道,他果然漸漸放下戒心,被喜鵲哄騙着,孤身入了福全她們的圈套。

落單的趙蠻被福全她們事先埋伏好的大力內監制住,榮恩為了向福全表忠心,在榮慶的慫恿下往趙蠻臉上踩了一腳。

然後就是她的意識在榮恩身上覺醒,順帶承受了趙蠻暴怒之下的反擊。

她受了重傷,事情自然瞞不住。皇後娘娘親自過問此事,福全和榮慶心中害怕,将責任全部推到了榮恩身上,而那時她昏迷着,自然沒法為自己辯解。

皇後震怒之下禁了福全和榮慶的足,罰抄五十遍《女誡》;作為主犯的她受傷奄奄一息,皇後不好雪上加霜,便下令将喜鵲杖斃,她身邊的幾個大宮女都發配浣衣局做苦役,以儆效尤;趙蠻意圖謀殺皇姐,罰得更重,當時就抽了十鞭子,把他抽去了半條命。

輕城嘆了口氣。即使她能辯解又怎麽樣?事情雖然是福全和榮慶謀劃的,卻由榮恩一手實施,這一點,她無可辯駁。

最麻煩的是,福全使自己這把刀子使順手了,大概以後還會用自己來對付趙蠻;而以趙蠻的性子與受到的羞辱,只怕也不會善罷甘休。兩人之間的炮灰她大概是當定了。

得想個法子從他們的恩怨中脫身才是。

她忍着疼痛與眩暈感側了側頭,将臉貼上冰涼的青花瓷枕,煩躁的情緒一點點平複下來。事已至此,擔心也是無用,左不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再從中找機會便是。

不管怎麽說,她還活着,還能夠自由地呼吸,感受疼痛,感受歡喜,感受悲傷……她還是應該感謝上蒼的厚待。

心緒徹底平靜下來,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發現新升上來的一等宮女百靈和布谷帶着一群小宮女,捧着梳洗用具靜候在帷帳旁。

天亮了嗎?

她有些迷糊地擡手揉了揉額角,外面百靈她們發現了她的動靜,開始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挂帷帳的挂帷帳,倒熱水的倒熱水,遞巾子的遞巾子……

布谷輕手輕腳地過來,準備扶她半坐起來。自從輕城第一次醒來,有些力氣後,就堅決反對躺在床上接受她們的喂食。

輕城順着她的力道挪動了下,身下忽然被硌了一下。

那熟悉的感覺……輕城動作僵住,連身上不舒服也全都驚得忘了: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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