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簡
博山爐中輕煙袅袅,寝宮中一片寂靜,只有布料摩擦的細微窸窣聲與輕柔的水聲。
輕城閉着眼,百靈拿了個靠枕墊在她身後,和布谷合力将她扶起,斜倚在靠枕上。
漱口、淨面、梳頭、用膳、換藥……一樁樁依次而做。待告一段落,輕城細柔的聲音響起:“這裏不用你們服侍了。你們先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衆人都怔了怔,百靈遲疑開口:“公主,你受了傷,身邊不能沒人服侍。賴嬷嬷知道了只怕會責備奴婢們。”
賴嬷嬷是榮恩公主的教養嬷嬷,也是榮恩所居長樂宮偏殿的管事嬷嬷,素來嚴厲。
若換了從前的榮恩,多半就心生退意,不再堅持了。可這會兒輕城滿心的驚濤駭浪,早把屬于榮恩的那點怯懦壓了下去,聞言神情淡淡,聲音是一貫的輕柔動聽:“賴嬷嬷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百靈心頭一凜,公主身邊原先的大宮女或杖斃,或谪貶,全軍覆沒,空出位置來,各宮都想塞人過來,後來還是淑妃娘娘發了話,她們兩個才有機會從二等宮女提上來,正是戰戰兢兢,不敢造次之時。公主這話實在重,她不敢反駁,只得恭敬地應下。
正要退出去,輕城又叫住她,“把帷帳放下。”
重重帷帳阻隔了內外視線,寝殿裏一時只剩了輕城一人。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才将手探到身下摸索了番。
似曾相識的觸感叫她動作微微一頓,随即繼續,取出一物。
熟悉的破舊竹簡,卻韋編斷絕,只剩下半卷,上面多了一灘凝固發黑的血跡。
她掌心汗出,不可思議地看向手中的竹簡。她在這張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寸步未離,萬分确定床上原本并沒有竹簡。
所以,它是怎麽出現的?還有這血跡,上次并沒有,難道是她前世死亡時噴在上面的?
輕城心裏有些發毛,将竹簡拿近了些。沒錯,上面依舊是預告她前世死亡的一行字,不過墨跡已經陳舊,顯然已有了年月。
她倒吸一口涼氣,竹簡竟跟着她來到了這一世!究竟怎麽回事?
她抿了抿嘴,心中亂糟糟的,魂不守舍地重新将竹簡卷起。指尖忽然傳來刺痛感,她沒留神,被一根竹刺紮入了食指,鮮紅的血珠沁出,染紅了竹簡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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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城蹙眉,伸手拔刺。再去拿竹簡時,忽然呆住。
血珠竟一點點在被竹簡吸收,随即,原本在竹簡上凝固的發黑血跡也一點點消失,竹簡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變得光潔如新,露出下面一排字來。
這這這,也實在太詭異了!
輕城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低頭辨認,字的筆畫彎彎曲曲的,是她看不懂的古字體。她勉強認出第一個字上面有個“日”,第二個字像個“君”字?其它的實在認不出。
她只得放棄,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
還好裏面依舊是端正挺秀的小楷,內容卻和她剛剛看過的全然不同。
第一根竹片上方畫了個瓶子模樣的圖案,下面寫着“一百”,第二根第三根竹片是空白的,從第四根開始,出現了一排字,開頭幾字就叫她目光陡然一凝:
桀帝諱玺,字爾玉,文帝之孫,成帝之子也……
輕城心頭大震:桀帝——玺?兇暴不仁謂之桀,這個谥號,一聽便知這位君王一生所為該有多殘暴。可,指的究竟是誰?
先帝的谥號正是文帝,這成帝難道指的是當今宣武帝?可宣武帝只有三子,沒有一個名字中有玺。
長子趙昶乃皇後所出,聰明仁孝,自幼立為太子,地位固若金湯;二皇子趙榮乃鄭麗妃所出,先天不足,體弱多病,成天泡在藥罐中,不見世人;三皇子趙蠻,就是被她腳踩的那位,血統不純,地位卑賤。可以說,除了太子,另外兩人都絕無繼承帝位的可能。
這個桀帝玺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她心跳如鼓,正要再看下去,帳外傳來百靈的聲音:“公主,楚國公夫人和姜家姑娘前來看你。”
她迅速将竹簡收起。
這些天,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探病。
她被趙蠻咬傷腳踝,掐住脖子,又後腦着地,受了重傷,暈迷了整整一天。醒過來後,哪裏都疼,還頭暈惡心,只能卧床休息,受傷不可謂不重。結果,除了福全過意不去,派了手下的宮女過來送藥;皇後娘娘職責所在,命人來問了問傷情,此外竟沒有一個人過來看她,連夏淑妃都只在她昏迷時來過一次。
輕城不由同情自己:可真是慘,空有公主的名頭,混得比她前世寄人籬下時還差。
盡管如此,也還是有人真心對她的,其中就包括現在來看她的兩位,楚國公夫人夏氏和姜家姑娘。
夏氏乃夏淑妃的嫡親姐姐,榮恩公主的姨母,嫁給了楚國公姜顯為妻,為姜顯生下兩子一女。跟她一起過來的姜家姑娘則是她唯一的女兒姜玉城,今年剛滿十六,也是榮恩的伴讀。
輕城心中一動,姜玉城這個名字倒和她本名類似。不過,楚國公府姜家可比她出身的寺丞姜家要顯赫多了。
印象中,夏夫人進宮的次數并不多,可每次來都會來看她,對她又溫柔又體貼,比夏淑妃還要寵她。玉城也是個溫柔端莊的姑娘,平時雖然常常對她怒其不争,卻也一直很維護她。
百靈進來挂起帷帳。輕城如今還無法下床,便直接說了“請”,由教養嬷嬷賴嬷嬷陪了夏夫人和姜玉城進來。
夏夫人保養得極好,已經四十的人了,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的模樣,柳葉眉,桃花眼,下巴尖尖,生得極美。
輕城昔日在閨中時便曾聽說過她的名聲。夏夫人出嫁前便是京中最出名的美人之一,據說先帝在位時,曾有意為當時的太子,也就是今上求娶,可最後還是選了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褚時休之女為太子妃。夏夫人也在不久後嫁入了楚國公府,楚國公姜顯終身只娶了這一個妻子,再未納妾,在京中傳為佳話。
沒想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竟成了她的姨母。
此時夏夫人眼睛紅紅的,看到輕城臉色蒼白,渾身是傷的模樣就眼淚撲簌簌而下,心疼地喊了聲:“公主!”跪下要行禮。
輕城有榮恩的記憶,心中對夏夫人母女倍感親切,不願長輩對她行禮,開口叫免了。
不料賴嬷嬷虎着臉,一臉肅容:“公主,禮不可廢!”
輕城皺了皺眉,望向賴嬷嬷。賴嬷嬷面無表情,目光毫不退縮。
熟悉的畏懼感浮上心頭,夾雜着絲絲縷縷的憤怒與委屈,這是屬于榮恩的情緒。
夢中,榮恩的怯懦除了夏淑妃的忽視,一大半的責任都在賴嬷嬷身上。這個面容嚴肅的婆子,從小就仗着教養嬷嬷的名義,用各種條條框框縛住她,這也不許,那也不行,一旦做錯一點,便是疾言厲色。堂堂公主,她想說就說,想罰就罰,從不給小姑娘留情面。
就像現在,自己免了夏夫人行禮,于禮雖然不和,于情卻是可緣,又是在她自己的宮室中,但凡賴嬷嬷有一點維護主子體面的意識,就不該當面駁斥。
顯然,在賴嬷嬷心中,并不當她是主子,而是一個可以任她搓圓搓扁之人。
夏夫人見勢不對,知道她的處境,不忍心她被刁難,忙帶着姜玉城行了大禮,又息事寧人地勸輕城道:“嬷嬷說得對,禮不可廢。公主的恩典臣婦心領了。”
輕城垂下眼,不置可否,只柔聲道:“嬷嬷,我想和姨母,表姐單獨說說話。”
賴嬷嬷臉色變了變:“公主!”這是在趕她走了?
輕城依舊不擡眼,聲音柔柔細細的:“嬷嬷,這也有違禮數嗎?”
少女低垂着眼睑,無力地靠在大紅織金雙魚紋蜀錦靠墊上,似是弱不勝衣。話中之意卻仿佛藏着譏諷。
賴嬷嬷心裏起了一點違和之感:公主向來性子綿軟,這不像是她會說的話啊?可再看對方,連眼睛都不敢和她對上,依舊是一副怯懦的模樣,又把那點疑惑抛開了去。自己應該是想多了,公主向來軟弱,大概只是想和夏夫人母女說點悄悄話。
可心中到底不忿,她咬了咬牙:“禮數自是不違……”
輕城依舊輕言悄語的,截斷她的話:“那便謝過嬷嬷體諒了。”
賴嬷嬷噎住,卻拿不到她的錯處,又有夏夫人母女在場。她忍了又忍,不情不願地行了一禮:“老奴告退。”退了出去。
輕城靜靜地注視她離開,這才轉向夏夫人,腼腆而親昵地叫了聲:“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