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內室并不大, 門窗緊閉, 有些氣悶,一張雕刻繁複的拔步床占了大半空間。姜玉城抱着薄衾,呆呆地坐在床上,面色蠟黃,形銷骨立,看着駭人之極。
輕城心驚:今年春節命婦朝賀時她才剛和姜玉城見過, 彼時, 姜玉城還是臉兒圓圓, 喜氣豐滿的模樣, 怎麽才兩三個月不見, 就瘦得脫了形?
翠煙禀告道:“世子夫人, 公主派了人來看你。”
姜玉城緩緩将臉轉過來, 略顯呆滞的目光落到輕城面上, 驀地一凝:輕城雖然掩飾了容貌,但也只能騙騙不熟的人,自然是瞞不過姜玉城的眼睛的。
她神色微變, 眼睛恢複了些許神采, 立刻吩咐道:“你們先下去。”
幾個在屋裏服侍的丫鬟婆子領命, 垂手魚貫退了出去。
姜玉城這才轉向輕城,一臉憂急:“公主,你怎麽過來了?”她是知道輕城的情況的,何況輕城還喬裝打扮了,顯然不是在正常情況下來看她, “淑妃娘娘不會允你來此,你就這樣過來了,被她知道了怎麽辦?”
到這個時候了,自己這個姐姐還是想着自己。輕城的眼睛不由濕潤起來,說了句:“你放心。”快步走到姜玉城身邊坐下,握住對方手哽咽道:“表姐,你怎麽成這樣了?”那手也不複先前豐潤如玉的模樣,而是骨瘦如柴,叫人看了心都揪在了一起。
姜玉城苦笑:“是我不好,當初不聽你和二弟的勸說,如今追悔莫及。”
姜玉城從來要強,可從沒在她面前說過祝允成一個“不”字,這是第一次。輕城皺眉:“可是祝世子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姜玉城垂淚不語。
輕城站起:“我去找他算賬。”姜玉城的手卻忽然反握住她,拉住了她。
輕城望着她,淚光盈盈:“表姐,你這個模樣,知道我們看了有多難受嗎,你何苦還要護着他?”
姜玉城道:“你去做什麽?你是會吵架還是能暴露身份以勢壓人?”
輕城:“……”她難得義憤填膺一回,不帶這麽揭人短破壞氣氛的好不好!
姜玉城搖頭:“你啊!”怎麽還是這麽讓人操心?她拉了拉輕城示意她再坐下,開口道:“你放心,娘和大嫂都來了,不會讓我吃虧的。倒是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告訴你。”她神情嚴肅起來,先前心如死灰的模樣倒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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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十一歲就開始進宮陪伴小公主,兩人從陌生到一點點熟悉,直到她出嫁,看着小公主一點點成長起來,為對方操碎了心,早就把對方當成親妹妹一般看待。
她不能允許有任何人傷害到小公主!
姜玉城正色問:“你對承恩伯幼子鄭潇可有印象?”
輕城一愣,怎麽忽然提起這個人?她想了想,依稀記起那人是承恩伯的小兒子,鄭麗妃的娘家侄兒,貪花好色,風評極差,四年前曾因為鄭麗妃的關系進入過她的驸馬候選名單。昔日福全和榮慶曾用将她嫁給這個人來要挾她,要她陷害趙玺。
姜玉城道:“你要小心這個人。”
輕城不解:“我和他并無相幹。”鄭潇那人,她後來在宮宴中也曾撞見過兩次,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又能言善道的,可眼神不正,看着她總是色眯眯的,叫人不喜。但事實是兩人連話都沒說過。
姜玉城道:“他在外面私下和人說,你本該是他的妻子,他總有一天會叫杜驸馬倒黴,把你弄到手中。”
輕城目中閃過薄怒:“他好大的口氣。”轉而安慰姜玉城道,“他這種人也就是嘴上厲害,教訓一頓就老實了。”不過是個浪蕩纨绔子,口氣倒是不小。
姜玉城搖了搖頭,眼中淚光隐現:“你太小看他了。”她頓了頓,終究擔心輕城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眼中閃過毅色,“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會變得如此?”
她肯說了?輕城問道:“為何?”
姜玉城道:“世子有一天回來,要我幫忙,在你面前多說鄭潇的好話。鄭潇是什麽名聲你也知道,我起了疑心,就問他是何意。他被我逼問不過才告訴我,鄭潇一心想成為你的驸馬,找了他在我面前說項,還允諾他事成之後,會為他在京衛指揮使司謀一個正四品指揮佥事之職。”
輕城愕然:“祝世子真如此說?”
姜玉城羞愧:“我也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利欲熏心。”姜玉城和祝允成成親後,姜家就為祝允成在五城兵馬司謀了個副指揮使一職。祝允成先還感激涕零,漸漸便回來向她抱怨事情瑣碎,官職低微,常常要受氣,一直撺掇着她回娘家幫他說項,想要挪個位置。
楚國公卻是個古板守舊的性子,只囑咐女婿好好當差,總有出頭之日。姜玉城夾在父親和丈夫之間,左右為難。小夫妻的感情也漸漸不複從前。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丈夫竟會為了一個正四品指揮佥事之職,被鄭潇這種東西誘惑,竟要出賣小公主。
輕城覺得不可思議:“我已經有準驸馬了。”若說鄭潇早就看中了她,那杜琮守孝三年時怎麽不動手,偏偏要等到她即将成親前?
姜玉城道:“這正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聽他們的口氣,似乎篤定你和杜公子的婚事會不成。”
輕城心中掠過不安,又提出另一個不對勁的地方:“以鄭家的勢力,又哪有能力在京衛指揮使司謀職,還是正四品的官職?”鄭家要不是出了個鄭麗妃,有個二皇子,早就敗落,如今也就比勇安伯府略好些。他們要有在京衛指揮使司謀四品官職的能力,鄭潇也不至于至今還游手好閑了。
這件事,怎麽想都覺得蹊跷。
姜玉城道:“這個我沒細問,可聽世子的口氣,鄭潇拿到那個職位也是費了好大的工夫,把空白的任命狀都給他看過了,這個承諾還是可靠的。”
這就稀奇了。空白的任命狀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手的,鄭家想要謀取這樣一個職位不容易吧,會為了娶她,寧可把這麽一個好差使拱手讓人?
“表姐就是為了這個和世子生分的?”輕城其實能想象姜玉城的心情,她一定是失望極了。一下子瘦了這麽多,可見她這些日子的備受煎熬。
輕城忍不住伸手,溫柔地摟住姜玉城瘦得硌人的肩膀,柔聲道:“其實表姐只管先答應了世子,回頭來勸說我,聽不聽是我的事,與表姐無關,哪值得因為這個壞了自己的身體。”
姜玉城苦笑:“你不懂,他是我自己要嫁的。”
她是真的喜歡祝允成。第一次見到他,她就體會到了什麽是怦然心動的感覺,想到那個英俊的少年郎會成為她的丈夫,她便滿心歡喜。
當初輕城從太子妃那裏得來的消息,包括姜羨魚調查得來的消息,都證明祝允成的前一樁婚事解除得蹊跷。可她那時偏偏鬼迷了心竅,被祝允成的甜言蜜語一哄,便全信了他。
恰好夏夫人也擔心解除婚約會影響她的名聲,見她嫁入祝家的态度堅決,祝允成又信誓旦旦,再加上楚國公又是個迂腐古板之人,本就不同意悔婚,便也就依了她維持婚約。
現在想來,如今流的淚,全是當初腦子中灌的水。當傾心戀慕的丈夫終于露出真面目時,這種幻滅尤其叫她痛苦。
她的良人,其實是個貪圖富貴,戀慕權勢的僞君子。
她的眼淚撲簌簌而下:“你根本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龌龊!”
祝允成見她不肯答應,竟然威脅她要納妾。
她嫁入祝家三載有餘,至今未有一男半女,婆母早就不滿,不過礙于楚國公府和祝允成不同意,才沒敢多說。等到祝允成一提,祝夫人立刻興奮起來,迫不及待地将身邊早就備下的美婢賞了下來。
她做夢也沒想到,恩愛三載的枕邊人會來這麽一手,竟将兩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拿來做籌碼,硬生生地往她心上插了一刀。
她絕望傷心之下大病一場。祝允成卻還是不肯幹休,依舊日日前來逼迫勸說她。
他知道今日輕城會出現在公主府,一早就來催促她打扮打扮去公主府。她忍無可忍之下給娘家送了信,這才有了輕城剛剛看到的雙方對峙這一出。
可即使是對着夏夫人,她也沒臉說出全部真相,只說祝家要逼迫納妾。
輕城知曉了全部原委,心中歉疚:“都是因為我連累了表姐。”
姜玉城搖頭垂淚:“怎麽能怪公主?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正好碰到這件事,露出了真面目罷了。要怪只能怪我自己眼瞎。”她以為他是如玉君子,豈料卻是條中山狼,枉将一腔真情錯付。
輕城默然:這可真是一道無解的難題。這個世道對女人何其不公,嫁了人便再無退路。姜玉城看錯了人,甚至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更無法責怪他人,只能咽下自己釀成的苦果。
她問:“表姐有什麽打算?”
姜玉城緩緩将臉埋入雙手之中,任淚水浸濕手心,聲音軟弱:“我想回家。”她說的家,自然不再是勇安伯府。這個地方,她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輕城攬住她肩頭的手緊了緊,心中酸楚:“好,我們回家。”
姜玉城凄涼地搖了搖頭,幽幽道:“可我已經是祝家婦,祝家不同意,我根本走不了。”休說祝家,便是楚國公也不會同意。她甚至不敢跟夏夫人他們說出這個請求,怕他們為難。帶信給他們也只是祝家要納妾,請他們來看看。
輕城柔聲道:“要祝家同意做什麽,你要走,咱們現在就收拾了走。”
姜玉城擡起頭來,滿臉驚訝地看向她。
輕城依舊神色柔和,仿佛剛剛那句強硬的話根本不是出自她口。
“公主?”姜玉城呆呆地喊道,不敢置信。
輕城道:“你先叫她們收拾起來,我很快安排好。”
輕城走出姜玉城的內室,任金色的陽光流瀉全身,籲了口氣。她微微側頭,便見到趙玺正站在廊下,勇安伯陪着小心和他說話,他卻一副心不在焉,愛理不理的模樣。
不遠處,隐隐傳來韋氏尖利的聲音:“我們千嬌萬寵的妹子送到你家,就是給你們這麽糟踐的?沒孩子,沒孩子難道是我們妹子一個人的事嗎?趁早別和我們找這些亂七八糟的理由。”
對方不知辯駁了什麽。
韋氏道:“這事我們絕不會同意。”
姜羨魚也道:“當初世子上我們家求親,賭咒發誓會對姐姐好,原來氣病了她就叫好嗎?”
輕城心裏嘆了口氣,心中恻然:如果姜玉城和祝允成之間的問題只是沒孩子就好了。
趙玺耳朵尖,聽到輕城出來的動靜,轉過頭來,關切地問道:“怎麽樣?”
輕城走到他身邊,對他附耳低語了幾句。
趙玺點點頭:“不過是小事,你放心。”轉向勇安伯道,“麻煩伯爺安排一輛車。”
勇安伯驚訝:“殿下要用車?”他不是有車過來的嗎?
趙玺道:“皇姐想念世子夫人,想接她回楚國公府住幾天,方便見面,又怕她脫不開身。剛剛皇姐這宮女問過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說可以抽出空來。”
勇安伯一愣,現出喜色:“好,好。”姜玉城不是一直不肯去見榮恩公主嗎,這是想通了?
輕城看得明白,勇安伯這表情,顯然是知道鄭潇這事的。她垂下眸,藏住眼底的譏諷,淡淡道:“有勞伯爺了。還請伯爺派人和世子及楚國公府的人說一聲。”
勇安伯自然一口答應。
輕城心情不好,也懶怠應對其他人,對趙玺道:“殿下,我先回去向公主複命?”
回去的馬車上,輕城怔然許久。
趙玺正當擔心,忽然聽到她開口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最親近的人表裏不一,一直在騙自己,你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