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賴氏兄弟帶着強行索取到的邀請函來到——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個小時。他們也替明克帶來了晚禮服,連同裁縫師一道兒,好替他做最後關頭的修改。明克站在樓上他原來房間的落地穿衣鏡前,伸長手臂,讓人修改着黑色燕尾服的緞質領口。
床上躺着一件寬大的黑色毛鬥篷,有着深色的天鵝絨衣領,以及深紫色的襯裏。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褲,以寬大的白色彈性吊帶系住。再過不久,他就會在上面再套上一件白色的背心,前襟開得很低,好露出裏頭的白襯衫。一條白色絲質領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不知道該怎麽打。椅子旁邊擱着一雙晚宴靴,一頂絲質高頂禮帽,以及白色的手套。一切準備就緒。
當裁縫師完成工作,收拾起針線時,明克看着自己在鏡子裏的成果。是的,他想,煥然一新。賴氏兄弟直盯着他瞧,不時交換眼神。
“我的天啊!”傑米終于說道,“他看起來真像——”頓了一會兒,他才把話說完。“一位紳士。”
他送裁縫師下樓離開,他的哥哥則坐在窗臺上,開始将他們編出來的一套故事傳授給明克。“萬一有人問起。”那是一個十分奇怪的故事。他們說他應該要喜歡火車,可是他對火車一無所知。除了新堡那個要給他一份工作的人寄了一張車票給他之外——它随着下午的郵件送來。
“還有紫色,你喜歡紫色。”
明克将背心穿過高舉的雙臂,套上肩膀,然後翻過衣緣露出襯裏。紫色。他說道:“你們讓我自己選擇襯裏,記得嗎?我的确喜歡紫色,所以這沒問題。至于火車,我對火車一無所知。”他聳聳肩。“只知道美國火車的最後一節紅色車廂叫做卡布斯(譯注:caboose鐵路貨車最後一節車廂,供車上人員使用)。”
傑米正好在這時候回來,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仿佛不得了的大事般,他問哥哥:“他知道卡布斯那個字?”
“沒錯。”他哥哥大笑。
傑米朝明克蹙眉,然後睜大了眼睛,說道:“他的背心襯裏是紫色的。”
莫爾又笑了起來。“他喜歡那個顏色,那是他的最愛。”
“你在說笑。”傑米一臉茫然。
明克搞不懂他們在幹什麽,說道:“也不是我的最愛,我不認為——”雖然他選擇了很多的紫色。如果沒有記錯,鬥篷的襯裏也是他選的。他皺着眉,看着放在床上的東西。
“你怎麽會知道卡布斯的?”傑米問道,口氣聽起來有些不悅。
明克搖搖頭。“我在什麽地方讀過,這很重要嗎?”
“不重要。”莫爾道。“你喜歡這個字嗎?”
“卡布斯?”
“對。”
他們對這個話題的興趣讓明克滿頭霧水。“我想,”他告訴他們。“它的發音很有趣。“卡——布——斯。”他重複道。
他們一下子露出了狼狽的樣子,仿佛他對他們說了個難以理解的笑話。明克看着他們彼此互望,莫爾聳聳肩,搖了搖頭;傑米點點頭——兩個已經讓人覺得不尋常的雙生兄弟上演了一出默劇。
傑米繼續說道:“我們必須替為什麽沒有人認得我們所介紹的子爵想出一個解釋。”
“那是位于康瓦耳的領地,沒有出生記錄。”明克提議道。他拉扯着領帶,不怎麽理會旁人地想把它給系好,結果搞得更糟。經過一陣沉默之後,他在鏡子裏再度看到了他們倆。一個站在窗前,另一個就在他身後。
兩個人同時又轉向他,全都眉頭深鎖。
明克轉頭看着他們。“怎麽了?”
“在康瓦耳的出生記錄。”
既然他們沒弄懂,他又繼續解釋道:“鄉下出生的人很多沒有記錄,有個不為人知的康瓦耳貴族是很正常的,直到他來到倫敦才被人發現。或許他是要來上議院,重新建立起他的頭銜。”
傑米望向他的哥哥,愈來愈激動,然後他對明克說道:“邁克,”仿佛這個名字自有它的意義。“你今年幾歲?”
“三十。怎麽了?”
“啊。”這多少讓他松了口氣。“少了兩歲。”他說道。
“少了什麽兩歲?”
他沒有解釋,只是笑,然後說道:“你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你走路和說話的樣子,還有你所說的話。天啊,就連知道內情的我們,都差點以為你是——”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道:“一位紳士。”他對房間另一頭的哥哥說道:“這個家夥太棒了!而且他看起來就像——”又停頓了一下,接着道:“一位貴族。他很完美。找到你真是運氣,崔明克!”
“榮幸之至。”明克說道,雖然比先前更加地一頭霧水。
他們為什麽突然關心起紫色和火車,又叫他邁克?
賴氏兄弟帶了他們自己的晚禮服。他們不只帶來給明克的邀請函,也有他們自己的——更加驚訝雲妮也打算用她的。他們似乎很高興她也要一塊兒去,或許是了解明克不會準許他們不帶雲妮同行。
太好了。不,明克覺得一點也不好。他在生自己的氣,明明知道賴氏兄弟正在設下更深的陷阱,然而他卻還一直往下跳。紫色,邁克,卡布斯。這到底是什麽愚蠢的游戲?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出去喂費弟。它就在那兒,躺在籠子裏,看起來又累又餓。她并沒有吃他給她的早飯。他将它抱出來時,它顯得那麽虛弱,連頭也擡不起來。
“啊,費弟,”他撫着它的毛皮說道。“啊,費弟,”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吟。“別挑今晚,小東西,今晚不可以。”
三個男人全在門口等着雲妮,同時輪流調整明克的領結。傑米和莫爾都打了領結,莫爾的是事先打好的,只要勾上去就行了。傑米自己會打,可是就是沒辦法打好明克的。
“我來。”
他們全都轉身擡起頭來。雲妮就站在樓梯頂上,噢,真是迷人。
她跑出去買了一雙鞋,小小的緞面舞鞋,穿在她的腳上十分漂亮。她拿了她母親的皮包,上面有着鑲了寶石的金屬框和金色流蘇。她身上唯一戴的裝飾品是貓眼石,那也是她母親的。明克從未見過貓眼石,直到雲妮今天下午拿出來。現在它們在她的頸子上閃閃發光。而她就如它們一樣,光芒四射。
當明克的目光移到她的臉上,他發現了另一個他十分喜愛的小小改變;出去買鞋的時候,她找了一名珠寶商,用一條緞帶把她的無邊眼鏡變成夾鼻眼鏡,時髦地解決了她的近視問題。當她拿起那個高雅的工具望向他時,她看見了愉悅的光芒。
就連傑米和莫爾都屏住了氣息。頭發高高地绾在頭頂的雲娜公主,噢,她今晚看起來真是豔光四射。高挑、纖細而高雅,由貓眼石、鲑魚紅的珠子與長長的自色手套組合而成。
明克朝她微笑。“你好美。”他說道,走到樓梯底下朝她伸出了手。
她來到最後一級階梯,讓晚宴皮包垂挂在手腕上,開始打理他的領結.她的手指在顫抖。他望着她,她很興奮,也很害怕,就像平時的雲妮。
她做到了沒人能做到的事,在幾秒鐘之內打好他的領結,并且露出一副只要任何大一點的聲音,就會讓她轉身往樓上跑的樣子。
他按了按她的手臂。“沒事的。”
她扮了個鬼臉,依然十分不安。
他搖搖頭,想要露出安慰的笑容,對他那位害羞、有着一雙長腿的仙女。他那高跳、易怒,沒有傲人的胸部,但臀部渾圓,還有着一雙完美長腿的仙女。然而這些不協調的特徵加在一起後,卻深深地吸引住他,讓他的胸口光瞧着她就疼了起來。
到了外面,他們全坐上雲妮的馬車,約莫在傍晚六點鐘的時候駛進街道上。他們将趕不上晚餐,也會遲到。要到倫敦南邊的烏勒堡至少還要一個小時的車程。
馬車裏,三位男士和雲妮面對面坐了五分鐘,然後明克心想:管他的,他移到她身旁坐下來。他握住她的手,她淺淺一笑,沒有拒絕,然後緊張而沉默地望着窗外。可憐的人兒,他想。不過抵達之後,他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的,享受這個夜晚總比什麽都沒有更好。
他們的情緒似乎随着馬車的前進而擺蕩不安,她或許更加哀傷-些.明克則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另外兩個則顯得默契十足。不管怎樣,等在他們眼前的肯定将是一個刺激的夜晚。他們不肯談論它,沒人開口。明克想着第二天早上走出她的大門,前往某個目的地的樣子,他簡直無法想像。
最後,被賴莫爾那種帶着滿意的笑容瞧着自己臉的樣子給惹惱了,明克問道:“你為何一副這麽高興的樣子?你就要輸掉一大筆賭金了。”
那人的笑容絲毫沒有動搖,輕聲但不懷好意地說:“只是想看看你是否辦得到——這麽一個危險的玩笑——讓我興奮不已。就算是輸了,光看你做這件事也是值得的。”他大笑。“而且傑米一定會整個晚上坐立難安,那很有趣。”
他的弟弟發起火來,打斷了莫爾和明克進一步的交談。或許這是明智之舉,他把雲妮拉進來談話,談起賽馬會的事。
明克開始習慣這種他一無所知的話題,一點也不在意。他往後靠,聆聽着,她說話的節奏讓他想到好的樂器所演奏出來的悠揚樂章。他讓這種聲音帶着他進入夢境,邊看着夕陽落下地平線。馬車愈往南行,這金色馀晖就會照耀在雲妮的臉上,而他也會一直凝望着她的雙唇。
看着我的舌頭是怎麽動的,她讓他看着自己的牙齒,一邊發出“E”的音時,曾這麽告訴他,噢,是的,每當他聽着她說話的語調,他就想要靠近她,低頭吻上她的唇。看着我的舌頭是怎麽動的。他希望能夠感覺它,碰觸她那發音優美的“E”,進入牙齒之間的空間,扭轉頭部,深入她那迷人的嘴裏。他想在今晚再度擁有她。啊。就是今晚,他心想。
他努力不去想着雲妮,然而他就是想要她。
他的欲望是如此地強烈,光想就足以令他顫抖起來,又喜又怕。想要得到雲妮這麽一個地位高出他許多的女人,就好比妄想在水面上行走一樣。就算與她擁有美好的時光——神奇地飄浮起來,踩水而去——他也知道下沉是無可避免的。事實上,真正讓他害怕的是自己做得太好,他和雲妮陷得大深,結局必定悲慘。
兩人之間的隔閡是完全無可彌補的。
一想到她和她的語言學事業、房子及學生,就覺得和自己在白教堂區的生活,甚至未來在新堡的新生活,都相差了十萬八千裏遠。
路七彎八拐地,馬車沿着河岸往南邊前進。雲妮伸手一指,明克俯身随着她的手望出窗外,烏勒堡到了。就好像一場異教徒的慶典般,到處都是巨石和火把,力量強大,永恒不朽。
西西林侯爵的領地襯着夜空從泰晤士河南岸伸展開來,往上散布着成片黃色的石造建築,夕陽的馀晖映照在陡峭的石牆、有着成排槍眼的高塔,以及哨兵步道上,形成一片金黃、粉紅及橙色光芒交織而成的氛圍。
明克驚訝地眨了好幾秒鐘,仿佛如此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兒就是雲妮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是她所失去的地方?
組成烏勒堡的建築群多得就像是他所出生的城鎮,而且占地更為廣闊,一座巨大的門房座落在高聳的碉樓前,龐大的主屋,還有建造成十字架形狀、屋脊高聳的教堂。圍牆上嵌入方形的塔樓,底下還有拱門,緊挨着圓形塔樓,往上伸展形成炮塔。在所有這些建築後面的是一座獨立、旗幟飄揚的大廳,兩邊有成排的高大落地窗。
這是文明的堆積,就像是中古世紀的村落,但是更加有秩序,建築——全都有走廊——環繞着花園散布在空地上,四角是高大的塔樓。烏勒堡比白金漢宮更大、更古老,更像是一座堡壘,也更雄偉與美麗。而且座落在河岸的地理位置,周遭是逐漸暗下來的英國鄉間景色、草地和樹籬,看起來更增添一份戲劇性。
雲娜公主,多麽貼切啊!一位遭到驅逐的公主,前來要回她的地方,明克這麽希望,就算只有一夜。而且他也會助以一臂之力。
他會伸出援手,如果莫爾和傑米的計劃不會絆住他。
他恰巧在他們探頭看着車窗外的時候,瞥見他們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張臉。這兩個人都不曾來過這裏,他們臉上驚訝的表情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了這個事實;對于這座正在接近中的城堡,他們就和明克一樣大感驚訝與印象深刻。所以他們到底是如何弄到邀請函的?這是眼前的一大疑問。
他希望這不會成為整個晚上最大的麻煩,現在才要找出答案為時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