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烏勒堡。發現自己看見這個舊居仍然深受感動,讓雲妮十分驚訝。它是一座俯瞰河面的巨大方正碉堡,這麽叫它雖然貼切,然而并沒有傳達出那種效果。
今晚火炬點燃起來,馬車渡過河面時,空氣中飄蕩着橋上每隔一段距離架設的小鐵盆裏燃燒的松脂氣味。在落日的馀晖下它們并不明顯,但她很高興看見熊熊的火焰:它們将照亮夜空。她看見河岸兩側的壁壘上有着更多的火炬,一束束火焰在風中搖曳,向兩邊伸展開來,圍繞着整座城堡。一個世紀前的一位建築師将城堡靠河岸的壁壘修築成圍牆,形成俯瞰泰晤士河的步道。在火光的照耀下,底下的河水活了起來。
過了橋,馬車駛進一條用火把點燃的通道,出了通道就來到第一座大門,通往上方較矮的了望臺。穿過大門時,她朝明克喊道:“瞧見上面的那些縫隙了嗎?”他歪着頭往上看,她解釋道:“那是用來朝底下的敵人倒熱油的。”她顫抖着笑了起來。
他們穿過鐵和木頭制成的大門。那是一座格子栅門,往上升起可達三十尺高,要讓它完全放下來得花上三十秒的時間,鐵鑄的門闩重達兩噸——幾世紀以來一直保衛着烏勒堡,沒人能夠不受邀約而進入。
他們繼續往上,穿過一條兩側是守衛室和外圍建築的走廊,槍眼和石牆後面曾經布滿了大軍和弓箭手,這令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噢,烏勒,她心想,這麽一個迷人又讓人畏懼的地方——正好用來舉辦公爵的舞會。一個以威吓為目的而建造的地方,一座高雅、堅固的城池,是幾個世紀以來不停地帶回寶藏的騎士們的家園。
他們進入庭院,一名仆役從暗處跑過來,扶雲妮下車來到鋪着阿拉伯磁磚的馬車入口。明克跟着她下車,更多的仆役從高窗蜂擁而出、在草地上形成長方形亮塊旁的陰影處朝他們跑過來。屋裏傳來人聲和音樂。
雲妮抓着晚宴皮包的提把,戴手套的手指緊握。賴氏兄弟從她身旁走過,她則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明克停下來等她,安靜地看着一切。
她不知道他原本期待的是什麽,但肯定不是眼前這副景象。除非他到白金漢宮抓過老鼠,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概念,也沒有經驗可以與眼前所見相比拟。
他并不是安靜,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她害怕他是吓呆了。
她感到有些頭暈,很清楚他們即将進入的房子。雖然它們的樣子應該和她以前熟悉的不同——以前沒有這麽亮,擠滿了人群,有樂隊演奏,除非有人受邀來吃飯。這真的會讓人十分緊張,可憐的明克,她心想。
她聽見她的馬車駛開,到車輛排好隊且将整夜等候的地方。兩名仆役替她拉開眼前沉重的雙扇門。
燈光、音樂及鼎沸的人聲流洩出來,夾雜着水晶玻璃的叮當聲。除了她的學生,雲妮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這些人。她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是現在?
為了目睹六個星期前所想像的一個笑話嗎?關于送——不,事實上是帶——一個捕鼠人到她表親的舞會上?那時候似乎很好玩的主意,現在就算它還是個笑話,也一點都下好笑了。
更糟的是,當她扭頭尋求支持,卻一點也得不到,因為她看到的并不是一個捕鼠人。
她看見一名高大的紳士站在身旁,身材挺拔,高頂禮帽的角度無懈可擊,肩膀寬闊,身上的長鬥篷被從河面上刮來的風給吹得向後飛揚。夜色裏的明克一邊暗一邊亮,背部只有肩膀的部分照到火把的光,前身挺直,襯衫和背心被黑色的西裝給襯得雪白無比。
還有他的臉。天啊,他的臉。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從門廳投射出來的光線則照亮了其他部分——顴骨的角度,挺直的鼻梁,寬闊、堅毅的下巴線條——懾人的俊美。在她身旁的是身穿被風吹起鬥篷的神秘紳士,襯裏露出一種鮮明而詭異的紫色。
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他是誰,為何會站在這裏,或是自己為何會站在他身旁。身在此地讓人感覺如此的不真實。
然後他問:“我們要進去了嗎?”露出她所熟知又陌生的笑容,嘴角迷人的往旁邊撇。
她大吃一驚,問道:“明克?”
戴着帽子的頭轉了過來,直視着她。她輕聲問道:“你真的想進去嗎?”
他毫無猶豫地答道:“當然。”她感覺到一只有力的手圈住她的腰。他輕聲道:“我絕不會錯過的。”
他的手往上移,頭靠得更近了,正打算摘下帽子吻她。可是她迅速武裝起自己,阻止他。她感覺到他的手臂收緊,她手下的胸膛則是挺直的。
上帝站在他們這一邊,他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興奮不已。
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她心想。他的信心令她恐懼。“記住那些規則——”她輕聲道。
“噢,雲妮,”他輕答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哪有什麽規則。”然後他的身體挺直,對着她大笑起來,近乎是嘲笑。
她正要教訓他,把他帶回地面。可是當他們的身體分開,她感覺到某種——小而輕的重量存在于他們倆之間,就在他鬥篷的襯裏內。
“你戴了手套嗎?”她問。
“戴了。”他告訴她。
“但那又是什麽?”她伸手指着那東西。
他向後退。“費弟。”他說道。
“什麽!”她的心差點跳出來。突然的籲口氣,她戴了手套的手按住胸口,搖搖頭。他是故意折磨她。“天啊,”她說。“我還以為你說真的,別這麽壞心腸,你把我吓壞了。”
他沒答腔,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十分嚴肅地輕聲說道:“我不想吓着你。”
“那就別再捉弄我。”
他好一會兒沒開口,然後他認真地說道:“好吧。”
“你們兩只愛情鳥到底要不要進來?”賴莫爾在前面叫道,和他的弟弟一起站在門口。
明克伸出手臂。雲妮挽着他,開始往前走。
他們要将大衣留在衣物間時,略有小波折。要将漂亮的新鬥蓬交給仆人,讓明克有些猶豫,直到雲妮鼓勵他。“沒關系的,”她小聲道。“他會照看所有的東西,你盡可以把東西留在這兒,每個人都是這麽做的。”
如果說他還有什麽笨拙的地方,那麽這就是最後一樁了。脫下大衣,他挽着她戴了手套的手,放進自已的臂彎裏。笨拙的人換成了她,當他們走進去且被報出名字時,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自懸崖跳下去的人。她曾和父親在多佛見過一個人表演從懸崖跳下英吉利海峽,她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做,而且為什麽不會死掉。
當她聽到:“包雲娜小姐與巴頓裏德子爵殷邁克爵爺”時,那就是她的感覺,仿佛輪到她往下跳,而且很可能會就此死掉。
她和明克走上一個很大的平臺,平臺的下面是狀如紀念堂前的階梯通往舞會的大廳。雲妮挺直身體,提醒自己要記得呼吸。
而明克似乎得提醒自己要走慢一些。當他們開始往下走的時候,他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噢,瞧瞧這個房間的大小!噢,我的天啊,我等不及要和你在舞池裏跳舞了——看看那一大片舞池!”
還有那麽多的人。天啊!
而且每個人似乎都停下來擡頭往上看。
一邊往下走,雲妮一邊偷瞄着他,尋找和自己相同的心情,然而一點也沒有發現。他的頭昂得高高的,臉上帶着一絲微笑,十分鎮定,仿佛每天都走下這些寬大的大理石階梯。勇往直前,這個字眼正好用來形容他。勇往直前、英俊、讓人印象深刻,打扮得宜,而且風度翩翩。
這種風度是他與生俱來的,其他部分則是由衣服、言語和儀态所一層層組合起來,加在一個她想要看穿、然而卻看不見的捕鼠人身上。那個明克到哪兒去了?
她現在看見的是附在他身上、聽由明克操縱的幽靈。那個幽靈正穿着他的皮囊。年輕一些的時候,走在這樣的一個男人身旁,會讓她難以和他交談,話語将梗在她的喉間。
明克到哪兒去了?她找不到他。
別人找得到嗎?
認出在茶室遇見的懷特伯爵夫人時,她拿起了夾鼻眼鏡。真是的,這實在——那女人也看見了他們,從房間的另一頭朝他們走來。伯爵夫人會在場原本是意料申之事,但比較意外的是,雲妮還看見了六個星期前明克不怎麽優雅地闖進茶室的那天,也在場的兩對男女。她也瞧見了幾位從前的學生,其中一名,就是那位可愛的公爵夫人,一看見雲妮立刻轉過身來,優雅地提起裙子邊揮手邊走過來——這是不對的。
雖然如此,雲妮還是輕松地打着招呼,微笑地露出高興的樣子。
她也想放松下來,真的,可是該怎麽做呢?有這麽多人在注目着,她實在做不到。而且明克——他簡直比送她的那件衣服更糟。他吸引了衆人的目光,人們紛紛停下來注視着他。新目标,新的閑話,一個讓媽媽們評頭論足、讓爸爸們談論不止、讓年輕女孩們嘆為觀止的新單身漢。就全場鴉雀無聲的情況看來,整個屋裏的人顯然都為了某個理由在打量他。他和那個滿臉雀斑、挽着他的臂彎走下樓梯的高個頭女子。
位于樓上平臺的樂團所演奏的華爾茲正好結束,立刻接着奏起了另一首——開場的樂音贊頌另一條河流,流過奧地利的美麗藍色河流。
到了最後一級臺階,就在她和明克要踏上這個房間時,旁邊的一小群人讓開來,露出後面走廊上僵硬地瞪着他們的人——
一張沒有人坐的椅子,一個女人繞過它向他們走來。如果雲妮沒有記錯,那就是包福德年輕許多的薇安公爵夫人。
從樓梯到椅子那兒鋪着地毯,就像朝臣觐見時走的通道。唯一不同的是平時接受觐見的那個人現在不見蹤影。明克和雲妮踩着地毯走向公爵夫人,她來到中途的地方迎接他們,仿佛要彌補那張空空的椅子所帶給人的侮辱——這暗示了公爵對她的到來的看法,雲妮想。
她思索着該說些什麽,如何才能不對福德的妻子說出怯懦而有損自尊的話,又該對存在于雲妮和這位叔公之間的多年憎恨做出什麽反應,最後是明克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在公爵夫人面前優雅地深深一鞠躬,說道:“晚安,夫人,謝謝您邀請我們。”他很高興能夠前來。
雲妮跟着行了個屈膝禮,困惑地想着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簡單的了。真誠的感謝,直接的表達。
公爵本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氣,她點點頭。
在任何人繼續受苦之前,明克拉着雲妮的手,扶着她的腰将她轉個方向,兩人旋即進入舞廳。
他邊走邊微笑,仿佛在說福德大可以粗魯無禮,他們卻不必。他們可以玩得很開心。他當然可以,雲妮擡頭望向他的臉,看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然後……皺起了眉頭;她一震。他是怎麽辦到的?如此地從容不迫,一點也不怯場。
他讓她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連手指都不用擡,就可以讓她羞窘難當的人。
他今晚徹底瓦解了她,将她整個人從裏到外翻了過來。
“怎麽了,親愛的?”
她擡起眼睛望着這個自己深愛的人,咬住嘴唇。一瞬間,他又是她的明克了。“你讓我驚訝。”她說道。
他彈了一下舌頭。“不,不,親愛的,別這樣,我只是在假裝,跟着我一起假裝吧!”仿佛示範似的,他用一種最戲劇化的上流社會口吻說道:“啊,包小姐,你的舞跳得真好。”然後朝她眨眨眼睛後又說道:“當然啦,你比屋裏的任何一個人更有跳舞的本錢。”
他指的是她的長腿,這使得她笑了起來,然後又皺眉眨了眨眼睛。他那熱誠的仰慕之意惹得她又羞又窘。
他将她拉近,近得有失禮節,卻是做旋轉動作的最佳距離。他拉着她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頭開始發暈,靠在他上了漿的襯衫前襟上,鼻子裏充滿他剛刮過胡子的下巴上,刮胡水溫暖的檸檬香味兒。
他的腳步慢下來,帶領着兩人進入流暢的華爾茲節奏裏。她如行雲流水般地跟着他移動,心中滿滿的。是的,他們倆的确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其他人全看得目不轉睛。她的頭向後仰,在鑲嵌了繪畫的天花板底下盡情地跳着華爾茲。天花板上滿是圓胖的天使和神袛、花冠和戰争、飾物和雲朵,全都在頭上六十尺或是更高的地方。
“你看上面。”她說道。他們在點了蠟燭的老式水晶大吊燈底下旋轉,它們和瓦斯燈合力将屋裏照得通明。
“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他說道,經過一個朝他們揮舞着扇子的女人。懷特伯爵夫人明顯地想要吸引他們的注意,或者雲妮以為那人是她。她不能确定,故意不戴眼鏡的她什麽也看不清楚。他們經過一個男人身旁,她相信那是賴氏兄弟的其中一人,然而一邊移動,加上又沒戴眼鏡讓她無法完全确定。他們全都被抛在身後,當明克再次說道:“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雲妮。”
是的,她深愛烏勒堡,它本身就是一項藝術。自進來後,她的呼吸才剛平穩下來,開始享受美好時光時,明克竟然說道:“我猜賴氏兄弟是要我到這兒來假扮某一個人。”
她皺起眉頭,迅速說道:“不可能。”
他只是笑着。她擡起頭看着他那扭曲的英俊笑容。
“假設,”他繼續道。“我正在扮演着某個人。那個人是誰?”
“噢,明克,別這樣。別編故事或是惹麻煩。”
“我沒有惹什麽事,我是要結束這一切。”他不懷好意地揚起眉毛,告訴她。“我要來抓老鼠了。”
“不!噢,不要,”她申吟道。“你絕不能這麽做!明克,我好緊張,別把事情弄得更複雜。”
然而這就像是在對牛彈琴,他的心思早已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無法不思索,說道:“我所要扮演的這個人,應該喜歡紫色和火車。不,”他更正道。“是卡布斯,紫色和卡布斯,而且是某個名字或許叫邁克的人。你知道有人符合這些條件嗎?”
她搖搖頭,對他全副心思都放在賴氏兄弟身上感到難過。“噢,明克,你真的相信傑米和莫爾費這麽大的勁策劃出這些事嗎?還打算在這兒進行?”
他讓她大吃一驚。“毫無疑問,雲妮,”他答道,然後又說了一遍:“紫色和卡布斯。”
她朝他蹙眉。“聽起來像個小孩子。”
“對!”他說道。“一個小孩子,對!”他想了一下。“一個孩子,長大了就是我。”他邊思索邊向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一圈。“還有錢,”他加上一句道。“讓我當這個孩子,就可以從什麽地方得到錢。”他百思不解地蹙眉。“你能從中想到什麽嗎?”
“不行。”她搖搖頭,邊和一個動作如此自然流暢,仿佛跳了一輩子華爾茲的人跳着舞。
他繼續跳着,随着音樂旋轉,一邊避開任何想要吸引他們注意力的人。
突然雲妮踩錯了一個拍子。“等等,”她說道。噢,不,她皺起眉頭,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明克,然而她是真的想起了什麽。她說道:“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悲劇。我只是聽說,然而我有個堂哥——”她努力回想着。“我一個遠房堂哥被綁架了,是福德的孫子。”她擡起頭來望着明克,緊抿着嘴唇。她真心不喜歡自己接下來要說的事,嘆了口氣,對自己必須證實賴氏兄弟果然是騙子深覺失望。“的确有一筆很大的賞金,”她說道。“噢——”
他放開了她。
“等等,你要上哪兒去?”
他朝一扇門走去,有個仆人剛端了一盤香槟從那兒走進舞廳。雲妮緊跟在後。他攔住那個人,拿了兩杯酒。遞給她一杯。
他指着另一名仆人,後者的托盤已經空了。“我要跟着那人到廚房去,找一個在這兒待了三十年以上的仆人。我要知道跟這個孫子有關的更多的事。”
“噢,明克——”
他已經走了。他消失在拱門之間,進人舞廳一側成排的小房間。
雲妮端着一杯冰涼的香槟站在那裏,心中充滿不安。她啜了一口,然後又一口,最後一口氣喝下。味道很好。她又拿了另一杯,然後驚訝地眨着眼睛,因為她似乎又看見了明克,正從另一邊的拱門走過來。她舉起夾鼻眼鏡想看個仔細。那人的确是明克,走錯了方向。他的手裏還拿着什麽東西,是食物。
她叫道:“不對,你要走的是另一邊的那扇門。”
他吓了一跳,仿佛對她還站在原地、從鏡片後面看着他感到驚訝。然後他微微一笑。“我決定先去拿我的鬥篷,我想我掉了樣東西在裏面。”
他的鬥篷?她困惑地歪着頭。他要拿着食物去找鬥篷?
明克是要拿食物去給費弟。他站在黑暗的河畔步道上,鬥篷垂挂在左手臂并端着一只盤子,另一只手則伸進他替這只小動物在襯裏內袋所安排的地方,将它抓了出來。它仿佛了無生氣,但仍然溫暖而有呼吸,看到他也很高興。它會好起來的,他拿出找到的煮肝。事實上他找到了一頓鼬鼠大餐:有肝髒,他所見過最肥美的鵝肝,還有沾了奶油的魚卷,以及切碎的煮蛋,此外他還端了杯香槟。令人驚訝的是,虛弱的鼬鼠吃了鵝肝。她很喜歡它,然後更喜歡魚卷。它舔着厚厚的奶油,又咬了幾口煮蛋,但不肯碰一下冒着氣泡的酒。
“好了,小東西,”他說道,很高興看見它吃着東西。“你做得很好,繼續保持體力。”
等它吃完後,他又把它放回鬥蓬裏,就着手臂撫平,感覺它在內袋中的重量。然後他繞過轉角,走出黑暗,朝替他開門的仆人微笑。“美好的夜晚。”他說道。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然後也笑着道:“是的,爵爺。”似乎很高興有人跟他打招呼。
明克回衣帽間将鬥篷遞還給保管人。“不,”他假裝難過地說道。“我沒把皮夾留在裏頭,也沒掉在外面。很抱歉麻煩你了,請小心地将它挂起來。”
半個小時後,雲妮站在明克身旁,一旁還有一位上議院議員以及他的妻子。這名男爵夫人到底還是找上了他們。她隔着好幾個人朝雲妮揮手,這時議員正在問明克:“巴頓裏德,你來倫敦多久了?”
“六個星期。”明克連想都沒想地就答道。
一個多小時後,雲妮知道他的表現異常的好。她繼續看着其他人,等着有人發現這是場騙局。然而沒有,沒有任何人懷疑。事實上,所有人都喜歡他,也愈來愈多人來找他。
“六個星期?可是我們怎麽都沒有看見或聽說您在這裏,”議員的妻子說道。她邊笑邊在胸前搖着扇子。唰,唰,唰。“你都躲到哪裏去了?”
明克垂下目光,仿佛遲疑着要不要說出來,然後微笑着解釋道:“包小姐,呃,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
雲妮望着他。噢,不,她心想。他別又開始那些追求她的傻話了吧?
更糟的事情發生了,懷特伯爵夫人穿過最後一群人,叫道:“邁克!”她想了一下又道:“還有雲妮!”
議員和他的妻子回過頭,讓出位子給這個女人。
“噢,邁克,”伯爵夫人繼續道。“還有雲妮,真高興再見到你們。”她俯身像老朋友般地和他們倆貼了貼臉頰,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表情對其他人宣布道:“雲妮和邁克已經訂婚了,這不是很讓人高興的一件事情嗎?”
“不,不——”雲妮抗議道。
“非正式的。”伯爵夫人糾正道,然後眨了眨眼睛,完全地自我陶醉。
議員的妻子問道:“您從哪兒來?”
伯爵夫人插嘴道:“巴黎。”
另一個女人皺着眉。“那真奇怪,他的口音聽起來不像來自巴黎。”
“事實上我并不是,”明克說道。“我的家鄉是康瓦耳。很抱歉——”他回想着她的名字,讓人驚訝的是他真的想了起來。“妮琪,我沒說清楚。”
伯爵夫人喜歡他直呼自己的閨名,以及其中所隐含的親密意義。
另一個女人可不。她質問明克:“可是您聽起來也不像來自康瓦耳。”
“啊。”他思索着另一個理由,然後找到了。“那是因為我是在別的地方受教育的。”
雲妮沉醉在裏頭。他只是繼續說着,編出了一套令人信服的故事,似乎沒有人懷疑他的答案。
“在哪裏?”議員親切地問道。
明克朝他鹽眉。“什麽在哪裏?”
“你是在哪裏受教育的?”
他的困窘只有一瞬間,然後就朝着雲妮微笑。“嗯,和雲妮同一個地方。”他說道,握住她的手。
“葛頓?”他的妻子問道。“葛頓是女子學院。”
“不,不是葛頓,”雲妮說道,緊張地格格笑着。“是劍橋。我在葛頓的時候,邁克在克萊爾。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在賀佛書店。我弄翻了一疊書,他幫我把書撿起來。”
明克盯着她,然後笑了。
幾分鐘後他們跳着舞時,她告訴他:“最後一刻真是有趣,是我救了你。”
“是啊。”
可是誰要來救她?她和一個無法想像有多勇敢的男人跳着舞,他在這群人之間就和在湯恩酒館一樣的自在、自信和高雅——她突然知道他讓她想起了誰,這個念頭使她一震,停下腳步;是福德。只是比較年輕而英俊,而且善良許多。
雖然這個事實令她心煩意亂,雲妮還是努力放松心情。整個晚上的進行都很順利,她遇見了兩個一直想和她聯絡,但是她因自己尴尬的處境而避開的朋友。真是荒謬。聽着她們的生活近況十分有趣,而且她發現自己仍然喜愛她們。
明克再度失蹤了。有時候她會在人群中瞥見他,有時候又完全不見蹤影。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很高興在人群中突然撞見他,她玩着尋找捕鼠人的游戲,就像她尋找着原來那個人的痕跡。
他似乎能夠随心所欲。他可以朝她微笑,叫聲親愛滴,然後又消失在巴頓裏德子爵後面——一個男人拿下午茶桌上的湯匙給自己取的名字,然後就戴上了這個面貝,仿佛他真是自己所假裝的那個人。
她知道自己害怕的并非那個英國貴族的幽靈,而是這位真正的紳士。
當她望着明克時,她心想,她的問題并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能不能跟着一個捕鼠人走天涯的問題。奇怪的是,那一點也不困難了。不,她的問題在于她害怕巴頓裏德子爵。那個所有人目光焦點的所在,可以擁有任何他選上的女人。要是他真的生活在這群人之間,一定會遇上比一個教發音的老師更好的對象。
空的錫罐,她的錫罐再度是空的,當其他人的似乎都滿滿的時候。
雲妮站在仆人進出口附近的小房間和她以前的學生,也就是年輕的公爵夫人說話,邊等着明克。他又下樓去了,一名仆役安排他和一個在公爵家服侍多年的廚師談話。當雲妮和她的朋友說着話時,賴傑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他向她走來,一臉困擾地把她拉到一旁。她道了聲歉,随他走到旁邊說話。
傑米不悅地搖搖頭,然後說道:“阿雷斯要你到他的書房去。”他指着走廊另一頭的一個房間,臉上的沮喪一眼就看得出來。他給了她一個痛苦的眼神。“我們沒料到會有一場面談,可是他要姓崔的也一起來。他要和他說話,和我們所有人說話。他到哪兒去了?”
“誰?明克?”她假裝環顧四周,然後聳聳肩。這時她瞧見了他,真讓人不敢置信。
雲妮架起了夾鼻眼鏡,眉頭在鏡片後面皺了起來。是的,明克從另一頭的接待室再度走了進來,大概是利用另一道仆人用的樓梯。這個人顯然很清楚這兒的樓梯方位。
當她和那個渾身不安的傑米站在那裏時,一股可怕的感覺突然向下沉入她的腹部深處。明克的鬥篷。他不斷地離開,而且顯然去做一些不只是和仆人談話的事。她想起了以前有一次他的鼬鼠情況不好的時候,他會把它放進口袋裏。
今晚當她在他的鬥篷裏摸到小小軟軟的東西時,他甚至都承認了。是費弟。
不,她想,噢,不,不要是今晚,明克。沒有人會看不見一只鼬鼠的,尤其是這兒有這麽多人在艾菲飯店見過費弟。不,噢,不,她在心中申吟。
她對傑米說道:“他在那兒。你先走,我去找他。”
然而雲妮避開了明克,直奔衣帽間。一只鼬鼠,只有捕鼠人才會帶着一只鼬鼠。紳士們擁有的是……馬匹和獵犬,或是一只寵物鶴鵝。可是鼬鼠……噢,他們一定會發現的。她将會在一個樂于羞辱她的表親面前出糗的。
她告訴照管衣帽問的人道:“我把我的粉盒留在我未婚夫的鬥蓬裏了,是那件有深紫色襯裏的黑色長鬥蓬。”
他不肯讓她拿走衣服,只願意到後面幫她找。幸好這時來了另一個人,需要這名仆人的幫忙。雲妮穿過成堆的帽子和一列衣架,伸手到明克的鬥篷裏——噢,軟軟鼓鼓的東西。
“噢,不,不。”她申吟道。
她把手探進襯裏中的內袋,咬着牙、雙眼緊閉。她得把它拿出來,把它丢掉。可是,噢,它摸起來是什麽感覺?她摸索着,探入襯裏,突然間她摸到了。隔着手套,它摸起來光滑而溫暖——就像一條裹在滑溜溜外皮裏的蛇。
啊。她嗆了一下放開手,空手伸了出來。她必須硬起心腸再試一次。鎮定下來,她告訴自己。把那東西放進——哪裏?她的皮包裏,她告訴自己,然後拿到馬車那兒給喬治。他可以把它送回倫敦去交給彌頓,然後放回籠子裏,再立刻趕回來。如果喬治現在就出發,他就來得及送他們回家。
這辦法行得通,而且很完美。她再度把手探進去,那個小東西吓壞了,她也一樣。她用戴着手套的指節感覺着它抗拒的骨頭,或許那是它小小的頭。她的手指伸進它的腹部底下,将它拿了起來,感覺着它小小的骨架,它收起爪子的方式,有點害怕她,又有點信任她。
雲妮背對着門口把那只小動物拿了出來——噢,啊,她再度顫抖起來。她看着它那張小臉,它發出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嘶嘶聲。它張開的嘴巴,露出來的細細牙齒,讓雲妮又顫抖了一下。然後那只鼬鼠仔細打量了一下雲妮,四肢開始動了起來,身體也跟着扭動。它不喜歡她抓着自己,就像她也不喜歡用手抓着它一樣。
她放開手,費弟掉到了她的裙子上,然後往下滑,害得雲妮尖叫出聲,害怕地往後退。那東西看起來靜止不動了一會兒,她以為自己把它給害死了。噢,天啊,一個新的恐懼。明克會大發雷霆的。可是雲妮一伸手去抓那只鼬鼠。它逃開了——直接鑽入大衣和披肩底下。
她彎下腰去摸索了一陣子。
有人——那個看守衣帽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要我幫您找那件大衣嗎?”
她擡起頭來,回過頭。“不用,我已經找到了。”事實上,她手裏還拿着明克的鬥篷,讓她沒有理由繼續翻找。
“那您在找什麽?”
她不敢照實說。“沒什麽。”從眼角的馀光裏,她瞥見一條小小的棕色尾巴從門口溜了出去,進入主要接待大廳。“噢,天啊!”
她把鬥篷往他身上一扔,出去追那只鼬鼠。然而接待室裏一片擁擠,她最後見到明克的鼬鼠是它的尾巴消失在軍事學院的書記的褲管邊。
過了一會兒,明克出現在入口處的另一頭。他瞧見了她,但花了一會兒工夫才來到她身旁。整整一分鐘的時間,讓她為自己的所做所為承受折磨。
噢,她該說些什麽,該怎麽告訴他?她的恐懼攀高了。
當明克邊向身旁的人道歉,邊微笑着走過來的時候,她直想搖撼他,想要大叫:不!不要再像我所記得的福德,不要這麽風度翩翩、儀表出衆、這麽無所畏懼。
天啊,他一動就讓她想到福德的高傲,從多年前福德就有的那種自信。明克比較高,也比較瘦,可是他有福德的那種傲慢神态,每個人都忍受他的那種态度,因為就和明克一樣,他同時也流露出迷人的風采——而且也因為她的表親是公爵的繼承人。不,有部份的她希望捕鼠人的氣質重現。這個人,這位巴頓裏德子爵,讓她頸項上的毛發豎立。
他愈走愈近時,她退縮了,決心不把鼬鼠的事告訴他。他自己會發現的。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對自己造成的災難三緘其口。
把那只動物帶來是明克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