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近你 再給我抱一會

當天的談判并沒有結果。

紀臣稍有挫敗, 但陸池舟一如往昔的冷靜态度,又讓他放下了懸着的心。

他有些自嘲。從年齡來看,他比陸池舟還大個三歲, 但論手段, 論心性,都遠遠不及他。

所有事情,都只有陸池舟點頭, 紀臣才覺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走之前,紀臣放下快涼的茶盞, 正要告辭,卻見主座的男人突然接了個電話。

那頭不知說了什麽,向來喜怒不行于色的男人倏地站起身,整個辦公室氣壓驟然變沉,如烏雲壓頂般凝滞。

沒說幾句,陸池舟便挂了電話, 随後直接撥通了內線電話, 讓楊執通知司機備車。

紀臣看着男人眉宇間籠着的寒霜, 怔愣了會, “陸總…您要去哪?”

陸池舟挽起西裝外套,擡步就往外走。

“醫院。”

男人腳步很快, 很快消失在辦公室門口。

紀臣表情一凜, 脊背後知後覺地發麻。幾乎是瞬間, 就想到了某種可能。

陸老五年來, 都被陸楓安置在安山療養院。這是家頂級的醫療康複機構,陸老出院後,轉至那,一直到修養現在。

陸老身邊照顧的人, 都由陸楓一手打點,也導致這麽多年來,陸池舟愣是沒見着陸老一面。

而今日,本在療養院的病人,突然轉至醫院,任誰都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發展。

紀臣眨眨眼,隐隐感覺到,這一遭過去,陸氏可能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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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不猶豫,跟上陸池舟已經走遠的背影。

博雅私人醫院。

京城的氣溫陡然轉涼,原本中午還能見着些太陽,到了下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寒氣滲透骨髓。

都說醫院,最是能看清人情冷暖。

陸老的手術室外,熙熙攘攘站了大片的人。

有公司大股東,陸系旁支,但大多還是陸楓的黨羽。

遠遠望去,甚為壯觀。便是古代皇帝,也不過這排場。

但陸家到這一代,子孫凋零,親緣淡薄,真正和陸老一脈相承的,也只有陸池舟。

所以,陸老危急之時,這樣一群人的出現,實在耐人尋味。說到底,情分二字早已消磨,目前在場的所有人,不過是利益驅使,各懷鬼胎。

因為下雨的原因,天色驟暗。

手術室外的走廊冰冷又昏黑,盡頭處黑壓壓的人群,倒映在冰涼的地板上,宛如一道吃人的深淵。

隔着很遠的一段距離,陸池舟頓下急切的腳步,目光無甚焦距地落在手術室明亮的大門上。

紀臣随着他的動作停下,身後的數個保镖也順勢停住腳步。

他擡眼,看了眼陸池舟。

他下颌繃得很緊,眼睛深如黑淵,壓抑着一股極為暴戾的情緒。

似乎感覺到這邊尤其低滲的氛圍,盡頭處的人一個個扭頭看來。

有人很快低着頭,往兩邊站,給中間留出了通行的過道。

唯有陸楓,不閃不避地站在人群盡頭。

如同一觸就斷的絲線,二人間的氛圍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池舟,你來了啊。”陸楓突然嗤嗤笑出了聲,表情陰鸷,帶着不顧一切的癫狂:“還好,還能趕着收屍。”

這一句話,便是丢進平靜湖水中的炸藥,将整個局面轟得炸開。

而記憶裏那個清隽矜貴的少年人,突然猩紅了眼,一瞬間,宛如地獄裏爬出來的鬼魅。

他偏頭扯了下唇,大步往前,一把拎起陸楓的領子,修長指節根根爆出青筋,一字一字異常可怖:“你找死?”

陸池舟的動作,讓周圍陸楓的黨羽表情一變,有幾個已經蠢蠢欲動,下一秒,被男人狠厲的眼光掃過,他道:“攔住他們。”

随後,便有成排的保镖面無表情地上前,将陸楓的所有人手壓制住。

陸楓見狀,也不慌亂,似覺看他暴怒是一件極其愉悅的事。

他用氣音,一字一句在陸池舟耳邊低語:“其實你爺爺原本可以多活幾天的。”

“這麽好的底牌,我哪裏舍得他死。”

陸池舟眼眸微動,似想到什麽,胸膛劇烈起伏。他手下力氣更大,死死扼住陸楓的咽喉。

“哈哈哈哈哈哈哈。”陸楓一邊咳一邊笑,眼色從癫狂到惡毒:“你爺爺呀,是、自、殺、的。”

“你說他是為誰而死呢?!為了你啊!為了你,他要去死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我要把這一切告訴你那抑郁症的媽,她會不會也為你去死呢?”說到後面,陸楓聲音沙啞,已經語不成調,但整個人依舊保持着詭異的興奮,“你不是要弄死我嗎?”

“正好,讓你全家給我陪葬!”

陸池舟臉色徹底沉下來,眼眸黑得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手上力氣加大,一言不發地掼起陸楓的頭就往牆上砸。

“砰砰砰。”

一聲又一聲,皮肉砸在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光是聽着就能感知到下手的人用了多大力氣。

陸楓原本還中氣十足的聲音,越變越小,但陸池舟依舊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紀臣站在原地,心驚肉跳地看着男人的動作,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是真的毫不懷疑,陸池舟能當場把陸楓打死。

他向來知道陸池舟狠,但卻沒想到,他能這麽瘋,似完全與理智割裂開,采用這種最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

但眼下,沒人敢去阻止陸池舟。

打破僵局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雖不大,但帶着絕對的威嚴,俨然是上位多年才能鑄就出的氣勢。

“池舟,停下。”

被吓傻了的衆人扭頭,看到來人,表情一變。又面面相觑,互相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算計。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目前商界威名赫赫的裴言之。

當初陸家家變,有人忌憚着陸池舟身後這位“岳丈”,沒有很快站隊。

但後來,對陸家這一劇變,裴言之并沒有插手。

大家便放寬了心。終究是商人,拜高踩低,見利眼開,又怎麽會與陸楓為敵,去扶持一個單薄少年。

但現在這番,又是什麽情況?難道陸池舟一直都有裴言之暗中支持?

裴言之的到來,将陸池舟半失的理智拉回,他怔了下,收了手,随即像扔垃圾般将陸楓甩到了地上。

他從楊執手中接過紙巾,一根根擦着手指,閉了閉眼,将眸中的暗色隐去。他低喊道:“裴叔叔。”

裴言之沒搭理他,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陸楓,倒也沒多驚訝,閑閑吩咐遠處吓傻了的護士:“擡走吧。”

休克狀态的陸楓被擡上病床,不少片刻,便被推走了。

這是家保密性極強的私人醫院,哪怕發生這樣劇烈的沖突,只要當事人不主動處理,也沒人會多管閑事。

病房外重歸安靜。

而劉沛和王充在內的陸楓黨羽,怕禍及自己,臉色浮白地跟着陸楓的病床離開了。

剩下的,無非都是些聞聲趕來,想要分一杯羹的中立派和陸系旁支。

陸老手段非常,至今沒人知道他将遺囑交付給了誰。

可以确定的是,依照陸老對陸池舟的看中,一旦他離去,那位神秘的委托律師就會出現,陸池舟将會是說一不二的繼承人。

反觀陸楓,這麽多年也未套出半分信息,所以精神越發癫狂,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各位幹站着幹什麽?”裴言之瞥了眼衆人各異的表情,悠悠找了個椅子坐下,“坐啊。”

“好好好。”

“謝謝裴董。”

“您真是客氣了。”

陸池舟聞言,剛要落座,裴言之看他一眼,“你坐什麽?”

陸池舟:“。”他動作一頓,又起身站了回去。

裴言之笑,目光緩緩從衆人面上移過,不鹹不淡道:“他們心系陸老,你是主人家,自然要讓他們先坐。”

至此,誰都明白了裴言之要替陸池舟坐鎮的意思。

這番話狀似擠兌,實際無非是在向他們警告,陸家的掌權人他只認陸池舟。

這場手術很長。

但也只有真正關心親人的人,才會在乎手術時間的長短。

因為裴言之的到來,在場的人頻頻示好,本該肅穆的手術室門外變得一片嘈雜。

陸池舟抱臂,冷冷看着他們。但趕人的話,不适合他開口。

裴言之不動聲色地結束話題,“看得出大家對陸老的關心,但時間不早了,我想大家應該還有事情。”他拖長了聲音,趕客意味分明。

“是是是。”

“來這一趟,實是叨擾。”

“只希望陸老平安。”

送走這一幫人後,紀臣和楊執帶着一幫保镖,極有眼色地騰出空間,去了走廊的另一邊。

直到這處只剩下他們二人。

裴言之稍稍掀起眼睑,“坐。”

陸池舟低應一聲,坐到了裴言之對面。

剛坐下,就見裴言之極其嫌棄地瞥他一眼,“蠢。”

陸池舟:“……”

“我不來,你真要把他打死?”

陸池舟正色答:“不會,我有分寸。”

裴言之嗤了聲:“打人就是你的分寸?”

陸池舟抿唇,未再吭聲。

裴言之看他蒼白的臉色,移開視線,倒也沒再說話。

良久。

陸池舟聲音有點悶,“裴叔叔,謝謝您。”

“別謝我。”裴言之別過頭,“聽着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下午到晚上。

終于,手術室的門打開。

陸池舟眼睫一顫,定定看着被推開的門,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

出來的醫生,是全國有名的神經內科主任。

“哪位是家屬?”

陸池舟站起身,張了張唇,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手術很成功。”醫生摘下口罩,“暫時脫離危險。”

陸池舟閉了閉眼,有些脫力地說:“謝謝您。”

“我還沒說完,病人各項體征衰竭,且求生意識并不強烈,這次搶救便是因為病人吞藥自殺。”頓了下,醫生補充完剩下的話:“長則一月,短則一周,還請節哀。”

見慣了生老病死,哪怕是這樣一位傳奇般的老人,醫生的語調也無波無瀾。

但這樣平靜的語調,往往比歇斯底裏更加殘忍。

審判的刀終于落下,但不過是從死刑變成緩刑。

陸池舟的臉色一寸寸發白,他閉了閉眼,整張臉毫無血色,“我什麽時候能去見見他?”

“等脫離重症監護後。”

醫生走後,是一陣窒息般的寂靜。

裴言之看了眼低垂着頭,失神地望着地面的陸池舟,終究是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記憶一下被拉到了五年前,少年單薄又無助的身影和此時重合。

在陸家這樣的權利中心,鬥争是異常殘酷的。一朝雲端,一夕泥裏。

陸老教會了陸池舟很多,但卻忘了教他,怎麽防人。又或是連陸老自己也錯信了人,不知身邊蟄伏了只不知足的狼。

當年他曾朝少年抛出橄榄枝,但陸池舟這少爺脾氣,有着他的清高和傲氣。

裴言之到現在都記得,那時身處囹圄的少年,眼中不可一世的狂傲。

直到現在,他做得很成功,但到底被磨平了棱角。

親人離世,生病,沒有什麽能比這更能磨碎一身傲骨。

“起來。”裴言之低首,拍了下陸池舟肩膀:“回去好好休息。”

裴恬在收到陸池舟的回信後,一瞬間想把他的手機號也拉黑了。

她都沒掃他的黃,他竟然敢倒打一耙!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了三天。

在這期間,某只孔雀銷聲匿跡。

裴恬盡力忽視心中那種異樣感,惱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将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陸池舟”鎖到了櫃子裏。

周五中午,裴恬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突然收到裴言之的信息。

[先別回家,下午去博雅醫院看看你陸爺爺。]

裴恬動作一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回:[是陸池舟的爺爺嗎?]

裴言之:[你還有哪個陸爺爺?]

[……]

裴恬放下手機,看着正在收拾的行李箱失神,心裏湧上一陣不好的預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陸爺爺了。五年來,陸老都在安山療養院。

陸家對外放出的話是,陸老身體欠佳,不見外客。

裴恬曾問過裴言之,是不是陸楓控制了陸爺爺,逼走了陸池舟。

但向來溫和的裴言之頭次嚴肅地告訴她,不許多管閑事,并向她封閉了所有有關陸老的消息。

記憶裏,陸老是個非常和藹的老爺爺,每次看見她,都笑得眼睛彎彎。

雖然外人都說,陸老是個笑面虎,但裴恬卻非常喜歡他。

因為這樣的陸爺爺,才能教出那樣一個耀眼的陸池舟。

但現在,陸老進了醫院,一貫對陸家避而不談的裴言之主動提起讓她去看望。

這一切,都指向個她不願接受的結果。

裴恬想到了陸池舟。

陸老是他在這世上唯二的親人。

心突然緊緊擰成一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下午兩點,裴恬站在博雅醫院大門口,看到裴言之給她發的病房位置。

她拎着專門去買的果籃和補品,一路沉默地上了樓,依循地址來到了病房門口。

陸老住的是高級獨間病房,被單獨分了出來,外面空曠得幾乎沒人。

所以裴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走廊盡頭吸煙處的陸池舟。

他就那麽一個人,靠在牆邊,半屈起長腿,盯着面前的牆面出神。向來齊整的西裝松垮套在肩上,腳邊是滿地的煙頭,他指尖夾着根快要燃盡的煙,身邊煙霧缭繞。

裴恬用力眨眼,重新看了好一會,才确定,那就是陸池舟。

一瞬間,此時的身影和夢境中那個夾着煙靠在燈杆下的少年重合。

死氣沉沉的,冰冷到失了滿身的人氣。

裴恬心頭劇震,嗓間像是塞了團棉花般艱澀,握在身側的拳頭松了又緊。

“啪嗒。”

手中的果籃沒有拿穩,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一聲,不輕不重,打斷了不遠處出神的男人。

他倏得扭過頭,兩人的目光相撞。

裴恬看到了陸池舟快要布滿的紅血絲,以及疲憊到失去神采的眉眼。

下一秒,陸池舟堪稱慌亂地移開視線,連忙掐滅手中的煙,想扔了煙蒂,卻又在觸及滿地的煙頭後,頓住動作。

最終,他無措地揉了揉眉心,喉結動了動,再出聲時,嗓音異常沙啞,“你…來了。”

裴恬死死咬住下唇,眼睛脹得酸疼。

她從來沒想到,會看見這樣的陸池舟。

重逢來,見了這樣多面,陸池舟從來都是精致的、好看的、一舉一動都能将她勾引得神魂颠倒。

但現在,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夢境裏那個滿身頹喪的身影,會真實地映照在陸池舟身上。

又或許,現實會比夢境還殘酷。

那個天之驕子般的少年,在過去的五年中,也會無數次如同現在這般,沉默地茫然、絕望、崩潰。

太多的情緒彙聚在心頭,裴恬心裏疼得發慌,睜着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終究是忍不住,裴恬扭開腦袋,捂着眼睛,感覺到眼淚傾巢般落下來。

腳步聲漸近,男聲又啞又沉,連溫柔都帶着小心翼翼,“怎麽了?”

陸池舟擡起她臉,感受到滿手的濕潤。心緊緊擰成一團,他自責道:“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抽煙了,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裴恬沒說話,只是嗚咽着搖頭,心尖湧上種天崩地裂的痛苦。

為陸池舟,也為自己。

因為她發現,自己竟再沒辦法對他生起氣,那些過不去的坎,在見過這樣的陸池舟後,全數化成了心疼。

裴恬知道,她完了。

完蛋地徹底。

這一輩子,就栽在陸池舟這個坑裏出不來。

任他如何哄,女孩只是低着頭流眼淚,陸池舟深吸一口氣,正要強硬地替她抹眼淚,腰間突然傳來陣柔軟的觸感,一雙細白的小手緊緊環抱住他。

一股酥麻倏地從腳底竄到心尖,陸池舟鼻息一窒,看見埋首在他胸前的女孩。

她閉着眼睛,将頭抵在他胸前,抽泣着說:“抱一抱,是不是就好點了?”

裴恬能感覺到男人瞬間僵硬的身體,這個懷抱,伴随着炙熱的體溫,以及未散的濃烈煙草味。

不算好聞,卻讓始終飄着的心落到了實處。

過了幾秒,裴恬感覺到了後知後覺開始發燙的臉頰,她吸了吸鼻子,正要退開,肩上傳來一股大力,按住她腦袋的大手微微顫抖,整個人被男人嚴絲合縫地抱在懷裏。

鋪天蓋地,都是陸池舟的氣息。

一寸、一寸将她籠罩。

裴恬聽到男人沙啞到破碎的嗓音,“再給我抱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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