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哀家的身子還能撐多久?”雲栖虛弱問道。
鄭太醫聞言,吓得跪地:“娘娘,這……”
雲栖擺擺手,屋裏的宮人全退了出去。
“哀家的身子,自己心裏有數,你為哀家診治多年,還不敢直說麽?”
鄭太醫默了半響,才小心翼翼道:“娘娘按時服用微臣開的藥,能撐上半…半個月。”說着,頭又低了幾分。
“半個月啊?”雲栖喃喃道。
時日确實無多了。
她擡眼望了望窗外的雪花,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等了五年,終于能到黃泉地府與那人相遇了,悲的是,這十年時光,最後的日子竟是在宮中度過的。
她忽然有點懷念起江南的生活了,冬日一過,春暖花開,生機勃勃,不似這宮中終日死氣沉沉。
這輩子,就這麽一晃而過了啊。
楚钰正在上早朝,聽到小太監的禀話,急匆匆的走了,留下一衆大臣面面相觑。
能讓少帝如此慌張的,也就只有永春宮的太後,大臣們開始竊竊私語,揣測起永春宮的情況來。
沈介聽着那些議論聲,面無表情,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不緊不慢的往外走。
“沈大人留步。”
沈介聞音,腳步一滞,偏頭,看到身後的人,開口問道:“金大人有何吩咐?”
此人乃是太常寺少卿,金晁。
看到沈介認識自己,金晁有些詫異,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神色,淡笑道:“聽說昨日沈大人去了長春宮,可有見到太後娘娘?”
聞音,沈介擡眼,認真看了他一眼。
這宮中遍布眼線,他進後宮的事情不是秘密,朝臣們知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金晁是第一個直截了當問出來的人。
“見到了。”沈介慢悠悠的回了一句,擡腳往外走。
金晁邁步跟上,繼續問:“太後娘娘身體可還安康?”
“尚可。”依舊是冷淡的語氣,聽不出什麽情緒。
金晁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沈介從一進京,就萬衆矚目。其字與其生父一模一樣,犯了忌諱,滿朝文武百官駭然。
沈相生前頗受太後寵信,一生不娶,死後沒多久就冒出了有兒子的消息,着實讓人震驚。一進京其才能尚未可知,就被皇上封為翰林院侍讀,仕途順暢,長得與沈相又極為相似,如今百官都在猜,他将會是下一個沈相。
“這祭祖大典馬上就到了,太常寺有許多事情需要請示太後娘娘,如今娘娘卧病,今年祭祖的諸多事宜都未定下。”金晁道。
“若是沈大人見了太後娘娘,可否幫下官代為轉達?”
太常寺掌管宗廟祭祀等事宜,原本是由禮部決策,太常寺具體執行,而禮部只需征得皇上的同意便可,但當初少帝登基時尚且年幼,太後輔政,十年來,祭祖大典都要請示太後。
自太後病重,深居長春宮,便不理朝政,許多事情少帝還拿不定主意。
金晁找上沈介,确實有探口風之意,畢竟當年其父所受寵信,滿朝皆知。如今除了少帝,他是唯一能見到太後的人。
沈介停下腳步,緩緩道:“下官初入京,并不了解這些事宜,昨日幸得娘娘憐愛,見了一面,金大人的忙,下官怕是幫不上。”
沈介确實初入仕途,可來京之前,他已知曉朝中大體情況,猜到了金晁的心思。
五年前先帝遺诏現世,震驚朝堂,他的父親雖用性命平息了此事,可不少朝臣已生出了二心。朝中擁護湯家之人甚多,朝臣各擁其主,再過一年太成王便及冠,羽翼豐滿,朝臣們都在觀望風向。
他不知道金晁是哪邊陣營的,但定有拉攏之意。
可他,并不打算投入誰的門下。
金晁張了張嘴,正要再說,餘光瞧見有人往他們這邊來了,他認得那人,是太後身邊的掌事太監——周福來,于是止住了話頭,朝周福來道:“周公公。”
周福來走到他們面前,才笑着回了句:“喲,是金大人哪,早朝都散了,金大人怎麽還沒走?”
金晁道:“這不是見了沈大人,想起沈相,一時觸景生情,拉着沈大人聊了幾句嘛,就看到周公公您來了。”
周福來堆笑:“金大人慣是個善交友的。”
說着,周福來看了沈介一眼。
金晁會意,道:“既然沈大人有事在身,那下官就先走了,勞煩周公公幫下官向太後娘娘問好。”
看着人離去,周福來收回目光,臉上笑容不減:“沈大人,太後娘娘有請。”
沈介未問原因,只是點點頭,便跟着他去了長春宮。
周福來腳步稍慢,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頗為訝然。
這沈大人還是個少年郎,卻已經是一副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樣,甚少有情緒變化,讓他做什麽,從不問緣由,行事作風超乎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穩重。
聽聞她的生母不過是一普通女子,被養在外頭十八年,處境窘迫,氣質比起高門裏的許多公子哥卻還要略勝一籌。
到底是高門之後啊。
“周公公可知,太後娘娘召見微臣所為何事?”沈介忽然問道。
周福來收回思緒,笑盈盈的回答:“沈相忠心耿耿,受娘娘賞識,娘娘見了您,就仿佛見了沈相,因此特意叫您到長春宮陪着聊聊天呢。”
沈介回頭:“父親生前,很受娘娘寵信嗎?”
聽了這話,周福來也沒多想,只道他被養在外頭多年,不知這京中情況,沉吟片刻,回道:“沈相和咱們娘娘是摯友。”
“這麽說來,我這是借了父親的光?”
周福來愣了下,他好似在沈介眼中看到了冷意,剛要細瞧,沈介就轉過身子了:“從前總聽人說父親滿腹經綸、風華絕代,可惜從未見過。”言語中有些惋惜之意。
周福來暗道自己荒唐,竟看走眼了。半響後,他笑了笑,回道:“大人年輕有為,和沈相十分相像,沈相泉下有知,心中定會欣慰。”
欣慰嗎?
沈介的嘴角微翹,輕輕的冷笑了聲。
他這生父,對他不聞不問,終生就守着那長春宮的太後,為了太後不惜殒命。
直到臨終前,才托了一封書信給他。信中只言片語都未提到他的阿娘,也不曾詢問他的處境,反倒跟他說若将來進了京,要盡力保護太後周全。
他來了。
可惜,他是來要太後的命的。
也不知道,他這父親若泉下有知,當初暴露了他的身份,反而将太後推入險境,甚至要了她的命,會不會後悔。
沈介趕到長春宮的時候,正巧遇到鄭太醫出來,他斂了斂思緒,面無表情的跟着周福來進屋。
遠遠的,就聽到了雲栖的話。
“钰兒,鄭太醫的話你也聽到了,不必為母後難過。你身為帝王,又是長兄,将來若是哀家走了,要照顧好你的弟弟妹妹。朝中事務,有拿捏不定的,就問曹瑞。”
周福來停下來,擡手示意沈介在珠簾後先候着。
沈介眉眼微動。
太後這是,在叮囑後事?
他回頭瞧了鄭太醫的背影一眼,忽然有些疑惑。
太後此“病”,并非真的無力回天,太醫院的太醫為何會診不出來,還是故意為之?
如此想着,他暗中環顧了下雲栖的寝屋。
楚钰不語,低聲啜泣。
“都十四歲了,怎麽還哭哭啼啼的?”
“母後……”楚钰跪在地上,悲扭道,“朕…朕……”
“生死乃人之常情,莫要悲傷。”
楚钰哭出聲來,好一會,認命的抹了抹眼角,問:“母後可有遺憾?”
宮中的太監宮女死前總會有遺憾之事,他救不了母後,就更不能讓母後含憾而終了。
遺憾嗎?
雲栖望着珠簾後兩個模糊的身影,恍惚了一下。
周福來見狀,掀開珠簾,帶着沈介站在楚钰身後行禮。
楚钰已經站起身來,看到沈介來了,頭別到一旁,忍下眼裏的淚光。
雲栖的視線越過楚钰,落在沈介身上,心中悵然。
這一生,她未負雲家,也不負大莫,獨獨辜負了沈介。
初見那時,他也就這般大吧?
才高八鬥,志滿氣驕,卻在她決定入宮的那天晚上,不顧一身傷在雲家門前跪了一整夜,哀求她不要入宮。
若說遺憾和後悔,便是此生負了他。
可這缺憾,只有到了地底下才能彌補了。
看到沈介的眉頭似乎皺了一下,雲栖收回思緒,招手道:“到哀家跟前來。”
沈介低着頭,緩緩走過去。
雲栖默了默,嘆息道:“你可知道,你父親當年為何而死?”
沈介擡起眼簾,瞥了她手中的東西一眼,搖搖頭。
“你父親是為了大莫而死。如今哀家也要離去,這東西,便物歸原主,将來若是大莫出事,可保你一命。”
楚钰驚訝道:“母後,這是……”
沈介一驚,跪了下來,道:“如此貴重之物,理應由娘娘自己留着。”
“哀家時日無多,這東西對哀家已沒了用處。更何況,這東西本就該是你父親之物,由你保管再好不過。”
沈介沒接,只道:“娘娘身體尚且安康,不會有事的。”
知他有心安慰自己,雲栖笑了笑。
“哀家患的是絕症,無力回天。”
沈介心思百轉千回,半響,終是道:“娘娘并非患病,而是中了一種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