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連接下了幾日的大雪,這一夜變小了。
夜裏,雲栖輾轉反側,終是睡了過去。
她感覺有點冷,起身喚耿嬷嬷,卻無人回應,只好自己掌燭,寝屋裏靜悄悄的,安靜得讓人心慌。
“元香。”雲栖又喚了一聲,聲音卻仿佛被什麽卡住了,在喉嚨裏出不來。
她吓了一大跳,轉身,看到床邊跪着一個模糊的人影,正驚訝着,看到那人擡起頭,道:“沈介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太後一生安寧,求太後成全。”
沈介。
雲栖反應過來,朝他走過去,就在這時,沈介突然回頭,露出血淋淋的一張臉。
雲栖尖叫一聲,從床上驚醒。
耿嬷嬷急匆匆推門而入:“主子,怎麽了?”
雲栖雙眼茫然,看到是她,終于反應過來,方才又是夢。
“元香,我又夢到他了,他臉上都是血,血……”雲栖垂着眉眼,無聲啜泣。
這個夢魇,已經折磨了她整整五年。
耿嬷嬷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主子,都是夢,沒事了。”
安撫了一會,耿嬷嬷喚宮女将洗漱的東西端進來,雲栖梳洗的時候,還在回想着夢裏的情形,心有餘悸。
她喚耿嬷嬷将藏了多年的錦盒拿來,取出裏面的東西,問道:“那孩子現在何處?”
“現歇在城中的一家小客棧裏,還沒落腳的地方。”耿嬷嬷回話。
雲栖有些詫異:“钰兒說,他已經是翰林院侍讀了。”
沈介之後,又身有官職,怎麽會連一個府邸都沒有?
“剛進京幾日,沈家不認他的身份,這翰林院侍讀,還是曹尚書兩日前舉薦的。”耿嬷嬷平靜的回着話,挑了支珠釵,為她戴上。
“曹瑞?”
耿嬷嬷點點頭:“那孩子一入京,便先去找曹尚書了。”
“他生前和曹瑞交好,許是臨終前将那孩子的事告訴曹瑞了。”雲栖悵然。
曹瑞是吏部尚書,他生前摯友,曾是父親的門生,一身忠骨,當初便是他極力反對廢後懿旨,在先帝去後,盡心輔佐钰兒。
這滿朝文武,如今能完全信得過的,也就只有曹瑞了。
耿嬷嬷岔開話:“主子的臉色,比前幾日好些了。”
雲栖望了眼鏡子,不知是不是昨日喝了湯藥的緣故,今日在屋裏走動,确實沒有前幾日疲憊了。
她想起了一句話。
将死之人,都會回光返照幾天。
大概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時日無多,就想着将後事都安排妥當了,才能放心離去。
“為那孩子安排一個落腳的地方吧。”雲栖蓋上錦盒,道,“下了早朝,讓那孩子過來一趟。”
耿嬷嬷低聲應是。
“娘娘,眉太妃求見。”長春宮的掌事太監周福來從外頭進來,恭敬回禀。
周福來又說:“眉太妃這都連着來半個月了。”
怕是想來打探她的情況。
眉太妃,是先帝生前最寵愛的妃子,先帝為了她,多次想廢後,駕崩前,還留下一道聖旨,立其子太成王為後。
那道聖旨,被阿姐拿到,藏了起來,後來不知所蹤,在楚钰登基為帝的第五年,有人拿了出來,大做文章。
當年沈介,就是為此事而死。
她入宮之時,便得知那道聖旨之事,因此在楚钰登基後,立即将太成王發配到封地,眉太妃則被她留在了宮中,看守在眼皮子底下。
眉太妃是武将之女,獨寵多年,先帝又應承她傳位給太成王,其父湯缪更是位至一品大将軍,擁兵自重多年,她和湯家早就動了念頭。
這些年在宮中,背地裏并不安分。
雲栖想了想,道:“讓她在偏殿候着。”
這宮裏頭,最惦記她身子的,除了這眉太妃,怕是也沒第二人了。
“是。”周福來應聲退下。
在寝屋裏歇了半個時辰,雲栖才讓耿嬷嬷攙扶着,徐徐去偏殿見人。
聽了宮女的回話,耿嬷嬷道:“等了半個時辰,竟是一字不吭。”
雲栖輕笑:“倒也難為她沉得住氣。”
武将之女,原是帝王最忌憚的,可先帝被這眉太妃迷得神魂颠倒,自她入宮,便獨占帝王寵愛,其心計和智謀,都不是其他妃子可比的。
若不是父親在朝中的門生頗多,當年阿姐的後位,怕是早就被這眉太妃奪走了。
“湯缪手握兵權,這些年太成王在封地又暗中謀劃,她現在就只盼着哀家去了。”
朝中支持湯家的那些大臣,如今忌憚的不過是她當年擊退北戎在百姓心中立下的威望。
現在宮裏宮外的每雙眼睛,無不盯着長春宮。
雲栖收回思緒,低聲冷笑:“哀家就算不在了,如今的楚氏江山和雲家,又豈是他們能夠撼動得了的?”
十年的時間,她已為阿钰鋪好了所有後路,即便是走了,這湯家,也不會得逞。
這眉太妃的心思,是時候該收一收了。
到了偏殿,眉太妃遠遠看到雲栖,便起身行禮:“妾身見過太後娘娘。”
雲栖落了座,目光才落在她身上,見她穿得單薄,淺笑道:“天寒,妹妹怎的穿得這麽少,若是感染了風寒就不好了。元香,為眉太妃添衣。”
耿嬷嬷應聲,眉太妃卻福了福身子,道:“多謝姐姐好意,妾身從小習武,身子硬朗,無礙的。”
雲栖給耿嬷嬷使了個眼色,這才定睛看眉太妃。
眉太妃雖是武将之女,從小舞刀弄槍,但容貌似其母,天生媚骨,一雙眼睛攝人心魂,她初見她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眉太妃迎着她打量的目光,溫柔問道:“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雲栖斂了斂心神,招呼她坐下,緩緩道:“勞煩妹妹挂念,好多了。”
眉太妃瞧了瞧她,心中微微詫異,暗嘆她的氣色竟如此紅潤,不似病危,面上依舊不動聲色,溫聲道:“姐姐身子骨向來不好,要好好保重身體。”
轉念一想,這世間妙藥諸多,即便是病重之人,稍加服用一些讓身體看起來如常的藥,就能瞞過別人的眼睛。
太後病重多時,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宮裏已提前準備了後事,不可能這麽快就轉好,只怕其中有蹊跷。
心念至此,眉太妃壓了壓心緒,又柔聲道:太醫今日可來查過脈?前幾日,妾身那不成器的弟弟偶遇一神醫,聽說妙手回春,姐姐若是願意,妾身讓人接他進宮來幫姐姐瞧一瞧。”
這些日子,眉太妃沒少讓她安插在太醫院的太醫來長春宮請脈,但雲栖只讓忠于自己的鄭太醫為自己治病。
眉太妃的那些小心思她怎麽會猜不透,日日來長春宮不過是想打探虛實,如今見她能走動,怕是又起了疑心,于是笑着道:“哀家讓鄭太醫請脈慣了,就不勞煩妹妹了。”
“姐姐鳳體為重,妹妹只是想幫姐姐分擔一二,若是姐姐不願,那便不讓那神醫來了。”眉太妃的聲音依舊溫柔,本就是随口一提,見雲栖拒絕,就沒再說下去。
“再過幾日,便是祭祖大典了,姐姐要保重鳳體,後宮還有許多事,等着姐姐操持呢。”
大莫國的祭祖大典,定在除夕之後的第十五日,也就是正月十五,雲栖身為太後,垂簾聽政多年,這幾年的祭祖大典,皆以她為首。
雲栖知道眉太妃這個時候提起祭祖大典的用意。今年她若是缺席,朝堂之中,必定議論紛紛。
她從眉太妃身上挪開目光,看了眼窗外的宮牆,白茫茫的一片,似是随口,她道:“這雪下得越來越大了,今年的天比往兒冷,湯大将軍如今還在邊疆抵抗北戎人,這天寒地凍的,倒是苦了他們了。”
提到湯缪,眉太妃面色微變,不過很快又緩過神來,笑着道:“多謝姐姐挂念,父親身為臣子,保家衛國是他的分內之事,只要能夠擊退北戎人,吃點苦不算什麽。”
“戰場刀劍無眼,哀家當年出征,九死一生,若不是有親衛拼死護着,怕是早就死在邊陲之地了。湯老将軍年歲已高,出不得差池。也不知道這一役,能不能平安歸來。”雲栖輕輕的嘆息一聲,似在為湯缪嘆惋。
眉太妃心裏咯噔一跳,琢磨着她話裏的意思,越想越心驚。
父親年事已高,若是在戰場上出了事,誰都會想是為國戰死的。就算北戎退兵了,想要回來,也需征得少帝同意。
太後此言,只怕是在警告。
往深處細想,眉太妃心中戚戚。
耿嬷嬷在這個時候,為她披上了棉氅,淺笑道:“天寒,太妃娘娘要注意身子。”
雲栖又道:“你和湯老将軍也許久未見了吧?空閑的時候,給湯老将軍捎幾封書信,好讓他安心。”
眉太妃臉上的笑容淡了許多,拉了拉身上的棉氅,垂着眉眼應是。
她心事重重,平日裏和雲栖表面上姐妹相稱,實則很少來往,獨處的時候并沒什麽可說的,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退下了。
望着她略顯急促的步子,雲栖低頭笑了。
“回寝屋吧。”她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應付這些後宮妃嫔,比她當年上戰場還累。
正欲起身,心口突然一陣揪痛,喉間迅速湧上一股腥味,還未開口,便吐了血。
耿嬷嬷面色驟變,急急喊道:“來人,快叫鄭太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