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沈介的聲音一響起,雲栖的背瞬間就直了。

有外人的時候,她是太後,一言一行都當有國母風範,可到底還是有些孩子心性的,獨處之時,便會暫時忘了自己的身份,放松身心。

也不知道方才被沈介瞧了多少。

倒不覺得尴尬,只是失了身份,不太體面。

整理了下儀容後,她緩緩擡頭,彎着笑眼:“怎麽來了?”

沈介垂眸屈膝請安,看不清神色,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微臣來為娘娘請脈。”

擡起頭時,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落入雲栖眼中,隐約帶着笑意。

雲栖別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染料上。

方才的宮女會看眼色,在長春宮伺候久了,已對沈相出入後宮一事司空見慣,因此覺得染指這差事交給沈介乃是情理之中,早就悄然退到了涼亭外。

沈介淺笑道:“娘娘,微臣可以落座了嗎?站着為娘娘染指,不太方便。”

雲栖柔聲道:“坐下吧。”

沈介應是,落座以後,将染料放在桌子上。

“娘娘的手白皙,染粉色的應該更好看些。”他說。

“哀家年紀大了,深色更适合哀家。”

“娘娘容顏依舊,粉色襯得上娘娘。”

說完,他伸手托起了雲栖的一只手:“娘娘想要什麽顏色的蔻丹?”

他剛從宮外進來,帶着寒氣,一雙手冰冰涼涼的。

涼意從雲栖的指尖傳到身上,她愣了半響,覺得今日的沈介不同往常,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沈介神色如常,眉間噙着笑意:“娘娘莫不是又想起微臣的父親了?”

那點雜亂的思緒随着他這聲話散開,雲栖輕聲道:“你和你父親不同,哀家未從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沈介輕笑了聲,岔開話:“娘娘選好顏色了麽?”

雲栖随意瞥了眼:“随你吧。”

“那微臣來幫娘娘挑。”沈介說完,伸手取了蔻丹,從小指依次幫雲栖塗,神情專注。

耿嬷嬷看着這一幕,心裏突然咯噔一跳,這瞬間竟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沈相的影子。

這是她頭一次産生這種念頭。

沈介的動作看似如常,神色也平靜,但兩人的手這麽貼着,雲栖還是感覺到了他肢體有些許僵硬,感覺到他掌心的濕意時,不覺啞然失笑。

怕他緊張,她挪開目光,落在不遠處盛開的紅梅上,随口問道:“鄭太醫送過藥了嗎?”

“早上送了。”沈介的聲音很輕,手中動作未曾停頓。

手中蔻丹用完了,他擡頭取了新的,餘光正好落在雲栖方才看的那本書上,這書他看過,是一本雜文游記,寫得極好,各國風土人情盡寫在裏面。

“娘娘喜歡看游記?”他問。

雲栖點頭:“閑來無事的時候,會翻一翻。每日都待在宮裏,總覺得悶得慌,見不着外面的風光,從書上看到,心裏也是開心的。”

沈介的動作一頓。

他雖未看到雲栖的神色,卻也能從她的話中聽出輕不可聞的嘆息和遺憾。

他曾經進過南疆皇宮,當時年紀尚小,貪玩,誤入冷宮,遇到了一個瘋女人,當時只覺得她可怖,吓了好幾日。

後來便覺得可憐。

宮中女子,大多可悲,身不由己。身為帝王妃嫔,日夜争寵,即便能如太後一般活到最後,享盡榮華富貴,可依然還是在困在這一席之地。

不知是不是今日的風太小了,涼亭裏置着的暖爐捂得人有點悶,這一瞬間,他心裏生出了幾縷別樣的思緒。

默了片刻,他道:“快入春了,等春獵的時候,娘娘可以出去走一走。”

聽他說起春獵,雲栖期待之情油然而生,眉眼又彎了彎。

“每年春獵,哀家打到的獵物總是最多的。”

沈介順着她的話道:“微臣還未見過娘娘的騎射技藝,今年春獵,得好好瞧一瞧。”

談起開心的事情,雲栖便忘了自己的身體還抱恙,不由得多說了些:“當年哀家在邊疆的時候,軍饷不足,挨餓了半個月,經常帶着将士們去打獵。”

見她開心,耿嬷嬷心裏也高興:“老奴還記得,娘娘當年一槍/刺死了頭野豬,為軍營裏的将士添了夥食,大家可高興了。”

當年那一役,耿嬷嬷也跟着去了,眼角底下那塊疤痕就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

“不僅是野豬,哀家還打了不少獵物。”雲栖神采奕奕,十分自豪。

耿嬷嬷也有些感慨:“主子的射藝一直很好。那段日子雖苦,卻是極開心的。”

沈介擡起眼,見雲栖滿臉笑容,目光灼灼,眼中的向往之色難掩,心尖突然一顫,嘴唇微微翕動,卻是沒說什麽。

雲栖斷斷續續的又說了一些當年的趣事,沈介靜靜聽着,從她的話中依稀看到幾分當年的風采,唇角也忍不住跟着輕輕上揚。

說完後,雲栖像洩了氣一般,冷靜下來了,嘆息道:“可惜如今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十年了,哀家沒有再踏出京城一步。”

沈介的心驟然束緊。

大抵是知道她傷懷,沈介轉開了話頭:“娘娘可有去過南疆?”

雲栖搖搖頭:“未曾去過。”

這也是她人生的一件憾事。

在江南的時候,她曾經想過,這輩子要雲游四方,看盡世間的河山,可惜入宮以後,就連出宮,都成了奢望。

“娘娘想聽什麽,微臣可以講給娘娘聽。”

雲栖側過頭來,一汪秋水似的笑眼撞入沈介眸中:“哀家都想聽。”

沈介怔了怔,随後迅速低下頭,低低的回了聲好。

他的聲音很輕很渾厚,講的又十分有趣,雲栖聽着,不知不覺就入迷了。

指甲染完時,沈介的話頭也跟着停住。

雲栖有些意猶未盡:“還有別的趣事麽?”

沈介笑回:“改日進宮,微臣再講給娘娘聽。”

雲栖擡眼,看了下天色,确實不早了。

她低頭瞧了眼自己的手,不知不覺中竟都染完了,染得極好。

她不禁有些好奇:“你為旁人染過嗎?”

“娘娘是頭一個。”

雲栖屈指,多瞧了兩眼:“哀家很喜歡。”

沈介掏出巾帕,放在她的手腕上:“微臣為娘娘把脈。”

雲栖目光還停駐在指甲上,輕輕點了點頭。

今日杜應跟着進宮,站在不遠處候着。

等沈介出來了,他緊跟身後,沒說什麽,直到出了宮,繃直的身子總算是松下來了。

剛才在禦花園裏,他着實是為沈介捏了一把汗。

“公子,您問了嗎?”

沈介搖搖頭。

今日進宮,本是想打聽當年之事,但事有變化,還沒來得及問。

只能改天再尋個機會了。

杜應還想再問,餘眼瞥到他衣袖間掉落的黑帕,停下腳步:“公子,您的帕子掉了。”

沈介回頭,杜應已經把帕子撿起來了。遞過去的時候,看到黑帕裏殘留的紅蔻丹,異常顯眼,不由得愣了愣。

沈介顯然也注意到了,若有所思的望了兩眼後,若無其事的把帕子放回袖子裏。

把脈過後,他用自己的帕子為太後娘娘擦拭了指縫間多餘的蔻丹。

不知想起了什麽,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轉頭去了春景街。

杜應跟了一路,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開口:“公子,其實您不必這麽做的。”

沈介腳步一滞,回頭:“我做了什麽?”

杜應僵住,如鲠在喉,不知該說什麽。

望着沈介的背影,他暗暗嘆了口氣。

禦花園裏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裏。

旁人或許不知,可他确是明白的,公子對夫人之死耿耿于懷,接近太後,便是想探查當年真相。

可像太後這種在深宮之中活到最後,還垂簾聽政多年的女子,城府深,哪裏是公子能夠應付得了的?

坊間就有人傳,相爺當了太後多年面首,大家又說公子和相爺長得極像。

他現在擔心,公子過分示好,會被太後瞧上,收為面首,到時候事情就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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