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03
納西斯欣然同意了幫加爾斯泰亞的忙,很快他們見親王的安排就被定下來。那天早上,納西斯駕着馬車來到他們住的樓下,加爾斯泰亞遠遠地看着晨霧籠罩下的他的身影,一瞬間還有種詩意朦胧的錯覺。納西斯坐在車夫的座位上,明明是處在下人的地位,卻依舊給人優雅幹淨的感覺。
直到他看見加爾斯泰亞,露出一臉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翻身從車上跳下來就準備跑。後者連忙把他撈了回來,帶了點責備地問他:“你又搞什麽?”
納西斯一臉責備地看着他,一只手指向他的背後:“你早說你的朋友是他啊,我保證不找你了!”
加爾斯泰亞一頭霧水地回頭,只見安铎瑪爾一只手按在了劍柄上,迎上他的目光,玫瑰紅的眼睛裏一片冰凍。
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有點多餘,來到血族的地界上不知如何自處的并不是安铎瑪爾,而是他自己。畢竟,他可萬萬沒想到那兩個人是這麽一種關系。
伊謝爾德·梵卓這一天從棺材裏出來時,心情難得地非常好。在她沐浴完畢、來到梳妝臺前時,她的養女貝雅特麗齊告訴她:“您的客人已經被帶來了。不過納西斯推說他有事,先行離開。”
“攔住他,”伊謝爾德低頭挑着口紅,頭也不回地說,“這麽着急跑,肯定有不敢向我交代的事。”
人類少女點了點頭,把手往宮殿的牆上一按,幾條咒語從她的掌心四散而去,沒入牆壁中。
“貝雅特麗齊,”伊謝爾德回過頭,“這支深紅的怎麽樣?”
“非常美,殿下,”貝雅特麗齊說,“就像熟透的梅子一樣。”
伊謝爾德高興地笑了。“你真會說話。”
幾十分鐘後,懷疑自己被放了鴿子的茵格三人終于等到了姍姍來遲的血族親王。加爾斯泰亞雖然沒表現出來,不過偷偷看向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好奇。伊謝爾德毫無疑問是個美人,不論是在龍、人類還是血族眼中,她有檀木一樣黑的長發和勾‖魂攝魄的夕陽色的眼睛,但這甚至不值一提。她身上最有魅力的不是她的容顏,而是漫長的統‖治生涯積累下來的不顯山不露水的威嚴氣質,那使得她一走進大殿,屋裏就寂靜得只剩下她的高跟鞋聲。她在大殿裏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一個人類少女侍立在一旁。她沒有客套,而是開門見山地問:“你們來見我是為什麽事呢?”
茵格上前一步,對她行了個禮。“親王殿下,日安。我是退役的聖騎士茵格,這兩位是我的同伴……”
伊謝爾德擡了擡手,制止了他的自我介紹。“我知道。”她說,“我問的是,有什麽是我可以幫你的嗎,聖騎士?”
“有,”茵格鄭重地點頭,“親王殿下,我在來見您之前,花了10年時間找到了死者之書。”
伊謝爾德沒有說話,但看着茵格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她的語氣微微有些嘲諷:“納西斯果然有事情瞞着我。”
“聖騎士,你都找到了死者之書,卻不知道封印它的是我嗎?”
這個回答讓茵格愣住了。
伊謝爾德問他:“你為什麽要打開那本書呢?”
茵格的神态重新又變回堅定:“我要複活一個朋友。他是因為權力鬥争被人陷害而死的,他死的時候我還是個除了傷心什麽也做不了的年輕人。現在我有了能力,我想把他帶回這個世界來,帶他離開危險的一切,去過他還沒有機會享受到的平靜、安适的生活。”也是那個人曾許諾給他的生活。
伊謝爾德一哂。“所有曾經打開那本書的人,都是這麽想的。”
她說的事情發生在将近一千年以前,那時連加爾斯泰亞都還只是一個被悉心照顧的龍蛋。那時瑪德琳娜·梵卓在整片大陸上聲名遠播,不是作為一位長老級的血族,而是作為一個亡靈法師,這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死者之書。那本書起初也不叫死者之書,瑪德琳娜給它起的名字是《亡靈法術的原理和基本操作,及其基礎上的靈活組合運用》。可是當時和後來的人都直接叫它死者之書,全都因為裏面記載了她創造的令死者複生的法術。
不止一個亡靈法師嘗試了,而且成功了。瑪德琳娜迅速變得家喻戶曉。她的書被一遍遍抄寫,廣為傳播,亡靈法師在人們眼中一時間變得可愛起來,因為他們可以替大家帶回苦苦思念的逝去的親友。
但是,久而久之,事情卻變了樣。亡靈法師根據她提供的方法複活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許多壞人。社會漸漸變得不如以前安定,恐懼開始滋長,亡靈法師同普通人的矛盾激化,到了一定程度引起沖突,而在力量不對等的情況下,沖突會演變成一方對另一方的屠‖殺。于是報複,再殺戮,再報複,冤冤相報,永無盡頭。死者之書卻被更多地傳抄,更廣泛地流傳。
長老會為此而驚動。他們傳召了瑪德琳娜,要求她封禁自己的著作,但她拒絕服從。“我只是在傳播知識,知識是沒有罪的。”她把法杖靠在臂彎裏,聳了聳肩,“再說,它已經流傳得那麽廣,我現在封禁了原稿又有什麽用?”
幾個人類國家的國王派出聯合使團出使以諾之城,希望獲得他們幫助。無論如何瑪德琳娜是血族的人,要處理她還是需要借助血族。長老會答應了,因為血族的信條一直是大陸上各個種族和勢力的均勢平衡。
他們對瑪德琳娜下了格殺令。
伊謝爾德,那時她剛二百多歲,奉命離開以諾之城去協助人類。當瑪德琳娜在前來圍剿她的人中間看到伊謝爾德時,她嘆了一聲:“伊謝爾德,你怎麽能做這事呢?他們要是以弑親罪審判你怎麽辦啊。”
“我不是來殺你的,”伊謝爾德悲傷地說,“長老會已經對你下了格殺令,我只能來最後見見你。”
“所以你就要幫助這些人類麽?”瑪德琳娜的話裏透着淡淡的失望,“沒有你的幫助,我相信再給他們一百年也抓不住我。”
這話惹惱了在場為數不少的人類,有一個沖上去就要将她就地制‖服,卻被她一道雷暴劈成了兩半。瑪德琳娜嫌棄地瞥了他的屍體一眼,又轉回頭向伊謝爾德,朝她伸出雙手:“既然這樣,那你來把鐐铐給我戴上吧。”
伊謝爾德愣住了。
“別怕,”瑪德琳娜柔聲說,“上面有壓制的咒語不是嗎?戴上它我就用不了任何魔法了,誰也不會像剛才那樣了。”
邊上有人聽了,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就把那副手铐扔到了伊謝爾德懷裏。她低頭一看,手铐內側有好幾根粗‖長的突刺,頂端削得尖尖的,鍍了銀。她忽然感覺到強烈的惡意。周圍的人開始催促她,瑪德琳娜一揮手,剝奪了他們所有人的聲音。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伊謝爾德走上前,顫抖着雙手将它們套到了瑪德琳娜的雙手上。扣上它們的時候她聽見對方發出一聲呻‖吟,尖刺穿透瑪德琳娜的手腕,她疼得渾身一軟,伊謝爾德不得不攬住她的腰以維持她的站立。
“伊謝爾德,”瑪德琳娜用染血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在她耳畔輕聲說,“你要記得,你曾經親口說過你愛我,甚至願意為此放棄人類豐富多彩的生命。”
“我偶爾能看見未來的圖景,那裏的你一手權杖一手劍,風光得像個親王。而那個時候,你可要記得我。”
伊謝爾德的視野一瞬間模糊。她覺得她的心髒上被‖插了一根粗大的木樁,将伴随她永生永世無法拔除。
後來瑪德琳娜被人類帶走,被綁上火刑架燒死。處決她的那天盛況空前,人們紛紛聚集到廣場上來觀看,伊謝爾德也懷着難以言喻的心情來到他們中間。火點起的時候,很多人發洩恨意地叫着好,面容在熱浪中一陣陣扭曲。而瑪德琳娜血跡斑斑的身影在熊熊烈火中,顯得脆弱又無助。
隔着層層的人群,伊謝爾德卻總是覺得瑪德琳娜在看着她。她也目不轉睛地看着火焰一點點爬上瑪德琳娜的衣角,當她的面容終于在火光中消失,渾濁的焚風卻送來低微柔和的嘆息。
她說,伊謝爾德啊……
瑪德琳娜死了,但她的書不能不做一個處理。她自己曾跟長老會玩兒文字游戲,推說無法封禁所有的抄本,但這件事最終被伊謝爾德做了。她是唯一一個瑪德琳娜初擁的對象,除了她之外世界上沒人能打開血脈封印。做完這些她離開了人類世界,回到遙遠神秘的荒土。而在此之後五十餘年,不放心的人類君王們仍然在查禁死者之書,它們絕大多數都被焚燒,漸漸地它和它作者的名字都被淹沒在茶餘飯後的閑談中了。
之後的三百年時光伊謝爾德在石棺中度過,被喚‖醒是因為血族內亂,以諾之城需要她。幾十年後內亂過去,原先的長老幾乎全被推‖翻,新一代統‖治者們登上舞臺,伊謝爾德成了梵卓親王。
但逝去的光陰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無夢之夜,三百年以前的記憶仍然清晰,那根‖插在她心頭的木樁漸漸成為她的一部分,變成了對秩序與平衡的絕對的推崇。一切都是為了維護秩序,她想,所以瑪德琳娜必須死,這是長老會的決議,她當年奉命去執行,如今則是自發地繼承。為此她永遠不會讓死者之書重見天日。
所以她漠然地拒絕了茵格的請求。
會見伊謝爾德的失敗意味着他們只剩下強行奪取一條路了。雖然早有這個心理準備,不過回去的路上還是稍顯沉默。之後的幾天平靜得有些詭異,加爾斯泰亞确信伊謝爾德明白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但對方竟然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像是雙方默契地同時互相試探,暴風雨前的寧靜。
安铎瑪爾在一天早上告訴茵格自己有些私人事務要去處理,很早就走了。午飯時(雖然天色仍然是晚上)他回來了,神色如常,反而是加爾斯泰亞看到他不由得放下了端起一半的茶杯。
“你把納西斯解決了?”他問安铎瑪爾。
後者淡淡地嗯了一聲,在給他留的位置上坐下用餐。加爾斯泰亞也不知道該接什麽,就“哦”了一聲繼續端起杯子喝茶了。刀叉和盤子偶爾發出的聲音顯得屋裏更加安靜,但加爾斯泰亞總覺得哪裏怪怪的。過了一會兒茵格和他差不多吃完了,茵格離席,他留了下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再一次端起杯子,卻發現已經沒有茶了。安铎瑪爾無言地把茶壺遞給他,加爾斯泰亞接過,說了聲謝謝。
“你很少像現在這麽沉悶,加爾斯。”安铎瑪爾悠悠地說。
加爾斯泰亞幹笑了一聲。“啊。我以為你會怪我。”
安铎瑪爾垂下的眼中劃過一絲陰霾。但是當他放下刀叉時,開口的語氣卻很平淡:“為什麽?你認識他并不代表你知道他的所有事,而且那個時候你們已經分手了。”
“……他連這都跟你說了。”加爾斯泰亞顯得略微有些不自在,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了。
安铎瑪爾的口氣也忍不住染上一絲古怪的味道:“是啊,他還以此做籌碼要換一條生路。”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加爾斯泰亞的反應,漫不經心的外表下是小心翼翼的探視。他在排查對方身上最後一絲懷念或者失落的跡象,沒有是不正常的,但是假如找到了,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辦好。
但是加爾斯泰亞只是對此表示了遺憾,然後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下一個話題。安铎瑪爾內心湧起一種奇怪的不安,他的懷疑情緒無法平複,但是又不好宣之于口。加爾斯泰亞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嘆了口氣問道:“安铎瑪爾,你在擔心什麽呀?”
“我……”他忽然發現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而他的疑慮又是如此的羞于見人。“沒什麽,只是你對這件事反應比我想得要平淡多了。”他移開了眼神說。
加爾斯泰亞不由得笑了出來:“那你希望我怎麽做?替納西斯鳴不平嗎,你确定那樣你不會覺得更難受?”
安铎瑪爾恰好被說中了心理活動,一時接不上話來。加爾斯泰亞搖了搖頭,有些揶揄地笑道:“‘對分了手了戀人念念不忘’,真是我不太能理解的風俗啊。”
“什麽?”
“沒什麽!”加爾斯泰亞站起身,“把你的盤子給我,我拿去洗了。”
安铎瑪爾無言地站起來幫他收拾了餐桌,把用過的碗碟一起放到廚房,然後就被加爾斯泰亞推出去了。
現在客廳裏只有他一個人,茵格回房間了,這對他來說正好。他需要一點空間來理清思緒。加爾斯泰亞承認自己跟納西斯有過一段,但面對“現在的戀人殺了前任”這件事情卻表現得出奇地置身事外。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和納西斯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分手了,此後也一直各自過各自的,他沒有義務為對方闖下的禍負責。這從邏輯上來說很正常,但是卻沒有讓安铎瑪爾放松心情,因為從他一個人類的角度來看,這怎麽都有點“見死不救”的味道。
如果這是在人類之間發生的故事,他想,即使那兩個人已經分開,但遇到生死關頭的大事,一定還多少念着舊情,一定會上演一方盡力去救另一方的戲碼;在有些作家筆下,可能兩人還因此而重修舊好……
該打住了。他發現自己的不安仍然存在,只是換了一種根源。他不再擔心加爾斯泰亞或許還惦記着納西斯,而是擔心他們自己。納西斯告訴他的遠遠不止一句話,他炫耀似的告訴安铎瑪爾他曾經和加爾斯泰亞做過那麽那麽多事情,他對加爾斯曾經非常重要,希望以此來喚起安铎瑪爾的忌憚,雖然最後證明是無效的。但是,現在再想想他,安铎瑪爾不禁對自己的未來增加了一絲不确定感——如果有一天加爾斯泰亞離開了自己……
不,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發生?
但是——好吧,人類就是喜歡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假如他一千一萬個不情願,那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呢?畢竟他自己是個這麽無趣的人,加爾斯遇見過的人類恒河沙數,比他優秀的多太多了。他會喜歡自己簡直像個奇跡。而他會離開自己,在安铎瑪爾心目中,幾乎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必然。
那麽,到了那個時候,他談及自己是不是也會像如今他提起納西斯一樣,用無關痛癢的語調和表情?如果他聽到的是自己的死訊,他是不是也會聳聳肩,頂多再加上一句“真可惜”?
安铎瑪爾發現即使是假設也令他感到惶恐。他聽見廚房裏傳來水聲,過一會兒水聲停了,有拉開櫥櫃門時門軸發出的吱呀的聲響,有碗碟放進去時發出的清脆微小的碰擊聲。加爾斯泰亞的聲音輕快地傳出來:“你們兩個人類的面子可真大,居然雇一條龍給你們打了一路的下手……”
安铎瑪爾走了進去。
他從背後抱住了他的朋友,低下頭把臉埋進了對方柔順的黑發裏。“噓,”他的聲音在加爾斯泰亞耳邊響起,輕得像是自言自語,“不要動,加爾斯。給我幾秒鐘時間。”讓我說服,或者說麻痹一下自己,他想。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形成了習慣,用悲觀的眼光看待一切未來,對他而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許反而是最輕松的活法。
手中真實的觸感讓他稍稍感到輕松,不論如何,這個人現在在自己的身邊,即使明天他就會離開,這也能讓他感到一時的平靜和幸福。他閉上眼,輕輕吻了一下加爾斯泰亞的耳廓。他感到懷裏的人顫了一下,随後溫暖幹燥的手覆上了他的。
“安铎瑪爾,”他的聲音讓安铎瑪爾想起暮春時節落花的香氣,溫暖和煦卻夾雜着嘆息,“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