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04

與此同時,在另一邊,納西斯是被身體快要裂成兩半的痛感給疼醒的。他恢複意識以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親王的養女貝雅特麗齊。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納西斯努力活動所有的面部肌肉,露出一個他習慣的迷人笑容:“你好呀,小公主。讓我猜猜你幹了什麽——是親王派你來的對不對?”

“是的,”貝雅特麗齊微微屈膝,向他行了個禮,“可惜我到的時候那個人類戰士已經把木樁釘進您的心髒裏,我沒來得及救您。”

“不,你當然救了我,否則我現在還怎麽活着?只是可惜,”他擡起一只手臂,盯着上面蒼白的皮膚煞有其事地看了看,“梵卓這個姓氏太死板了,根本不适合我。”

“不過親王一定是這麽希望的,這樣我好欠她人情。”說着他把自己從床上撐了起來,渾身上下每塊肌肉都傳來疼痛,搞得他呲牙咧嘴。“說吧,要我做什麽?”

貝雅特麗齊贊許地點了點頭:“您真是明白事理,親王殿下一定會喜歡您這個孩子的。”

哦,我怎麽給忘了,現在她可是我的長親。納西斯意識到這一點,神情頓時說不出的古怪。

伊謝爾德的血脈很強大,相當于被她重新初擁了一遍的納西斯,很輕易就感覺到自己的能力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這麽一想他還是覺得挺好的。不過,理所當然地,他奉伊謝爾德的命令,一旦那三個人硬闖克裏亞宮,他和貝雅特麗齊一樣要去阻攔他們。

那天他把那三個人扔在那裏自己跑路以後,沒多久就發現自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走廊和房間中。于是他明白這是宮殿的主人委婉地告訴他“留步”,他只好在原地乖乖停下,等待伊謝爾德傳召他。後來是親王本人親自來了,她稍微一問,納西斯就把他和安铎瑪爾、和加爾斯泰亞那點事兒都說了。第二天,他被安铎瑪爾“殺死”在家中,他知道自己的死狀難以形容的凄慘,這跟他用語言激怒了對方不無關系。

不過現在……

茵格一行三人剩下的唯一希望就只有那個盛有瑪德琳娜血液的瓶子。他們已經得知血瓶儲存在克裏亞宮西南面最高的角樓上,它有精美的白色雕花窗棂和紅色的屋頂。克裏亞宮設有魔法禁制,除伊謝爾德和她的親信外沒有人能在宮殿範圍內用魔法,這意味着半個加爾斯泰亞無用武之地(要知道他是以“魔法公會王牌”的頭銜接的任務),還意味着不論從他們選定的哪個地點潛入王宮都要走很長一段路,足夠層出不窮的守衛發現并圍攻他們。

他們成功潛入以後沒多久就遇上了一波。事實上,在這棟建築裏想要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幾乎不可能。茵格也沒打算藏着掖着,帶着兩個隊友三下五除二解決了他們,加快速度沿着走廊往紅角樓的方向跑。一路上又遇見三三兩兩的守衛,不過一直都是所向披靡,直到遇見納西斯。

見到他的那一刻,茵格對他的兩名隊友突然表現出的激動情緒有些不知所謂。好吧,他承認他有些臉盲,直到聽了他們幾句話才弄清楚眼前這個纖細又漂亮的美少年就是當日駕馬車帶他們進來的那個向導。

先是美少年在空中張開了防禦,被打飛出去的守衛們接二連三撞在空氣上又掉落下來,然後他收起了那道無形的屏障,朝他們走來,邊走邊露出迷人的笑:“很高興見到你們,我是納西斯·梵卓。”

加爾斯泰亞挑了挑眉毛:“你運氣不錯嘛。誰這麽大方?親王嗎?”

安铎瑪爾冷然:“你居然沒死。”話音未落,劍已出鞘。

然而也就在他拔劍的那麽一會兒功夫,納西斯已經逼近他身前,安铎瑪爾閃避的同時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劃了一個大口子,然而納西斯在他面前挑釁似的舔掉了傷口上的血。不一會兒,它就愈合得像沒受過傷一樣了。

“加爾斯,”他的目光越過安铎瑪爾,流露出一絲委屈來,“這次在你面前你都見死不救,爬行動物難道都這麽冷血無情嗎?”

加爾斯泰亞被他那句“爬行動物”惹得有些惱,指尖彈出一個小小的火星兒,像螢火蟲一樣落在納西斯精致的領結上,燒出了一個小洞。“別胡說。我要救你,他家人也得答應啊。”他指了指安铎瑪爾。

納西斯微微一愣。“他還有家人?”

加爾斯泰亞告訴他:“17年前都被你和你的同伴殺害了。”

納西斯收斂了神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突然他身形一閃,再定下來時已經貼在了安铎瑪爾身前,人類用劍擋住他,他握住了人類的劍。毫不在意被鋒利的劍刃割破手掌,他那形狀優美的雙唇貼近安铎瑪爾的頸項。“既然這樣的話,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吧?”

安铎瑪爾的回應是一腳踹翻了他。

“你們兩個走吧,看來我還有些私人問題要處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從地上爬起來的納西斯,對另外兩個同伴說。

納西斯抹去了唇角的血跡,死死地盯着安铎瑪爾,面容美麗又有一種天真的殘忍。

茵格和加爾斯泰亞聽從了他的繼續往前了。他們對接下來再一次遇到阻礙也有了心理準備,于是茵格對加爾斯泰亞提出不論前面再遇到怎樣的敵人,最終讓他來應對伊謝爾德。

“你确定?”加爾斯泰亞對此顯然不看好,“人類對血族親王,會不會有些勉強?”何止是勉強,他想。

然而茵格胸有成竹地微笑:“沒關系,我心裏有數。”

那麽加爾斯泰亞只能祝他多保重了。

果然,接下來的路段中聞聲而趕來的衛兵多起來,加爾斯泰亞和茵格不得不從跑一會兒打一會兒變成一邊前進一邊作戰。加爾斯泰亞在這座宮殿裏無法使用任何魔法,不過所幸把圍上來進攻他的人推開或者拎起擋路的人扔出去都不是很困難。等他肅清了整段樓道裏的敵人,才發現四周靜悄悄的,連陣風都沒有。他環顧了一下,除了面前有扇緊閉的門以外,茵格已經不見了。

別是走錯了,他想。不過茵格只臉盲,不路癡,可能他們只是被剛才的敵人分開了吧。

無奈,他只得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去找同伴。這趟來是搶東西的沒錯,可是如果委托人死了,任務也就沒有意義了啊。然而這時,身後傳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加爾斯泰亞回頭,只見那兩扇金碧輝煌的、高高的直達屋頂的大門向兩邊徐徐打開,門後是一個空蕩蕩的半圓形屋子,弧形的那一面牆上安裝着一扇扇的落地窗,鑲滿了彩色玻璃。光怪陸離的房間裏,一個覆蓋到門口的魔法陣在地面上不緊不慢地轉動,映襯着它主人姣好而肅穆的面容。

加爾斯泰亞欣賞了兩秒鐘,轉身繼續去找茵格。他的身後傳來說話聲:“請您留步,先生。”

他只得停下來,轉身面對站在魔法陣中央的少女:“我上次來的時候見過你。你一定很敬仰梵卓親王,才會心甘情願地跑來她的身邊當貼身侍女。”

貝雅特麗齊微微躬身,向他行禮:“您說的不錯。不過比起侍女,我更樂意被說成親王的學生。我奉老師的命令,來向您讨教一二。”

加爾斯泰亞回頭一看,身後的走廊還是剛才那條,不過所有打鬥痕跡都被抹平了。他知道就算他沿着這條走廊走下去,也不可能找到茵格。唉,自求多福吧,人類——他這麽想,随後走向貝雅特麗齊:“你确定嗎?我可幫不了你什麽。我這是種族天賦。”

貝雅特麗齊無言,看着他一路走到魔法陣的邊緣,大搖大擺地邁了進去。

在所有事情都結束以後,假如任務委托人和他的被委托方有興趣坐下來分析一下此次任務過程的話,他們一定不難發現,在克裏亞宮裏最艱難的是安铎瑪爾。他的另外兩位同伴,一位是受過聖水洗禮和教宗祝福的聖騎士,一位是靠種族天賦就能輕松戰勝絕大多數敵人(或許除了血族親王)的龍。而他什麽也沒有,雖然戰鬥力在人類裏算得上優秀,但在血族的地盤上,他的實力只能算平平。所以會讓納西斯打掉他的劍,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能全怪他。

安铎瑪爾現在的狀況非常危險。他仰面躺在地上,納西斯跪在他的上方,一條腿做支撐,一條腿膝蓋壓住他的腹部,一旦安铎瑪爾要起來或者反抗,他可以輕易擠出他的腸子。他的左手摁住安铎瑪爾的右臂,右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安铎瑪爾雖然有一只手能動,但也做不了什麽,他的劍在他指尖一尺多遠處,而他現在渾身都是傷口,動一下都費力。

額頭上破了一個傷口,淌下的血粘在安铎瑪爾的眼睑上,使得他睜眼有些費力。這可有些不妙,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納西斯天使一樣精致漂亮的臉蛋想。

納西斯的手看上去纖細得有些瘦弱,實際上力量卻大得狠。他完全不擔心安铎瑪爾會從他手底下逃跑,因此這時反倒起了戲弄的心思。他湊過來舔了一下安铎瑪爾額頭上的傷口:“味道還不惡心嘛。怎麽辦,我現在可恰好有點餓哦?”

我就說不太妙,安铎瑪爾一邊腹诽,一邊暗暗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同時他還接下了話頭,以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我的榮幸,或者你可以像對我姐姐那樣再來一次?可惜我不會像她那麽被你迷得七葷八素。”

納西斯笑了起來。“真是個好主意!”他的尖牙在說話時露出來,貼近了安铎瑪爾的頸項,“這樣你還不得不叫我長親,想想就令人高興。”

此時安铎瑪爾的雙唇正好貼在他的耳畔,他微微一笑,在納西斯耳邊輕聲說:“那我就算永生永世被釘死在棺材裏,也非犯弑親罪不可。”說話間,他擡起自由的左手,把一件涼涼的東西貼在了納西斯的後頸上。

局面突然起了變化。納西斯發出一聲猝不及防的慘叫,下意識地放松了鉗制安铎瑪爾的力道,黑發的人類迅速從他的手下掙脫,用右手握住了那件東西的另一端。濃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彌漫開來,納西斯劇烈地掙紮,安铎瑪爾掀翻了他,忍受着他的扭動和拳打腳踢,但無論如何也不松手。

“給我滾開!!”納西斯的眼睛一片血紅,他亮出尖利的獠牙,不擇手段地轉頭就要去咬安铎瑪爾的手臂,後者堪堪避開,轉到納西斯背後,于是他手上那條銀鏈開始腐蝕納西斯的脖子。這個方向顯然比剛才那個高效多了,很快銀熔斷了納西斯的氣管,他不再能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他的喉嚨裏像泉水一樣湧出大量的鮮血,染了安铎瑪爾一手一身。安铎瑪爾忍着令人暈眩的鐵鏽氣味,直到手上一輕,那顆覆蓋着漂亮金發的頭顱滾到地上,他才松開手。

“謝謝你,小姑娘。”他看了一眼染滿血污的項鏈,銀色的挂墜古拙得可愛。

他向後退了幾步,這裏血腥味稍微減弱了一些,他彎腰撿起了他的劍。剛剛暫時消失的疼痛此時再次控制了他的全身,他一個趔趄,劍沒能支撐住他,眼前陷入了黑暗。

加爾斯泰亞完全是抱着玩玩兒的心态邁進貝雅特麗齊的魔法陣裏去的。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的輕松不是沒有根據,這個人類姑娘學習魔法不到20年,她自以為很強大——是的,作為人類她确實足夠強大了——可是她不是很了解她的對手。

魔法陣将他們引向了一個陌生的空間,加爾斯泰亞從周圍元素的運動推測這是他的對手創造出來的,它們顯然遵循着一種刻意模仿自然的人為規律。“依我這個助教來看,”加爾斯泰亞悠然的說,“你的空間構造能力真不錯,這在我們工會裏能領很高的薪水啦。不過,美麗的小姐,你是不願意見我嗎?”

他一邊說着,周圍的元素排列頃刻間改變了順序,環境從偏向水系的清泉林木變成了他本人更占優勢的火山熔岩。空氣中水元素的剝離讓借霧氣隐身、打算伺機發動攻擊的貝雅特麗齊不得不暴露在敵人面前。

貝雅特麗齊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否則她也不會被伊謝爾德看上。她面對比自己強大的敵人并不緊張,在心裏飛快地吟咒,想要乘人不備扳回一局。無聲吟咒本來是個優勢,可以不被對方的法師看穿自己準備發動攻擊的時機和類型,然而她念了一半突然被打斷了。周圍的魔法元素一片死寂,就像河水被掐斷了源頭一樣。

她第一時間看向加爾斯泰亞,凜然的目光換來的卻是對方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抱歉,小姐,我只是想請求你一件事——給我留點時間去找我的朋友好嗎?他們倆一個可能要去單挑梵卓親王,一個被老仇人纏上了,老實說我都不太放心。”

貝雅特麗齊頓時有種被侮辱了的感覺,雖然對面的加爾斯泰亞怎麽看也不像有這個意思。她咬了咬牙:“可以,您要是打破了我的空間,我就放您離開。”

加爾斯泰亞愉快地笑了。“好。”

話音剛落,貝雅特麗齊覺得面前一派五彩斑斓,她定了定神,發現自己居然坐在之前那間布滿彩色玻璃窗的屋子裏,辛辛苦苦準備的魔法陣碎成了一塊一塊。

她騰地一下從地上站起身,難以置信地質問:“您怎麽做到的?”

總不能告訴她“其實你的空間路徑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原路返回就可以了”吧,加爾斯泰亞心想,這太傷人了。于是他只能說:“我應該說過的,種族天賦。”

貝雅特麗齊不依不饒:“您到底是什麽種族?我可沒聽說過精靈、血族、人類、獸人之中的任何一種有這天賦。”

“呃,那龍呢?”

貝雅特麗齊不說話了。但緊接着,她問道:“可是您說您在為人類的工會工作?為什麽,從來沒有龍這樣。”

加爾斯泰亞笑了。“很多時候魔法工會會派出法師接屠龍或者傷害我同胞的任務。唉,就算我的同族真的很壞,也不一定要一殺了之啊。所以,你猜最後接了這些任務的都是誰?”

“……真是個神奇的人。”

加爾斯泰亞的藍眼睛彎了一彎。“謝謝。”

複雜精美的雕花天頂填滿了安铎瑪爾的視線。他的現在躺在納西斯的屍體旁邊,渾身傷口,上面覆蓋着自己和納西斯的血液。他的劍就在他手邊,只要借助它支撐一下就能站起來,但是他的身體卻像漂浮在雲端。

空蕩蕩的走廊裏極其安靜,他聽見納西斯的血液緩緩流淌開并一點點凝固,聽見風吹動底端墜有珠玉的潔白的紗簾,聽見有人赤腳走過來的聲音。他轉頭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純白的薄紗在風中一上一下地紛飛起伏,輕盈的少女身影在其中閃動,她的周身有暗香浮動。

安铎瑪爾懷着複雜的心情看着她,她平和安靜像個聖女,又純潔得像一個永遠也醒不來的夢。他感覺像有羽毛輕輕掃過他的皮膚,半夢半醒的雲霧裏,古老的幻影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只關心女兒嫁給誰能換來好彩禮的父母,有樣學樣的兩個哥哥,姐姐無言的挺拔背影,她眉宇間的憂郁,只有面對自己時才能獲得稍許放松……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那個外表清秀如天使的美少年。她被他高雅的談吐和絕妙的畫作所折服,聽信了他關于逃離的許諾,對他的迷戀日益深沉,最終讓她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安铎瑪爾還記得她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一段日子,那時她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幸福的空氣中,眼神比以往更加有神采,那種霧一樣缭繞的憂郁也消失無蹤。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異樣,直到被初擁後的第一個月圓來臨,暗力量高漲到頂點,她對于控制自己的魔物本能毫無經驗,加上一次也沒有獵食過的饑渴,釀成了安铎瑪爾終生難忘的一夜。

他直到現在還能想起那天夜裏的場景,那是納西斯和他同夥們的狂歡。只有10歲的他自己在尖叫和濃重的血霧中間倉皇逃竄,卻迎面撞上了已經不記得他的姐姐。就在他差一點要死了的時候,納西斯攔住了饑渴的新生兒,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安铎瑪爾,臉上滿是戲弄的神色。

“瞧你,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多可憐啊!快跑吧,哈哈哈哈!”

于是安铎瑪爾撿了一條命。

14年後,他找到了納西斯的行蹤,他去找他報仇,殺了他的所有同夥和人類仆從。也是在那一天他過去的姐姐死于他的劍下,撞上去的時候她是微笑的。

現在他終于殺死了從他手下逃脫的最後一個仇人,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但随之而來的沉重感更像是被抽掉了一段脊骨。已經多久了,他費力地轉動遲鈍的大腦想,17年過去了?這17年他唯一想的事情只有報仇。他逃離了那座鄉間大宅,可是他仍然活在那一天。現在夜晚結束,天亮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新的白晝。

芙爾圖娜輕盈的身影在恍惚間若隐若現,像一個隐喻,又像是帶着邀請意味的句點。他仿佛聽見她說,結束了,你可以退出了,讓我們一起回家,回到夏日的菩提樹下。

安铎瑪爾望着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對着姐姐的幻影露出了一個盡可能溫柔的笑容。

“好吧,那就這樣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