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醫院旁邊公園挖了一口人工湖,不少家長帶孩子來玩腳踏船。

湖旁引一口小池塘,供游人投喂錦鯉。

祖荷帶了一塊風幹的面包,捏碎撒水裏。

确切說那原身是一只菠蘿包,出自學校食堂,言洲說食堂新進貨,當早餐還不錯,不過數量有限,起早才搶得到。

祖荷嘗了,确實不錯,但她只愛菠蘿皮,又酥又甜,軟乎的面包身被忘記在窗臺上,成了手中喂魚碎屑。

錦鯉争食,水花撲濺,好不熱鬧。

祖荷邊撒邊許願,希望喻池早日出院。

喂完拍拍手,祖荷蕩向旁邊醫院。

床頭搖起一半,喻池算半坐着,哪怕雙腿蓋得嚴嚴實實,也比平躺姿勢多了點生機。

喻莉華氣色比在學校給他們上體育課似乎好轉一些,祖荷打了招呼,她說下樓走會,明顯要把空間留給兩個少年人。

“媽——”喻池叫住她,也不看祖荷,“我想戴帽子,頭有點冷。”

喻池一頭烏發遺傳自她,冬天沒有頭冷煩惱,而且病房沒有對流風,他攬着暖寶應該不至于冷。

倒是因為下床不便和天冷,喻池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頭,發型不堪就算了,可能別有味道——

喻莉華立刻覺察出他的窘迫,卻不禁想發笑,喻池這些小心思的覺醒,說明他起碼沒有之前麻木不仁吧。

喻莉華三點一線連軸轉,已經忘記祖荷說下周來,哪怕記得,恐怕也不會當真。

祖荷和喻池在學校知名度不低,但喻莉華從未聽過兩人有交集,之前應該真的不相熟。祖荷來一次客套一下也算盡心盡意了,喻莉華實在低估了少年人的感情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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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就近撿起邊櫃的黑色毛線帽,問:“這頂嗎?我還以為是蔣老師的。——我幫你戴上。”

兩根拇指撐了撐帽檐,祖荷不由分說給喻池戴上,也不管他們之前沒多熟悉,更沒有青春期異性間的忸怩。

喻池仿佛變成一座雪人,祖荷罩上去正了正,還誇道:“嘿,真精神。”

——這口吻,就跟隔壁床八十歲老奶奶鼓勵她的中年兒子勇敢戰勝殘魔一樣。

喻池:“……”

喻莉華不禁莞爾,笑容太過自然,連自己也沒發覺很久沒笑過。她邊琢磨着邊離開房間:下周要把喻池洗頭時間調到周六晚上,甚至可以請人來理個頭發。

祖荷問他要不要聽歌,然後一副耳塞都給了他。

喻池MP3裏的歌已然聽爛,祖荷的歌單等于新鮮氧氣。

喻池聽歌,祖荷便坐旁邊玩起帶來的PSP,正好緩解無話可說的無聊。

祖荷打一個雙人PK的拳擊游戲,玩到激動之處,抽筋般擡一下機子,幾乎能讓人瞥見背面的灰原哀貼紙,她玩完一局就發出打嗝般誇張的哀嘆。

嗝打了兩次,耳邊飄來涼涼一句:“真菜。”

祖荷:“……”

跟他同款的白色PSP伸到他眼底下,她挑釁道:“有本事你也玩一局。”

喻池打石膏那只手僵硬接過。

祖荷瞪大眼:這還是連帽子也沒法自己戴的人嗎?

“你的手竟然能動?”

“……勉強。”

祖荷又指着左手的點滴,說:“這邊還打着藥水哦。”

喻池虛扶着PSP,已然開打,招數疊出,畫面特效翻飛,眼花缭亂。

祖荷越看越投入,全然忘了喻池隐形挑戰自己;越看越湊近,短發發梢幾乎點上他的太陽穴。

熱力壓迫,喻池不自覺偏開一點腦袋,卻偏不開那種少女特有的味道,像剛出爐的菠蘿包,像咬開一口的草莓,又甜又香,催人入眠。

喻池險險贏局。

“神耶,你真厲害!”祖荷還熱烈鼓掌,“你教我打吧。”

喻池把PSP還給她,突然有點明白傅畢凱在他面前三句不離祖荷,這人感情熱烈,嘴巴又甜,傅畢凱怕是受不了這種友情攻勢。

喻池把手縮回被窩,才離開一會,藥水涼得挺難受。

祖荷繼續玩游戲,喻池在邊上看着,不時提點幾句,有時輸了,有時險贏,加載期間一起總結得失規律。

不知不覺到飯點,蔣良平照舊提着保溫桶進來。

祖荷匆匆收好她的MP3,跟喻池告辭說下周再來。

早上份藥水既已打完,喻池可以支持撐着自己吃飯,只需要蔣良平把碗捧到近前一些。

喻池等喻莉華回來,示意祖荷忘在邊櫃的PSP,讓她帶回學校給她。

喻莉華把PSP放包裏,省得她也忘記。

趁着喻池吃飯,喻莉華和蔣良平聊起祖荷。

蔣良平教高二,聽同科老師提起過祖荷,成績中上游,但學習态度可圈可點,高三再沖刺一下,前景可嘉。

喻莉華對祖荷也印象頗佳,舉止大方,性格活潑,最難得的一點,很多男生獻殷勤——傅畢凱就是其一,經常提着飲料來排球場等她——但據可靠渠道說并沒有談戀愛。

總之語氣裏透露着純粹的欣賞。

喻池吃得差不多放下勺子,今天醒來時間超出以往,精神已經快到極限。

在喻莉華以為他不再開口時,喻池閉着眼說:“那晚她本來叫我上車跟她一塊回去,我沒去,她可能覺得……”

後半句斷了,喻池像睡過去。

第一次聽說這一段,喻莉華挺意外,一直以為那晚祖荷只是剛巧沒走遠。

“你覺得她有心理負擔,才來看你的,是這樣嗎?”

祖荷可能遺憾,如果她堅決拉喻池上車,就能避免悲劇。

喻莉華出身貧寒,一路披荊斬棘才站穩現在的位子,她回顧歷史很少用假設性的“如果”,而是用總結性的“因為所以”。

她現在先看到喻池懂得設身處地關心別人,他的情緒正在重建。

喻池喊蔣良平幫放平床頭,一副困不可支的模樣。

“你順便叫她下周不要再來了。”

喻莉華和蔣良平對視一眼,沒多說什麽,拉上和隔壁床間的簾子,從床尾嘎吱嘎吱踩着升降踏板。

不一會,喻池好像真的沉入睡眠。

當晚下晚自習,喻莉華到祖荷班級門口,讓“守門員”叫一下祖荷。

“守門員”言洲正埋頭在抽屜偷偷摸摸玩手機,政教處副主任一張臉吓得他差點把頭夾桌板裏,叫祖荷的名字飄飄忽忽,三魂去了倆,兀自鎮定撥撥劉海。

祖荷反倒笑着跑向喻主任。

言洲僅剩的一魂還分裂了,沒見過這麽屁颠屁颠上趕着招安的傻妞,政教處找上門能有什麽好事?

喻莉華把PSP從包裏掏給祖荷。

祖荷下意識按開關:“我還想說下周日再拿回來,讓他玩幾天,沒電了嗎?”

PSP出現開機動畫,并沒有休眠。

祖荷自言自語:“還有啊。”

喻莉華說:“他特地叫我帶回來給你,怕你要用上吧。”

那個副詞觸動神經,祖荷咧嘴粲然一笑。

“真是麻煩喻老師了。”

從窗戶“不經意”窺視的言洲恍然大悟,原來是發還被沒收的PSP,難怪祖荷那麽樂呵。

檢查好電量,祖荷又按下電源開關,笑容像屏幕黯淡下去。

“喻老師,其實那天晚上我……”

喻莉華忽然握住她一只手,說:“就穿這點衣服冷不冷?這手挺涼的,明早過來記得加件衣服。”

黯淡變成眼裏的霧花,祖荷平時一向伶牙俐齒,此刻只會叫“喻老師”。

喻莉華想起喻池的吩咐,頭一次面對學生失語。

她不知道這兩個少年人的友情發展到何種程度,但她了解喻池,看得出他嘴硬之下那點卑怯的期待。

……是的,卑怯。

這個以前從來沒有在喻池身上出現過的詞,恐怕将或明或暗陪伴他從今往後。

比起長輩無微不至的關心,喻池也許更需要多接觸同齡人,疏通心中郁結。畢竟以後跟他賽跑的是像祖荷這樣健全的孩子。

她自私地做下放任自由的決定。

喻莉華眼中跟祖荷起了同樣的東西,到底年齡和閱歷錘煉出韌勁,她把淚意生生忍下。

可是青春期的孩子何其敏感,祖荷正要說什麽,喻莉華的手輕輕落在她發頂,溫柔拍了兩下。

“早點回去睡覺吧,別開夜車。”

祖荷抱着PSP,目送喻莉華下樓梯。

言洲湊過來,不解風情地問:“她找你幹什麽?”

祖荷差不多恢複常态,吓唬他道:“她剛才看到你玩手機了,最好小心點。”

學校規定原則上不給帶手機,但不少人偷偷藏抽屜,晚自習排着隊避開老師在教室充電。

祖荷回家夜宿那幾晚,還有不少同學托她順便充電池。

言洲:“……”

自從住院,喻池對星期幾失去概念,祖荷探病的周日意外變成一道顯眼的分割線:只要見到祖荷,喻池便知道,一周過去了,離他渺茫的出院日又近一點。

但這個周日上午,祖荷沒有出現。

過去的兩周,祖荷早上十點準時出現,跟他待一個小時,十一點多蔣良平來開飯,她便離開。

喻池已經拆掉右臂石膏,能獨坐一會,堅持完一頓飯。

祖荷還是沒影。

他只有她的Q,但沒辦法上網。

也許現在算得上朋友,他們竟然沒有互留聯系方式。

喻池琢磨完這一段,才想起上周讓喻莉華勸退祖荷一事。

他望向喻莉華,那邊似一直盯着他,灼灼目光照透他的心事。

“媽媽,你上周跟祖荷說了的吧?”

喻莉華環着胳膊立窗邊,反問:“說了什麽?”

“……”

蔣良平将桌板收拾幹淨,喻池翻開最新一期《極客時間》,說:“我看會書再睡午覺。”

喻莉華松開胳膊,走近一步,但喻池低頭沉浸,隐然拒絕交談。

她無奈看了蔣良平一眼,蔣良平輕輕搖頭,勸她不要繼續。

在他的中年人法則裏,祖荷的“下周再來看你”不過客套話,基本社交禮儀而已。

蔣良平這周已經回校上課,負責陪夜,工作日白天由喻莉華在鄉下務農的妹妹進城照料,喻莉華依舊周日全天和工作日擠時間過來。

喻池24*7小時被囚禁在一張一米寬的病床,終日長輩相伴,祖荷這個同齡人被動成為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喻池并非天真爛漫,不知世故,只不過寄予太大希望。

喻莉華和蔣良平不忍戳破,免得他二次失望。

午覺被一波痛疼蟄醒,喻池五官皺緊,呻.吟出聲。

“你沒事吧?要不要叫護士?”

女聲年輕而清越,甚至帶着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明顯區別于一周以來成年人的聲音。

但疼痛并未能緩解半分,喻池也沒功夫應答,只條件反射描述症狀:“腿,腿疼……”

“我給你叫護士,你忍着點啊。”

PSP随手擱邊櫃,定格在賽局結束的排行榜上,剛打到半路那一局排在末位。祖荷按下床頭鈴和護士站通話。

護士長馬上趕來,喻莉華剛剛應該沒走遠,也一起撲到喻池床邊,反應迅速,動作熟稔,就準備掀被子——

祖荷靈醒退出病房,聽到一個陌生卻也能顧名思義的名詞:幻肢痛。

不一會,護士長出來,朝她淡笑:“你可以進去了。”

“他好了嗎?”

也許“好了”是個太寬泛太完美的标準,護士長沒有回答她。

垂簾擋着病床,祖荷先看見窗邊的喻莉華。

她小心翼翼問:“喻池好點了嗎?”

喻莉華也出現和護士長一樣的淡笑。作為醫院長住人口,喻池每天面臨無數大砍小坎,每爬過一道便是陰轉晴,她當家屬的,自然要保持比本人更為樂觀的心态。

她朝病床一挑下巴,那意思是:過來随便看。

祖荷從簾子旁探出腦袋,喻池已經在研究她的PSP,她松一口氣,笑着湊過去。

喻池:“還是那麽菜。”

祖荷努努嘴,腹诽:“還不是因為你。”

護士長推着小推車又進來,說準備開始下午的輸液,問喻池想紮哪裏。

喻池在祖荷要求下新開一局,兩手正忙碌着,頭也沒擡說:“腳吧。”

護士長核對床號姓名和藥劑,娴熟給喻池紮針。

喻池眼都不帶眨,難以想象剛才幻肢痛劇烈到什麽程度。

護士長紮完調整點滴速度,任務完成,然後跟喻莉華拉家常般笑笑,眼神示意祖荷:“這你們家老二嗎,都那麽大了?”

喻池下意識瞄了眼祖荷,離得太近,祖荷自然覺察到他的目光:有點莫名其妙,也有點……認可的意味?

祖荷并非沒跟他撞過眼神,但以前距離遠,又匆匆一眼,太過尋常普通。

她兩次探病,回想起來屬于一廂情願,而這一次,她從他眼裏讀到友情的認可。

甚至在對視的時間點上,她和他有了點朋友間的默契。

喻莉華看了兩個少年一眼,應道:“不是——”

祖荷一本正經道:“其實我是老大。”

喻莉華松懈而笑,附和道:“對,姑娘是老大,床上那個才是老二。”

老二喻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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