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喻莉華和護士長擁着笑意離開,小小空間又成了少年人的天地。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話裏的失望和期盼,不經意潑出來,喻池連自己也沒意識到。
祖荷更加沒有,解釋道:“昨晚打游戲,今早起晚了,幹脆吃了飯等你睡醒午覺再過來。”
喻池就着她說的游戲聊下去,互相切磋好一陣。
祖荷掏出手機說:“你的手機號給我吧,要是不來,我發短信給你。”
其實她更怕突然撞見今天這樣的場面,她可以承受視覺沖擊,但喻池過不了自己心裏的坎。
他不想被看見。
喻池把她手機號也存下。
祖荷邊打名字邊說:“在學校有空我也給你發。”
喻池說:“上課發我可不回。”
祖荷瞪他一眼,說:“誰上課給你發,少自戀了。我可沒那麽惦記你。”
喻池只笑笑,呼吸有點不暢快。他其實期待一直有人惦記,那樣仿佛他就不是一個廢物。
祖荷在學校的确沒怎麽惦記喻池,一天也就不足十條短信,但是她的朋友大多同校,喻池無意中成為發短信最頻繁的那個。
祖荷嘴甜,性格招人喜歡,跟哪個老師都能聊幾句,更別提喻池這樣的同齡人。
她跟他争論端游裏面的道具和武器,說到激情之處,70字的短信承載不起長篇大論,祖荷幹脆打電話過去繼續讨論;跟他小小吐槽他們兩班共同的物理老師,口水多得像噴水龍,還老喜歡拉漂亮女生聊天,吐槽完她又馬後炮地問:他該不會去跟該老師告狀吧,畢竟喻池上幼兒園的年紀就在“上”高中,男老師說不定還幫他換過開裆褲;祖荷看過他用的是彩屏手機,還拍了一張照片,用價值二十條短信的彩信發給他:食堂新推出的菠蘿包蠻好吃,等你回校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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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月套餐優惠部分在長途電話,短短一周,贈送的短信包幾乎耗盡。
彩信發送成功後,手機小小屏幕回到收件人列表,喻池名字被重點顯示。
傅畢凱眼尖,匆匆一瞥,看得一清二楚,打趣道:“哎喲,班花追人都追到醫院了?”
言洲癱在椅背,腳踩桌底橫梁,用破舊的文曲星刷貪吃蛇記錄,本來L型打開的電子詞典,被拿成攤開的書本型,他不小心聽岔了。
“什麽,荷妹把誰打進醫院了?”
祖荷掄拳隔空給兩人一個一拳,然後沖傅畢凱轉轉手機。
“我現在Q號有了,手機號也有了。”
傅畢凱當然知道讨論的主角,嘴硬道:“他辦號的第一天,我就有了。比時間,我會輸給你?”
祖荷手機指示燈閃了閃,新消息送達——
喻池:周六有空幫我登一下Q,怕久不登被收回去,密碼Ycyc1224!
祖荷腹诽:拿到Q號算什麽,我還拿到Q密碼。
她笑容更盛,嚴格來講,她的嘴巴偏大,閉着時候看着不明顯,一笑起來,別人露八顆牙,她能露十顆,甚至兩排,貝齒整齊又對稱。
這反倒成了她的優點,因為鼻子和卧蠶很立體,她一展顏,整張臉非常生動,熱情像從心裏湧出,盛放在臉上。
看到的人很容易受感染,不知不覺跟她笑起來。
就如現在,傅畢凱心裏開始升白旗。
祖荷說:“我要是和他青梅竹馬,他在營業廳辦手機號當場我就有了。”
言洲一心二用,插話道:“你要當營業員了嗎?開卡有沒有熟人優惠?”
祖荷說:“叫姐姐就有。”
言洲噓聲:“你這個未成年。”
祖荷說:“說得好像你成年一樣。”
傅畢凱找到擁趸,站在言洲後方,拍拍他肩膀,說:“我們虛歲成年了,知道虛歲怎麽算的麽?”
言洲隐晦發笑。
祖荷白他們一眼,準備争分奪秒回複消息。
傅畢凱一看她玩手機就煩躁,仍在負隅頑抗,指着祖荷晾在窗臺上撕掉整張皮的菠蘿包。
“一到星期六就放這個東西在這裏,小心螞蟻爬得到處都是,帶回家喂狗嗎?”
“冬天才沒有螞蟻呢。”
祖荷伸手去捏捏她的“菠蘿包沒有菠蘿只有包”,半個早上過去,面包表面已然風幹,硬茬茬的,到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收成”了。
“我明天要帶去公園喂魚。”
傅畢凱說:“我跟你一起去。”
祖荷說:“我還要去醫院看喻池,跟他約好了。”
言洲發出“GameOver”的哀聲,抓了抓又長又亂的頭發,将文曲星扔到亂糟糟的桌面,暧昧望向兩人。
“主任,你這電燈泡超瓦數了吧?”
祖荷從他的桌面垃圾堆撿起一本薄書,往他門面砸,言洲笑呵呵,變身貪吃蛇,穩穩“吃”住。
傅畢凱臂彎扼他脖頸,言洲招架不住,狗急跳牆地喊“荷妹救命”。
第三節 課後的大課間已經敲響預備鈴,祖荷不再理會二人,抓緊時間回複喻池。
「咳咳,登你Q會不會看到不該看的消息啊?火辣告白啊什麽的XD」
正式上課鈴敲響,手機藍色指示燈閃了閃。
祖荷趁熱打開短信——
喻池:「不會」
班主任唐雯瑛走上講臺,手機又閃了閃。
祖荷第一次違規,掀開桌板掩護,躲在桌屜裏看——
喻池:「Q上的都拒絕過了」
祖荷撲哧一笑,差點讓桌板夾了腦袋。
脖子忽然挨了輕輕一砸,一顆小紙團滾進桌屜,不用扭頭,便知又是傅畢凱從後桌“好心提醒”。
祖荷把手機扔桌屜,順便撈出紙團,攤開課本,搖身變回三好學生。
祖荷要到喻池Q號便沒加過,好奇喻池網名,希望不要是太颠覆形象的非主流火星文。
登陸成功,一大串的滴滴聲襲來,WindowsXP右下角圖标不斷閃爍。
祖荷瞄了一眼網名,險些以為電腦中毒,篡改了他名字。
喻池不再是喻池,而是“空”池。
網名什麽也沒有,估計打了一個空格鍵。
祖荷把他加上,左手倒右手,像操作自己的分.身。
喻池的好友分組比較機動,家人、小學、初中、高中、網友等等,名字也是真名,網友那一組每個昵稱都帶一個點號和小尾巴,大概是來源,國內大型游戲論壇BingoFun的最多。
祖荷把自己分到高中那組,名字就懶得改。
她發短信問喻池,要不要把消息打印帶給他;喻池讓她把手機號留給一個叫《極客時間》編輯的人,其他不用處理。
《極客時間》是本計算機周刊雜志,言洲每周必買,祖荷經常借來翻看;不過技術性的欄目一概不看,她只喜歡游戲點評相關。
喻池難不成還是某篇的作者?
但兩人關系生疏,祖荷也不好過度打聽。
次日祖荷跟傅畢凱約在住院部樓下碰頭,公園的魚池相當于她的秘密許願地,傅畢凱嫌棄她的“菠蘿包沒有菠蘿只有包”,祖荷精神上不想讓他靠近。
傅畢凱打着哈欠說:“這美好的周日不睡懶覺太可惜了。”
祖荷往住院部裏指,大清早不少人進進出出,跟菜市場一樣。
“你來這說想睡覺?”
“……”
傅畢凱殇了,搓搓胸口沒說話。
剛挂上第二瓶藥水,喻池看見祖荷和傅畢凱。
傅畢凱和他家住同一小區,幼兒園到現在一路同校,雖然一塊長大,三觀逐漸健全後,交際圈明顯有了分別,就像他們都愛田徑,傅畢凱喜歡短跑的速度感和爆發力,喻池更享受長跑的節奏感和忍耐力。
兩個人在日常觀點上也有各種微妙差異,微妙疊加成隔閡,加之學業上喻池一直占上風,兩個人很久沒有推心置腹,乍然被關在一個小空間裏,久待難免敷衍而空虛。
所以傅畢凱是稀客,喻池從ICU轉普通病房後,他也就來了一回。
喻池跟祖荷間話題也不見得深刻,但青春期同齡男女間的特別情愫,暫時把他們維系到一起。
喻池也許氣質天賦,跟他走得近的女生幾乎都曾經告白過,無一不遭到拒絕。有些還能轉換成友誼,有些只能不了了之。
他和祖荷聊的話題不暧昧不偏門,傅畢凱同樣可以參與。
喻莉華主張去性化教育,有這樣的家庭背景,喻池潛意識中沒有将性別和能力挂鈎,自然沒有“男生踏足的領域,女生不擅長”的想法,反之亦然。
但祖荷和傅畢凱終究不一樣。
在這個強調異性戀的社會,祖荷是一個喻池或傅畢凱可以正大光明喜歡上的異性,哪怕他們沒有這樣心思,周圍風言風語也強化了暗示。
祖荷不小心變為獵物,喻池和傅畢凱互為競争者。
尤其當傅畢凱的手搭上祖荷的肩膀,輕輕拍按幾下,那種“這個人屬于我”的領域意識在他臉上昭然若揭。
傅畢凱說:“下周我們班要去爬山,我和祖荷就不來看你了。——還有上次我跟你說新開那家蛋糕店,到時候順便去,你不是最喜歡菠蘿包嗎,那裏新出爐的肯定比食堂的好吃。”
兩個發小間又多增一道裂痕。
祖荷發現意外般“啊”第一聲,轉身彎腰,一氣呵成避開傅畢凱的手,眼神梭巡在喻池床頭。
“喻池,你這裏有沒有PSP充電線,我的好像快沒電了。”
喻池給她指邊桌抽屜,祖荷找到插頭和線,但充電插座設在病床和邊櫃旮旯裏,她彎腰費勁插上,自然而然坐到病床邊緣。
從精神和地理上,祖荷和喻池站到同一邊。
傅畢凱臉色發黑,得不到回答的問題懸浮空中。
祖荷觸電般站起來,說:“哎呀,病床不能坐的吧,我一下子沒注意。”
喻池受傷的下肢用被子蓋嚴實保暖,上身穿一件衣擺敞開的灰色羽絨服,除了氣色差一些,看起來完好又整齊。
“只要你不嫌病菌多,沒大關系。”
祖荷堅定道:“不,我怕把外面病菌帶給你。”
兩個人的互相體貼落進傅畢凱眼中,難免顯得過分做作和親昵,祖荷和喻池什麽時候熟稔到這個地步了?
探病結束,喻池單獨叫住祖荷,傅畢凱自然同步停下。
喻池說:“回到家先把這身衣服換了。”
祖荷疑惑低頭,打量自己一身行頭,受祖逸風潛移默化,她在穿衣打扮的審美不費吹灰之力,一直在線。
“我這身衣服怎麽了,多好看呀!”
祖荷甚至蹦跶一圈,給他展示360°全景。
傅畢凱附和道:“我們班花多好看啊!”
喻池不太自然挪開眼神:“醫院病菌多。”
原來是這個意思。
祖荷的生動除了性格和模樣,還有一部分衣着的功勞,她每回衣服鮮麗不重樣,像質地綿軟又漂亮的蛋糕。喻池終日灰撲撲,像一塊黴在病床的過期蛋糕,對比強烈。
祖荷第一次接收到喻池的關心,像小鳥撲棱翅膀一樣甩了甩大衣袖子。
“我每次來都穿不同的衣服呀!我下次再穿更好看的來!”
“我下次再穿更好看的來——”
出了病房,傅畢凱陰陽怪氣反刍祖荷的話。
祖荷并非聽不懂他的嘲諷,剛才的好心情冷卻下來。
“有什麽意見嗎?”
傅畢凱說:“你知不知道這樣子說很像那什麽?”
祖荷扭頭瞪他一眼,無聲表示拐彎抹角的抗議。
傅畢凱深吸口氣,豁出去般說:“無端端跟一個男人說什麽‘穿好看的衣服’幹什麽呢?聽起來像——要色.誘他。”
祖荷停步咋舌,道:“我說句穿好看的衣服就是色.誘?什麽邏輯啊?”
傅畢凱說:“不對嗎?女的穿漂亮衣服,不是為了引起男的注意?”
祖荷想一腳踹飛他,還可以立地就醫。
她雙手叉腰,像個怒氣濤濤的哪吒。
“我這張臉可比衣服漂亮多了,漂亮一百倍,難道我媽媽把我生出來就是為了色.誘男人的?”
傅畢凱不知該說她天真爛漫,還是通透自我,恨鐵不成鋼道:“姑奶奶,我可沒那個意思。我就是單純覺得,你那樣說出來,很容易讓男的想歪了。”
祖荷邊走邊跟他鬥嘴,說:“人家喻池可沒那麽多烏七八糟的‘歪’思想。”
傅畢凱嘿一聲,說:“你是男的還我是男的啊?我還能不比你了解男的在想什麽?除非——”
一種新思路讓他猛然剎車。
祖荷說:“除非什麽?除非你腦子秀逗了!”
傅畢凱想着:除非你不把他當男的。放在以前,傅畢凱不得不承認,喻池各方面确實比他出衆,尤其那張白淨俊秀的臉,在異性眼裏很吃香。
剛上高中那會,來跟傅畢凱搭讪的女生變多了,他以為自己逆風翻盤,異性緣即将蓋過喻池,為此自得好一段時間。
然而認識久了之後,這些女生沒有一個不問他要喻池聯系方式,無一例外!甚至包括前不久的祖荷!
傅畢凱太失望了!
但現在局面微妙扭轉,今日的喻池不在是昨日的喻池,喻池的部分魅力已經随着那條左腿永遠消失。
這不是傅畢凱促狹的個人想法,而是殘酷的群體現實。
喻池被劃歸殘疾人士那刻,社會競争力同步打折,從優等品淪為殘次品,尤其雄性競争力那部分。可以說,喻池空長了一副186cm身材和天使面孔,第一魅力抵不過一個根號三的健全醜男。
傅畢凱很快原諒祖荷無心的偏袒,語氣一軟,又開始勾肩搭背套近乎。
“都這個時間點了,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肯德基吧。”
祖荷機靈矮身,再次避過他的熊爪和邀請。
“我阿姨煮好飯等着呢,今天有豉油雞,我要回家。”
喻池午覺醒來,病床邊多了一棵“聖誕樹”。
祖荷換了一件印滿銀色聖誕樹的暗綠毛衣,從PSP上擡頭莞爾。
喻池迷糊一陣,以為夢境,問:“我以為你早上來了,下午就不來了。”
祖荷說:“上午來是兩人份,現在才是我的個人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