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喻池通過祖荷給的名片找上向舒,他已經從健融離職,在漁城開了自己的工作室,讓他有空過來看看,交叉對比一下。
健融開出的進口運動型大腿假肢價格在10-15萬區間,在喻池家那是一部車的價錢。
喻莉華既然承諾那百萬賠償金由他處理,自然交由喻池決定。他們認為假肢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具,換好一點的無可厚非。
喻池決定去向舒那裏看看。
工作室不大,向舒不愧從健融出來的,陳列櫃展示的運動型假肢跟老東家的大同小異,價格低廉一半。
“用材上的區別,一個是國産一個是進口,用起來要說區別最大的還是心理作用。”向舒直言不諱,說喻池年紀小,也許還有增高的空間,假肢需要不定時更換,像人的鞋子,每日破損老化,總不會一雙穿到老,沒必要一下子下血本買太貴的,就像買代步車一樣,量力而行。
向舒所說跟喻池在各種“殘友”群和論壇問來的經驗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種跟他相似的沉穩氣質,喻池很欣賞,當場交定金,開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幾個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來一趟,向舒考慮高三學生任務繁重,說他送上門。
喻池驚訝至極,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鄰省,而不是鄰區。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鏡,說:“難得跟你聊得投緣,實不相瞞,我的工作室剛開不久,你們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單,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學和老師,這點距離不算什麽。”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習和周一上午第一節 課。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當理由缺課,額外的自由總是羨煞衆人;一旦升入高三,學習優先級調至最高,誰要出勤異常,那必是大事纏身;喻池身體情況特殊,大家難免往嚴重處想。
每一次課間,都有不同的人來跟祖荷打聽消息。
喻池對她沒有保密要求,但憑祖荷對他的了解,外界對他報5000米持觀望或懷疑态度,他已經默默準備,卻不出來給群衆釋惑,由此可見他應該不希望太聲張。
祖荷一概推說不知道,可能家裏有什麽急事。
言洲是最後打聽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邊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過道搭了橋,壓低聲說:“外人不能知道,就我倆老同桌的關系,應該可以告訴我一點點吧?跟報名有關?”
祖荷說:“你真聰明,但我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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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洲說:“看來還真是知曉內情的人。”
祖荷反問:“主任叫你來打聽的?”
言洲梗直脖子,說:“怎麽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兩邊不是人。”
自從報名一事後,祖荷和傅畢凱開始冷戰。有時祖荷從他身邊經過,傅畢凱視而不見,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時祖荷往後靠,不小心碰亂他的書,傅畢凱直接将桌子挪後幾厘米,尖銳的嘎吱聲招來半個班同學的怒目。
連班級最邊緣的甄能君,都感覺到她這個角落氣氛詭異。
祖荷大手一揮,說:“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歲的人連喜歡誰也深深藏進心裏,已經不會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動不動把和誰誰絕交挂在嘴邊。
祖荷的語氣說幼稚也幼稚,說認真也認真,倒是那份赤誠的心,感染了言洲。明明別人就要絕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義的;但他內心堅信,這樣一個感情充沛的人,遠不會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開始便和言洲換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傾身隔着過道說話,感覺有人要經過,同時往座位方向挪。
橋散了。
祖荷乍然擡頭,驚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來了!”
喻池淡淡應了一聲。
言洲也立刻收拾課本,起身趕走祖荷,說:“你同桌回來了,趕緊把我同桌還回來。”
祖荷等喻池坐進去,也搬家歸位,下意識瞧他左腿——依舊是長褲,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覺,低聲道:“想什麽呢,還沒那麽快做好。”
祖荷兩根食指輕敲桌板,雙腳跟着踏動書桌底梁,毫不掩飾那份雀躍。
“同桌回來我終于不孤單了。”
喻池給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從褲兜掏出一個透明塑料小袋,輕輕丢她桌面。
“給你。”
“咦?還有禮物——”祖荷的“手腳鼓”歇了,眼神發亮,“你還跑文具店了?”
袋子裏有五六顆橡皮,比一元硬幣稍大,有草莓、菠蘿甚至皮卡丘,等等,幾乎跟她手機鏈上那一串一模一樣。
“剛好吃飯地方旁邊就是……”漁城最“特産”的東西是電子産品,但祖荷幾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給她帶什麽。
趁沒上課,喻池說了向舒過幾天把假肢送來一事,祖荷也訝然,說:“估計我姐姐和他關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話的語氣,湊近道:“在美國我姐姐明顯在追他,不知道有沒在一起過,我姐姐現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課鈴響起,祖荷明顯加快語速,說:“說明這個人還不錯,起碼沒有因愛生恨之類,你看網上不是報道男的分手後潑硫酸毀容放火燒車之類的報複嘛。”
“……你姐姐也不會看上帶有複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非班會課巡邏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講臺。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後一句說完,語氣老成而誇張:“很難說,男人就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寫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樣。”
祖荷最後用口型說,開始翻找卷子一邊聽講解,一邊取出一顆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藍筆,在葉子處寫上小字“he”。
哪不一樣?喻池很想追問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頓悟出來。
他對異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遠消失,體格不健全,沒法提供偉岸的安全感,偏離大衆對男朋友的預期;而當一個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淪為社會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會是罵男人的話。
喻池現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從截肢後,他已經把網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讀完,婚戀美滿程度和殘疾等級挂鈎,不同殘疾等級還存在鄙視鏈。他甚至想象過以後如何向對方展示這樣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對稱美的軀體……
雯姐講到兩人共同的扣分題,喻池也像祖荷斂起浮思,握着紅筆認真聽講。
幾天後下午,喻池又“翹”了最後一節班會課回家試戴新假肢,祖荷沒正當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學申請關鍵時期,回家馬上撲到電腦前寫寫改改,竟然錯過喻池的重要瞬間。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電梯,說:“沒關系,你可以等校運會。”
祖荷說:“期待你驚豔全場。”
喻池想了想,說:“‘驚’肯定有,豔不豔難說。”
祖荷握拳給他打氣,說:“你要相信你的姿色——”
喻池眼刀飛來,祖荷樂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說實力。”
喻池鍛煉時間定在早上,五點半天蒙蒙亮時抵達田徑場。
喻莉華之前喜歡晚間路跑,現在改為早上和他同步,幫助及時調整姿勢,以防失衡受傷和過度疲勞,同時記錄成績。
一雙好的鞋子不會磨腳,假肢同理,向舒還教了他常用微調方法,讓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體。
即便四肢健全,長跑時某些身體部位會因衣物劇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別說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護,喻莉華幫助糾正步态,從步行速度開始适應新“工具”;然後慢慢提速,出現懸空的摩擦感便暫停,調整或更換防護;如此循環,循序漸進,矽膠套和繃帶襪損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學校差不多敲起床鈴,喻池回家沖涼換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後來天氣的轉涼,不怎麽出汗後,他便在喻莉華車上換上日常那條假肢,然後打兩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經常能吃到食堂新鮮出爐的菠蘿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報名校運會一事自然板上釘釘。
不少人為了一睹“異象”,早起“路過”,偷偷觀察,無不啞然。其他起不來床的向前者追問觀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詞彙形容,只說“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點,只能吐出兩個字:神奇。
确實神奇,誰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風而行”兩個标簽同時安在一個人身上?
看過喻池跑步後,才頓悟前者是落後的世俗偏見,後者是科技發展和個體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曉,喻池的特殊對于她來講,不單是身體狀況,更是沖刺清北的好苗子:當初十一班的班主任還不太願意讓喻池轉班,前幾天還在可惜少了一個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讓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樓。
臨近晚自習結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畢凱和賓斌到辦公室。
以往“關心談話”都是單人單份,唐雯瑛突然點了三人,周圍同學不禁警覺:這要不是團體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壯丁幹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兩人從面面相觑到擠眉弄眼,下了三層樓梯,也沒弄出個所以然。
“不用緊張,”唐雯瑛從保溫杯喝了一口水,又習慣性用手背推的眼鏡,“叫你們來不是訓話的。”
但他們哪知道開場白會不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們應該也知道,校運會報名表已經交上去了,報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畢凱一眼說,“我們班喻池同學也準備參加5000米跑。”
傅畢凱當然早就知道,但他訓練時間安排在傍晚放學,可不會特意早起圍觀。再說,在他認知裏,喻池再怎麽能跑,也跑不過雙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兩手背在身後換了下站姿,一言不發。
“你們也知道這個決定對他來說非常不容易,”一說到喻池“本質”的特殊,唐雯瑛情難自已地鼻頭發酸,這無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話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為同學,還有班幹部當然還有作為老師的我,都能給他盡可能多一點鼓勵和幫助,你們懂吧?”
“沒問題。”言洲和賓斌異口同聲,前者說“我早點爬起來陪他跑幾圈”,後者說“我可以幫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細膩,一下被少年的熱情打動,欣慰而笑,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傅畢凱。
如果言洲和賓斌是陪跑的夥伴,那傅畢凱應該算追擊喻池的獵人,唐雯瑛怎麽會奢望獵人憐憫獵物?
礙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應聲。
從第四還是第五天晨跑開始,喻池斷斷續續在田徑場碰見熟悉的面孔。
先是賓斌,跟他打過招呼,勉勉強強跟他跑完最後兩圈,然後一擺手,掐腰喘氣說“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運動量也就是踩點沖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還弱雞。
晨跑一天,次日兩腿發酸,再也沖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選手。
接着是言洲。他經常打籃球,高二時還能湊數當個守門員,體力較好,但不喜歡長跑這麽枯燥的運動,打着哈欠開始,打着哈欠收攤,倒也來了好幾天。
不過時間點掐得剛剛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來,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戲。
最常見是甄能君。
她向來比較刻苦,早上從食堂打好幾人份的早餐,路過會跟喻池招招手,經常第一個抵達教室開燈。
還有一些原來十一班的“老”同學,無一不來順便給他喊加油。
跑友間自帶天然連接,這種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見;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時不時能收獲陌生人的鼓勁。
一班新熟識的同學中,唯一沒見過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現得那麽好奇,卻不來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來,還是忍不住有點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變成了關切。
他趁着她課前醒神,說:“以前我住院,難得你每周早起過來。”
祖荷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神情困頓,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可能腦瓜實在太亂,猛然想起以前傅畢凱笑話她打哈欠像河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她當然追着把他打成爛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雙頰,慵懶道:“因為每周才見一次,當然積極啦。”
喻池接過前桌遞來的新一期《英語周報》,拿了兩份,剩下往後傳。
“現在日久生厭了。”
祖荷一個激靈,睡意消了大半,用筆帽輕敲他桌面,還不滿足,把筆帽當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
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幾點睡?”
可能兩點或者三點?
祖荷自己記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吓他,含糊道:“沒注意……”
自己定的手機鬧鐘從來不管用,都得蒲妙海進來搖醒她,喊“該起床了,你同學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覺”,道不同不相為謀。
喻池冷不丁說:“你過的是美國時間吧。”
“美國”兩個字徹底吓走了她的瞌睡蟲,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間有神而警覺起來。
這副異常模樣落在喻池眼裏,怪異至極,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沒多想,只當她精神不濟。
“沒事早點睡。”喻池柔聲說。
“嗯!”祖荷重重應過,心想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每周天早上,喻莉華會載喻池到公園,一起進行LSD(LongSlowDistance)訓練,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裏;跑完脫開假肢,繃帶襪濕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績是17'24''45,也是校記錄,今年他只有一個目标:跑完全程。
每公裏配速從9分鐘提到7分鐘,後來是6分鐘,甚至可以偶爾進入5分鐘;實力一步步撐大野心,他想把5分鐘的“偶爾”變成“穩定”,然後把數字5變小。
“喻老師,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軍又破紀錄,跟第二名拉開老遠,壓根沒關注菜雞成績。
喻莉華從聽見那個稱呼開始板起臉,佯裝嚴肅道:“跟自己比行了。”
“……”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華的警告:“年輕人,悠着來”。
喻莉華不但是教練,還充當“兔子”(馬拉松配速員)一職,幫助調整他的節奏,引導他在預設時間內完成目标距離。
最重要的稍微穩住他因重新跑起來而奔逸的自負,不然幻肢都要翹上天了。
不過得益于運動,他對殘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
日子飛逝,天氣轉涼,備考日子大同小異,祖荷和喻池上下學有說有笑,回憶起來卻沒有特別的瞬間,有時甚至不記得昨天聊過什麽,唯有氛圍珍貴和難忘。
終于,十一月上旬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校運會。
雖然只有兩天,還不能出校園,但一來不用上課,二來剛結束階段性的期中考試,三來國慶和元旦之間沒有其他長假,校運會對于學生來講無疑短暫解放。
祖荷辭去所有學生職務,不再為校刊拍攝,校運會便過得跟游園會一樣。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參賽項目,甄能君差一點摸到鉛球前三名,她和言洲只為班級貢獻微量積分。第二天彙集各種短跑決賽,比首日更具看頭,尤其傳說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開賽之前就在衆人言語中飛來飛去。
喻池從家中換好裝備走過來,祖荷跑到後門接應,要“第一個”看他的新模樣。
祖荷在後門處等到喻池,輕輕呀一聲。
“你怎麽沒穿鞋子?”
喻池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下面一條易穿脫的灰色運動褲,确切說只穿右腳鞋子,左邊是一塊赤.裸的鋼鐵腳板。
他兩手收進衣兜,玩味一笑,說:“讓你早點來看你不來。”
“好吧,我知錯了。可以讓我看看裏面嗎?”
她想一睹運動假肢的真容。
“不給。”
喻池說完,穩健地越過她走起來。
祖荷一路磨着他到檢錄處,好話說盡,就差挂他臂彎上了,喻池一點也不松口。她只好作罷,也不差這幾分鐘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點跟200米短跑一樣。
不少選手開始熱身,喻池脫開羽絨服,揪着褲腰往前利落一揚,側縫兩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開,整條運動褲抽脫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來。
深秋陰冷,不時風動,喻池短衣短褲,胳膊浮起一片雞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滿目驚訝,變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着喻池的衣物,說不出一句話。
周圍人也差不多變成木頭。
喻池穿一條四分運動褲,蓋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處引出一根J型腳踝和腳板,像刀鋒赤.裸割過塑膠跑道。
從運動褲到假肢渾然一體的黑色,他竟像擁有一條貨真價實的金剛腿;加之樣貌俊秀,神态自若,整個人有股賽博朋克的力量感。
連赤紅的耳廓,沒人當成羞赧,而以為是北風的功勞。
也沒有人第一眼會把他和殘疾聯系起,只當是一種新潮的機械風格。
吃驚過後,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說:“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沒有腿毛!”
不但沒腿毛,連這個時期男生悄悄冒頭的唇須也沒有,整張臉光滑細致,呈現一種瓷質美,潑一捧水上去,估計都挂不住水滴。
喻池本準備蹦幾下熱身,聞言氣勢卸去大半,扶着一邊腰,扯着嘴角倒抽氣。
“你去年沒看到?”
“哦,去年一直盯着臉看。”
“……”
祖荷不自覺往傅畢凱那邊掃一眼,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據說還有胸毛——他自己說的,這可是求神拜佛兩年才長出來的“寶貝”,某天惬意長嘯:老子終于是個男人了!
祖荷被迫聽見,無語良久,為什麽她的舍友立志夏天不當“猕猴桃”,男生卻可以毫無心理負擔要當毛猴。
傅畢凱當時還撩起褲管,特意炫耀:“小丫頭懂什麽,這叫男人味。”
此事陰影過大,每每想起,祖荷總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沒有這種古怪的“雄性風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這一年都是長褲陪伴,右腿久不見陽光,呈現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邊義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練回大部分,看着并不顯羸弱。
無毛這一點,他其實有過困惑,甚至點點自卑,畢竟外界總在吹噓那是荷爾蒙的象征;可現在不了,他不但沒有腿毛,連左腿都沒有呢。
他自嘲道:“這不挺好,剛好和左邊對稱。”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醫院時開玩笑,如果斷的是兩條腿,他還可以給自己增高。這一剎那,她欣賞他的緣由又明晰幾分:她願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對方願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面回饋,她恐怕不會舍身當聖母;她很難不中意一個用幽默化解命運玩笑的少年。
她只是牽着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攙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會自己掙紮前進。
喻莉華吹哨準備清場,趕雞回籠般把閑雜人員往跑道外轟。
祖荷用微笑和拳頭對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終點等你。”
“嗯。”喻池鄭重應過。
她的拳頭還停留在冷空氣中,甚至往他門面遞進一點:“碰一下啊。”
“……”
他松懈而笑,握拳跟她輕輕一碰,力量似乎沿着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滾油,激起一片異于運動性的沸騰。
喻莉華在祖荷之後走過來,借機問:“感覺怎麽樣?”
喻池揉着脖頸,甩甩腦袋,沉聲硬氣:“從來沒這麽好過。”
他向來謙遜,既然能說出“好”,那必然狀态極佳,毫不誇大。
“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喻莉華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你PB(PersonalBest)跟去年第二名只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種穩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态和從容恢複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
喻莉華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輕送一掌,聲音一如既往飽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樣跑,去吧!該你上場了!”
喻池走進跑道,從穩健彈跳兩下開始,下蹲壓腿——當然只壓一邊腿——然後原地小跑,認真熱身。
跑道外圍同學竊竊議論——
“哎,看着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吓人,我以為會很難看的。”
“你說他真能跑完嗎?5000米啊,十幾圈,單單數着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設下限,只要丢開面子,走着應該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兩下,挺穩的啊。”
“不管走着跑着還是爬着,只要他不中途棄權,我肯定第一個鼓掌。”
“對啊,對他來說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畢凱也脫開外衣交給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頭精壯粗魯的黑熊,仿佛即将開賽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無言走近喻池,報名時撕破臉,賽前挑釁也無需掩飾。
“賭一把?”
喻池扭頭,疑惑地皺了下眼。
和這位發小一比,他勁瘦一圈,好像一頭無辜小鹿,與黑熊狹路相逢,力量和兇猛程度不及對方,勝算難測。
傅畢凱盯着祖荷對他說:“誰輸了就把同桌讓出來。”
祖荷在喻池也看過來時,抱着他衣服,像他一樣蹦跶兩下,揮拳加油,整個人在人群裏分外生動。
傅畢凱:“……”
言洲作為拉拉隊,不得不學祖荷,朝他的隊員打氣。
傅畢凱:“……”
喻池翹出一個嘲諷的笑,扔下兩個字:“不賭。”
傅畢凱也冷笑,罵道:“你沒種。”
喻池當耳旁風,找外圈空間寬松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員發號施令。
祖荷答應錄喻池視頻給向舒,把喻池羽絨服穿上敞着衣襟,運動褲從褲.裆處挂言洲脖子,兩條褲管在鎖骨處打結,最後還給他正了正“圍脖”,說:“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頭看了一眼:“……為了班級忍辱負重。”
祖荷搶在最內圈,掀開DV屏幕,開始找鏡頭。
“各就位——”
起點附近的菜市場登時歇業,呈現出一片緊張的安靜,個個凝神屏氣,暗握拳頭,好像在等待一個化學實驗的結果。
祖荷一顆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線,準備跟着喻池起飛。
“預備——”
一弧線的選手分分拉出開跑的架勢。
祖荷的眼裏和鏡頭的焦點只有一個人。
“嘭——”
鳴槍板騰起一縷白煙,選手如開閘放鴨,吵吵鬧鬧湧出。
傅畢凱可能還沒從昨天400米初賽的速度模式出來,猛然沖到隊首。言洲啞然半晌,驚呼:“他後半程要爬着嗎?”
而喻池不疾不徐,居于中游。
喻池靈活操縱“刀鋒”,慢跑速度比走路快後,步态不會有失衡的颠簸感,細看像跑中帶跳,如鹿奔逸;像他這樣的人群,單是能夠奔跑已是一個奇跡,奇跡本身足夠震撼,再去強調美感只顯得狹隘。
但殘肢承受的沖擊是平常的好幾倍,喻池肯定是最辛苦的一個。
他面容堅忍,目視前方,被觀衆和呼聲包圍,可又好像一個人孤獨地跑。他在承受,也在享受;他在展現自我,也在突破自我。
列成一列長隊的選手像吃飽的貪吃蛇,沿着內圈繞圈,第一圈下來成績差別不大。
第二圈開始,隊列斷成兩段,傅畢凱在前隊領頭,喻池斷後;兩列隊伍不時有人超車。
5000米跑是一項耐力運動,跑道旁加油的啦啦隊不停呼喊,有些班級甚至派人舉着班旗接力在道外陪跑。
班級榮譽讓個人恩怨退位,祖荷在人少的彎道抓拍,給傅畢凱和喻池都加油。
當然形式上有所差別,對前者是一聲“傅畢凱加油”,後者則是“喻池喻池,加油加油”,跟跑一段。再配上打氣手勢,助威極富節奏感。
言洲看不下去了,說:“你是來加油還是搞笑的?等下把人笑岔氣了。”
祖荷還面帶隐憂,遙望喻池離去的方向,道:“我還怕他分辨不出我的加油聲呢。要不是時間來不及,我想變裝皮卡丘啊。這樣他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
言洲:“……”
開幕式走方陣時,言洲就穿皮卡丘的充氣服走最前頭——要不是祖荷猜拳輸了,那個角色原本屬于她。
祖荷還在巴拉巴拉:“喻池要是能順利跑完,閉幕式換我穿可以不?”
言洲豪氣揚手:“……穿穿穿,晚上穿着上自習睡覺都可以。”
祖荷嘿嘿一笑,端起相機又抓拍幾張。
喻池一直知道祖荷的位置,可沒法分心。
一開始暴露假肢,吸引全場目光,喻池的确稍有不适。他以前有足夠多的優勢引人注目,卻是第一次因為劣勢被關注,其中落差,雲泥有別。他轉而想到祖荷“百萬假肢”誇耀,漸漸磊落起來,好似變回以前被擁捧的冠軍。
跑道很窄,很長,像孤獨拉伸後的樣子。
沒有人可以依靠,他得獨自跑完5000米。
日積月累的繭子如盾牌,承納激猛的沖力,假肢不再是假肢,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破風而行的刀鋒,斬斷質疑的利刃。
連天氣也網開一面,天涼帶走汗意,接受腔得以保持幹燥,減少非必要摩擦。自信成為助燃劑,喻池在熟悉的塑膠跑道上,找回禦風的快意。
嘭地一聲槍響。
“我在終點等你。”
兩種聲音似乎同時回蕩耳畔。
前面的選手沖入最後一圈。
記分老師提醒道:“17號選手最後一圈。”
喻池長跑經驗多,知道如何分配體力。開始提速後,效果明顯,不斷超過前方選手。
以往進入最後一圈,他比前面選手還快一圈;現在前方真正比他快的只有兩名;而傅畢凱起步太快,半程過後日薄西山,早被甩出他的視野範圍。
喻池越跑越輕盈,越跑越篤定,連續彎道超車。
最後……
人聲鼎沸中,喻池再度變成領頭羊!
吶喊聲已經難以分辨陣營,此刻的助威盡是對青春激情的褒揚,是對不屈生命的贊頌,是體育精神最靈魂的感染。
喻池穩健操縱“刀鋒”,一步步踏實印在橙紅跑道,連用“身殘志堅”形容都屬失敬,他诠釋了超出常規的另一種完美。
祖荷在人群中奔突,“借過謝謝”挂在嘴邊,試圖尋找最佳機位。喻池的外套罩在身上,她的後頸隐隐發熱,一如心跳飙升的胸膛。
言洲仍圍着喻池的運動褲,接過賓斌遞來的班旗,一路一線護送,激狂叫着“沖呀——!”,為自己也是為喻池。
最後200米,喻池終于和傅畢凱“狹路相逢”。
傅畢凱精疲力盡,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拖着一邊腿龜速前行,仿佛身上安裝的是假肢。
有點經驗的人都知道,傅畢凱大腿抽筋了。
此時此刻,計較輸贏已了無意義,傅畢凱最後的面子就是跑完全程。
喻池路過,又超越,接着做出令所有人側目的折返——
他回頭沉默地把傅畢凱一條胳膊攙到到肩上,兩人并肩繼續前行。
傅畢凱已是強弩之末,喻池如疾風送力,他根本無法拒絕。他的速度提上來了,喻池的無疑被嚴重拖緩。
觀衆一片嘩然,不理解喻池的選擇,直到一道尖銳的口號拉回情緒——
“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最義氣;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不放棄。”
祖荷嗓子發緊,雙頰憋出紅暈,幾乎無法再喊一次,捂着側頸喘氣;言洲接過接力棒,大聲吆喝。
一班同學從各個地方冒出,還有不少其他班跟喻池或傅畢凱交好的同學,加入隊伍,竟然像內圈開啓新一輪的長跑比賽。
終點處的記分老師,站起來伸長脖子往這邊瞅。
甄能君本來在班級大本營寫廣播投稿件,停筆撲向跑道邊,攥着忘記擱下的筆。
唐雯瑛套着去年班服T恤,跟着自己班學生擠着,握拳戰栗:“我就知道他能行,加油啊喻池!”發現身邊有新來客,她下意識扭頭一瞥,氣血上頭,禁不住“以下犯上”,“副主任看到沒有,我就說喻池一定可以的!他從低谷爬起來了。”
傅才盛盯着自己不中用的兒子,又用經典手勢扶了下鏡框,臉色凝重,一言不發,放棄班門弄斧。
喻莉華維持着跑道秩序,不時分神瞅向果敢而來的少年,此時欣慰多于激動。
人群紛紛給長龍讓道,這隊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