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祖荷就算再想替喻池出頭,也不能奪回報名表、劃掉名字,或者幫他跑5000米。

她對傅畢凱瞠目而視,叱罵道:“傅畢凱,你也太陰險了吧,喻池什麽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激什麽将,有意思嗎?”

傅畢凱皮笑肉不笑,說:“依我看,緋聞不是緋聞,是新聞吧。”

言洲放下筆,插進來攔住二人——不如說主要攔住傅畢凱,他那架勢,如果祖荷是個男生,恐怕早就肩撞肩幹上了。

“心平氣和,都少說兩句。雯姐不是說嗎,校運會自願為上,重在參與,量力而行。”

傅畢凱從未想過和祖荷走到當面對峙的地步,以前就算小吵小鬧,大多時候是祖荷朝他發火,半真半假的怒氣落在他眼裏,就成了獨一無二的情致,他一向笑嘻嘻當耳旁風,隔天兩人和好如初。

自從喻池意外介入,自然界穩固的三角關系,套進人際關系裏不堪一擊。

祖荷的偏袒從隐然變成公開,本來關心特殊同學無可厚非,但祖荷的熱情超乎邊界。

她簡直像護犢子一樣守護喻池。

傅畢凱委屈,不甘,他這個兩年朝夕相處的同學,還抵不過每周見一次、認識不到一年、簡直如網友的喻池?

傅畢凱捏緊報名表,仿佛真怕祖荷奪去了,嘀咕道:“我有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報名嗎?抓着他的手逼他畫押了?”

祖荷雙手叉腰,像只小蘑菇,乍一看樣貌可人,下一秒就要怒發沖冠發射孢子。

“好啊,喻池都能跑5000米的話,你是不是也能跑?‘做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麽,就是挑戰自己’啊,你那麽厲害,也跑一個看看呀?”

傅畢凱:“……”

祖荷雙唇收抿,下巴微揚,挑釁于無形。

傅畢凱曾嫌棄祖荷嘴巴,偏大,不溫婉,男人口大食四方,女人口大食窮郎,祖荷就是典型的敗夫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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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祖荷每個笑容都很誇張,一排十顆牙齒都露出來,有時還兩排;傅畢凱無數次建議和想象,祖荷的笑容要是收斂一點,嘴巴櫻口一點,一定非常端莊柔美。

現在祖荷倒是不笑了,可也不是常态的歡脫,不是他假想的溫柔,祖荷罕見地鋒銳,像只蓄勢待發的獵豹,攻擊性十足。

傅畢凱的好鬥性給激将出來,把報名表掀回正面,一屁股坐下,撿起中性筆。每個人只允許報名兩個項目,傅畢凱在100米和400米短跑間,劃掉100米,在5000米的喻池後面簽上自己大名。

“誰撤銷報名就是豬,棄權就是狗,跑一半趴下是豬狗不如!”

亂套了,全亂套了。

言洲腦中轟然爆炸,呆呆望着硝煙味十足的三人:此時誰的手要是不經意高于腰際,怕都像要打架。

這晚最後一節大自習課,唐雯瑛接到通風報信,輪流召祖荷、喻池和傅畢凱三人到辦公室談話。

甄能君二戰高考,本來對班級雜事不太上心,事關祖荷,她難以置身事外,罕見地主動在草稿本上問言洲:這下要怎麽辦?

言洲回:“喻和傅都是超負荷運轉,最好的結果握手言和,一起撤銷報名。”

甄能君回想兩個男生的劍拔弩張,寫道:“很難吧。”

“要不就後宮争寵,兩敗俱傷。”

“……”

甄能君默默把草稿本這一角撕下,揉成團丢垃圾袋。

當事人三個陸續回來,個個表情發臭,看樣子問題并未解決。

剛一下課,祖荷放下沒寫多少的卷子,筆也不收,兜起手機一言不發離開教室;喻池頓了下,習慣性把兩支筆插回筆筒,随意撿本厚書壓住沒寫完的卷子,防止半夜風吹走,緊忙跟着她後腳出去。

“祖荷——”

喻池在教學樓底下喚她,那邊步子似乎邁得更大了。

來不及鎖膝關節,喻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走,細看有點踉跄,仿佛回到追擊劫匪那時候。

一直過了女生宿舍門口,走上田徑場邊夜間沒什麽人走的、通往後門的校道,祖荷回頭瞪他一眼。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怎麽那麽意氣用事,他随随便便激将你就上當了!”

“……”

喻池第一次經歷這種關系,明明自己并沒做錯什麽,決定自己做,責任自己擔,卻還是很在意她的态度,想要她開心,想要她支持。他覺得很荒唐,想置之不理,卻堅持不了幾秒鐘,又達成自我和解:他還是想讓她改變态度。

祖荷見他不做聲,繼續控訴和加速:“你看,你連我也追不上,還想跑步,想把自己往醫院送就直接說啊。”

夜風和燈光拂過他們的臉龐,地上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喻池不時能勉強踩上她的長影子。

電梯還沒到一樓,祖荷狂摁好幾下往上鍵,不得不剎車,氣喘籲籲瞪着喻池。

喻池能踩上她的短影子了,也氣息紊亂着:“這不追上了麽……”

過了剛暫停運動那一瞬的眩暈,适應室內強烈光線,他才發覺,她雙眼不知幾時紅了。

心跳又糟糕了。他悄悄抓緊校服袖口,想着要是她突然像在醫院那次崩潰,他應該得擦一擦,肯定不能再嘲諷“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他不自覺柔了聲調:“我對自己挺了解的,應該沒問題,別哭,好不好?”

叮的一聲,電梯好巧不巧拯救了他們。

“讨厭鬼!”祖荷跺腳轉頭,紮進電梯裏。

“……”

等喻池進了電梯,祖荷才松開開門鍵,戳了下10樓。

深夜鮮有人進出,電梯裏就他們兩人,盯着顯示屏上徐徐變大的數字,誰也沒再說話。

“晚安。”他習慣性在自家門口跟她說,祖荷忽然回頭,朝他兇巴巴吐了下舌頭。

那顯然是轉機的信號。

喻池不自覺挑起一個淡笑,心安了一半。

笑意沒能持續到卧室,一進家門就斷了——喻莉華和蔣良平罕見地坐在沙發上等他。

唐雯瑛大概已經把消息遞到喻莉華那裏,試圖在上交報名表前力挽狂瀾。

他暗暗一嘆,拉過圓凳坐到茶幾和電視櫃之間,一副接受聆訊的姿态。

“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喻莉華作為一家之主,通常第一個發言,此時卻低頭沉思良久。

蔣良平開口便道:“我反對。”

喻池望他一眼,像默默問理由;喻莉華沒太大反應,看不出站隊。

“那麽快就忘記了嗎,上一次追搶手機的,大概也就跑了百來米,回來後——”

蔣良平看喻池一眼,随便比劃一下,像在說“結果如何你也知道”。

喻池的手自然搭在膝頭,不自覺輕敲接受腔,上次磨破皮那種澀痛似乎再次布滿殘端。他的腿每晚都需要按摩,防止肌肉萎縮,若沒有緊急家庭會議,他應該已經上床“抽打”菠蘿枕頭了。

蔣良平繼續說:“現在高三關鍵時期,最重要是恢複正常生活,學業為重。如果再出什麽意外,又要耽誤一段時間休養……”

後果不言而喻。

三人的沉默如同黑夜一樣漫長。

蔣良平對喻莉華投以希望地一瞥,喻莉華卻看一眼跳到23點整的挂鐘,輕聲說:“太晚了,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說。”

“……”蔣良平以為自己是哨兵,沒想到當了回炮灰。雖然無奈,總也不能壓着孩子點頭。

喻池家氛圍向來民主,暫時不反對約等于希望頗大,再怎麽反對也不會按頭畫押,最壞的情況也就是他實施“拖”字訣,拖到報名結束,一切塵埃落定。

喻莉華扣着手機的食指情不自禁敲敲機身,他熟悉這個思考或準備開口的小聲音,剛站起來便不忙着走,定定看向她。

她不敲手機了,果然說:“離運動會報名截止還有兩周,這樣——明天晚出門5分鐘,看能不能跟往常一樣到教室。想跑起來的話,首先要學會快走吧。”

次日一早,喻池如約晚走。這反常的5分鐘讓他蹲到祖荷,“啊啊啊”叫着讓他留一下電梯門——然後人便風風火火殺進來。

祖荷似乎還沒打算完全和解,表情管理不善,處于想瞪他又想打招呼之間,反而他一個忍俊不禁,惹得她成功抛出白眼。

昨晚唐雯瑛只向她了解事發經過,沒有給予她特別行動指示,要她勸喻池放棄或怎樣。喻莉華也暫時沒找她當說客。

她真的能說服喻池放棄嗎?

祖荷表示懷疑。

若要說她贊同參賽,也算不上,她不清楚喻池身體負荷,再說執行力強的人性格也固執,外人想扭轉其決定,恐怕蚍蜉撼大樹。

她也有自己煩惱,昨晚她跟唐雯瑛提到申請留學一事,需要她簽字調取在校相關資料;她請唐雯瑛保密,不想洩露留學事宜,萬一申請學校失敗,那可糗大了。

唐雯瑛答應歸答應,申請過程漫長,尤其調取資料要經過喻莉華之手,祖荷最怕還是喻池知曉。

明年高考是衆所周知的分別,出國留學無疑成提早的永別,祖荷不想給剛開始的友情抹上悲劇色彩。

祖荷和喻池各懷心事,一出電梯,就緊趕慢趕往教學樓走,互相較勁,似乎又回到昨晚快走PK。

“昨晚做賊了?”她說,“起那麽晚。”

喻池又冒出昨晚想拉攏她的念頭,坦陳喻莉華的提議。

祖荷想了想,語氣并沒怎麽好:“是不是你每天快走的時間達到一個目标值,喻老師就支持你報名參賽?”

“沒有明說,應該也差不多。”

“要不明天我騎單車,你在後面追我,好不好?”

喻池扭頭訝然瞅她一眼,說:“你支持我了?”

“有本事你先走贏我。”

說罷祖荷再次提速,健步如飛,而喻池果然有點本事,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側,像條不願離開主人的大狗狗。

祖荷來勁了,虛握拳頭,開始跑起來,拿出800米提測的勁頭——可惜她跑步向來中不溜秋。

一直到學校後門,祖荷先歇菜了,又是一頓叉腰亂嚎:“啊啊不跑了,累死了!我一周的運動量都貢獻在今天了。如果我反對,有用嗎?”

初秋晨光裏,喻池咧開嘴笑。他的牙齒沒有祖荷那麽整齊,兩顆尖尖的虎牙,有種真實的幼稚。

平常他通常沒有那麽大幅度的笑容,虎牙初露只在奪冠之時。

“你騎單車是‘嫌’我走得快嗎?”

祖荷皺皺鼻子,假模假樣嫌棄:“萬一你走累了,我可以載你一程。”

祖荷總能時不時給他驚喜,比如現在,喻池能區分體貼還是憐憫,前者像祖荷這樣随手予人玫瑰,自留芬芳,後者着重自我感動的奉獻,奉獻無論大小都含有犧牲成分。

祖荷并沒有犧牲自己,從來沒有跪下來扶起他。

她又說:“你腿比我長,步長比我的大,即使步頻和我的一致,也會把我甩在後面。”

喻池說:“你沒算上原版和山寨的質量差別。”

祖荷說:“你的‘山寨’一定是無損格式,跟原版幾乎沒有差別。——而且別人劇烈運動,乳酸堆積在兩條腿,你只有一條半,比別人輕松多了。”

話題過度到他的腿,那屬于肢體的一部分,他好像被呈上解剖臺,她正拿着放大鏡審視。

喻池多少有點不自在。

好在到達教學樓底下,早讀鈴聲響起,“真腿假腿”的研究暫被擱置。

喻池沖她清淡一笑:目标值達成了。

“好吧,”祖荷一口氣蹦上三級樓梯,手拉在身後,回眸嫣然,“我暫時中立一下下。”

校運會報名一事懸而未決,喻池總免不了被請喝茶。

傅才盛也收到風聲,早上大課間晃來高三辦公室了解情況,順便把找老師答疑的喻池叫過來。

傅才盛皮膚白皙,下巴短,經常愛用拇指和無名指橫跨雙眼扶眼鏡框,跟喻池家長淵源不淺:他教語文,跟蔣良平同一科組,又是兩個教務處副主任之一,跟喻莉華構成隐形競争關系。

他出身其實跟喻莉華差不多,來自窮鄉僻壤,通過受教育改變祖祖輩輩務農的命運,但他自忖運氣又比喻莉華好一些,得到教育局相關人士之女的喜愛,與之喜結連理後,事業扶搖直上。而喻莉華被生子育兒耽誤,理應趕不上他的,哪知某天一個滅絕師太上位,覺得學校管理層女性太少,不利于推進教育,一下子就把梅超風同步扶到副主任一崗,跟他平起平坐!

傅才盛人如其名,自诩才高氣盛,哪能咽下這口氣,平時沒少明嘲暗諷。

往深處說,喻池和傅畢凱現在的關系就是兩家長輩關系的映射,雙方長輩互不認可,觀點态度自然潛移默化給小輩,喻池和傅畢凱能交好才怪了。

如今政教處主任不在場,喻莉華不在場,傅才盛這個副手就是全場的正手。

傅才盛兩根食指仿佛分別從喻池和傅畢凱身上引出一股線,然後把兩股線搓到一起,慢悠悠地說:“這件事有個很簡單的解決辦法,你面兩個,只要喻池跟小凱說一聲,小凱趁還沒上交報名表,把名字劃掉,不就成了嗎?”

傅畢凱有他老子撐腰,笑容有多少分的誇張,話語就蘊含多少分的嘲諷。

“只要他主動開口,也不是不能劃啊。加一筆多簡單!”

如果傅才盛不是喻莉華和蔣良平的同事,喻池一定會開口嘲諷,忽然想到換祖荷在他的位置,以她的性格,肯定早忍不住拍案而起。

不能嘲諷傅才盛這個老靶子,但現場還有另一個小靶子。

喻池望着傅畢凱說:“說好一起為班級做貢獻,只要你退,我也會重新考慮。”

局面倒退回當初激将現場,當初誰不報名誰是孬種,現在誰敢退出誰是孬貨。

傅才盛明顯掃一眼喻池的假肢,篤定他一定會臨場退縮,開始勸退道:“你好好考慮,喻池,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能好高骛遠,能接受人生的高峰,更要能忍受低谷。”

唐雯瑛本意也是讓喻池退賽,好好照顧身體,她還指望他沖刺清北;但傅才盛這種過火的打擊方式實在刻薄,她要笑不笑道:“喻池才17歲,連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沒走到,年輕人大有作為,人生高峰還在前面呢。副主任真是會開國際玩笑,言之過早了吧。”

唐雯瑛教學能力突出,管理能力一般,從教十幾年,現在這班學生還是她第一次當班主任從高一帶上來,期間各種辛苦徹底斷了她往管理層發展的念頭,暗暗發誓這是第一屆也是最後一屆當班主任。

無論傅才盛和喻莉華都不是她的晉升方向的對手,同等條件下,她于情于理更親近同為同胞的喻莉華,對喻池的感情除了秉着班主任對學生的負責,對尖子生的期許,當然也有點愛屋及烏。

她唐雯瑛可是語文科一把手,想跟她玩文字游戲,班門弄斧!

故意路過接水喝的其他老師停在飲水機前,仰頭喝一口水,豎起耳朵旁聽,也忍不住冷冷一笑,像嗆了似的。

傅才盛腦筋飛快轉,想着怎麽扳回一局。

“傅主任不會開玩笑就不是副主任了。”

喻莉華從辦公室西門走到東門,在外頭聽了大概,笑着走到傅畢凱身旁,笑着說:“喻池比畢凱小了快一年,畢凱不但是哥哥,還是體育委,體育委哥哥應該給弟弟起表率作用,兄弟同進退,是不是?”

少年人心高氣盛,心思敏感,一次微妙的妥協足可以壓彎脊梁,給漫漫餘生留下刻骨銘心的不甘。

事情由傅畢凱而起,當然得由他結束。喻池就算棄權,也要在傅畢凱後頭。玖⑩光整理

唐雯瑛也傾向于傅畢凱先主動退局,但兩個都是自己的學生,她面上不得不一碗水端平。

破局之人只有兩位當事人。

傅畢凱琢磨着:自己跑400米加5000米,怎麽也比喻池戴假肢跑5000米輕巧。

“5000米也就比400米多幾圈,我可以的。”

看似雄心壯志的一句話,實則把爛攤子都丢給喻池——要進要退是你喻池自己的事,反正我傅畢凱勇于挑戰。

唐雯瑛倒吸一口氣,說:“按照往年習慣,早上5000米,下午緊接着400米決賽,你吃得消嗎?”

她又看向傅才盛,希望這位當爹的阻止這個瘋狂的兒子,然而父子一脈相承,兒子瘋狂,老爹只會更甚。

傅才盛又推一下眼睛框,像把一副面具戴穩一點,瘋狂沉默着。

“沒關系,我是明年高考後要挑戰鐵人三項的人,就當熱身,”傅畢凱瞟喻池一眼,“高一暑假我們兩個一起吹的牛皮,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喻池兩手背在身後,一手抓腕,一手握拳,下颌微揚,冷淡道:“我腦子又沒撞壞。”

唐雯瑛簡直昏厥,高考後傅畢凱改行三米板跳水她管不着,明年的運動,今年就熱身,這麽高強度的運動,她擔心熱不到明年就涼了。

她不得不請示這位在校在家握着孩子監護大權的男人:“傅主任,你看這事……?”

傅才盛敗就敗在姓氏上,最不喜歡別人叫他“姓氏+主任”,對方十有八九想叫“副主任”,雖然沒錯,副字一加,跟不受寵的千年老二似的。像喻莉華走到哪裏,只要沒有正主任,人人都叫她喻主任,仿佛明年換屆她就是內定接班人。

新仇舊恨蒙蔽中年男人雙眼,傅才盛大手一揮道:“小凱已經成年,成年人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傅才盛無形默認兒子的決定,唐雯瑛心尖在顫抖,本來打算中秋節去狀元廟求明年高考出一兩個尖子,現在只想去求平安符。

喻莉華悄然跟喻池遞眼神,讓他不要輕舉妄動說氣話;報名表最終要經過體育組,實在不行她跟組長打招呼,把他名字去掉。

她岔開話題道:“唐老師,你之前說有什麽資料需要我簽名?”

唐雯瑛讓喻莉華借一步說話,正好離開紛争之地。

這日中午,喻池一家毫不意外又召開家庭大會,這次在他的房間,假肢進門即拆下,喻池拄着腋拐,在白板上用SWOT分析跑5000米利弊。

一時間,卧室只有白板時而顫動的聲響。

喻莉華和蔣良平從老師變成學生,坐在他身後,默默看他寫完,然後舉手起立,分別用藍紅顏色的別加上自己看法。

S(Strengths):1)殘端呈圓柱形,非錐形,受力能力強,佩戴假肢近半年,适應良好,步态穩健;

2)身體狀況良好,出院後一直堅持全身力量鍛煉,幻肢痛頻率降低;;

3)步行速度和同齡女生一致,且有提升空間;

4)(蔣良平補充)個人參與意願和信心強烈?(喻池把問號劃掉,改成感嘆號);

W(Weaknesses):1)目前為止沒有超過3㎞長距離步行練習;

2)速度停留在快走,沒達長跑速度;

3)殘端容易起泡/破皮;

4)比同等身體條件的正常人慢;

O(Opportunities):1)中學最後一次校運會,參與>>成績;

2)父母支持?

3)同學支持;

T(Threats):1)報名人數不少;

2)跑步過程暴露假肢,外界評價不一。

喻莉華在“O(機遇)”處,補充第兩項:4)車禍賠償金到賬;5)有足夠資金置換運動型假肢;然後把第二點的問號改成感嘆號。

喻池福至心靈般,喃喃一聲“媽媽”,好像小時候喻莉華讓他穿針,他安安靜靜折騰半分鐘穿不進,當線頭終于怼準針眼那瞬,他反射輕喃這個稱呼:那是無法自已的喜悅。

喻莉華總結般一笑,帶着點中午的困意和松懈,用白板筆敲敲“賠償金”附近,說:“律師幫我們争取到115萬,這是喻池應得的,也應該交由他自行處理。既然他願意放手一搏,我們……都不支持的話,估計老師也不敢點頭。”

蔣良平怔忪一瞬,整版分析調理分明,利弊切實,他失去反駁理由,一下子被囊括到“我們”之中。

銀行卡上的七位數對高中教師雙職工家庭來講算不上天文數字,卻也要花費數年才積攢得起來,但對于喻池的後半生來說,多少彌補都顯得微不足道。

喻池哭笑不得,自嘲道:“原來我不夠18歲就成百萬富翁了,還挺值錢的。”

喻莉華有落淚的沖動,掩飾般看向白板,發現有一處歧義,解釋道:“配運動假肢的費用,不從賠償金那裏出。”

“媽媽——”

“就這樣決定,你反對我,我也反對你。”

喻莉華佯怒般用白板筆隔空敲敲他腦袋。

喻池倚着寫字桌邊緣,胳膊閑閑搭着腋拐。

“媽媽,你也知道有運動型假肢。”

喻莉華笑睨他一眼,說:“當然,康複訓練也屬于體育的一種,我上大學那會還修過相關課程,對這塊了解說不定比你深。”

喻池走到電腦桌那邊,扶着桌沿彎腰拉出鍵盤托,從鍵盤底下取出一沓打印的A4紙,交到喻莉華手中。

喻莉華啞然分出一部分給蔣良平,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運動型假肢的資料,中文英文都有,幾乎每張都用标記筆劃出重點。

喻莉華問:“昨晚幾點睡?——或者你幹脆告訴我昨晚睡了幾個小時。”

喻池略帶掩飾道:“今晚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其實也并非一夜之功,喻池從知道有這種産品存在開始,就瘋狂搜刮資料。昨晚不過把重點标出來。

喻莉華逐一翻看,主要看劃線部分,有些眼熟的部分她也曾經搜索過,有些部分則沒有。除了海量數據,她更驚嘆喻池的順序安排。運動型假肢這一項并沒有出現在SWOT分析裏,喻莉華敢肯定,如果SWOT無法說服她,喻池一定不會把資料拿出來。喻池更注重提升自身能力,而不是把贏的希望寄托在優化輔助工具。

喻池成長過程中很少需要喻莉華動氣操心的地方,從小就是一個天使寶寶,大概太過完美,上天才給他一處無法彌補的顯眼缺憾。

喻莉華把資料收攏整齊,說:“我查過康複中心相關信息,這種運動型假肢需求量不大,本地沒有人做,我們得去漁城,畢竟是最近的一線城市,那裏有一家業內有名的假肢矯形公司。事不宜遲,這周末就動身,連續坐七八個小時汽車怕你受不了,我們做晚上的卧鋪,周六去,周一早上回,最多遲到一節課。”

喻池那雙跟她相似的眼睛,散發出堪稱天使的光芒。

她受不住那光芒似的,垂眼無奈一嘆:“只有一個要求,下次再冒險,提前跟我們打個招呼,可以嗎?”

蔣良平下意識去擦黑板,剛抹掉半個字,反應過來,讪讪放下板擦,附和道:“就是,你媽媽和我加起來都八十高壽了,好歹照顧一下我們的心髒。”

“知錯了,下次一定注意。”

那兩顆虎牙悄悄冒頭,天使變成了靈動的調皮蛋。

喻莉華虛指一下蔣良平,說:“蔣老師,我心髒可好着呢,你可別瞎說啊;現在喻池運動量也慢慢提升,全家最缺運動就是你了。”

蔣良平:“……我那什麽,天天逛菜市場,負重又散步,也是運動了。”

“健融?你确定是這個名字?”

祖荷一扭頭跟喻池說話,踩單車速度就慢下來。

“對,一個國外牌子,在漁城有分公司。”

夜晚十點下晚自習,本來應是困頓疲乏之時,喻池昂首邁步,硬是走出晨練的朝氣。

祖荷欣然道:“我姐一個朋友是假肢工程師,就在健融漁城分公司工作,要不要給聯系方式你聊聊?”

祖荷為人低調随和,他雖然還是一個學生,也能側面感受到她家底雄厚,人脈廣博。

“好。我媽媽還要我特意謝謝你,上次你媽媽介紹那個律師阿姨很給力,幫我們家争取到最大額度的賠償金。”

祖荷笑道:“是吧!那個阿姨能力很強,是當初負責我爸爸賠償認識的,我媽媽很信得過。我爸爸也是車禍,不過沒有你那麽幸運啦,在我六歲那年走了。”

喻池像捅了悲傷的馬蜂窩,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祖荷反而寬慰他,說:“十來年過去,我快不記得跟他在一起的事啦,偶爾想起有些片段,甚至會懷疑是不是想象出來的。對了,你要是加那個假肢工程師的Q,你跟他說你是司玉祎的同學,他就知道是誰了。”

“司玉祎?”

喻池聲線太過溫柔,讓名字還原出原本的美好寓意,三個字簡單也缱绻。祖荷聽着有點微妙,好像他叫的是哪個心上人。

祖荷說:“司令的司,玉樹臨風的玉,示韋祎。”

“玉祎,司玉祎。”

喻池喃喃回想些什麽,降低的聲調像癡情的夢呓,單單名字不帶姓氏的叫法,有着家人般的親昵。

大概好久沒有異性叫過這個名字,那種怪異的悸動又冒頭了。

“你可是第一個知道我舊名的同學,連言洲他們都不知道呢。”

話音剛落,祖荷松開腳踏,飛馳下坡,兩條長腿往外做擴展運動,像剪刀剪呀剪着單車。

中秋将至,桂花送香,偶爾風過,黃葉飄零,剛剛落地的幾張葉子給她的行車風帶起翻了跟頭。

非平地步行對喻池來說都是挑戰,左腳稍微遇到一顆石子都有可能叫他踉跄。他笑望着祖荷背影,心想着她肯定會在坡底等他,不知不覺加快腳步。

但是祖荷沒有等。

她剛到坡底,立馬掉頭,幾乎站到腳踏上,吭哧吭哧騎上坡,像奔騰的牛犢;待差不多回到喻池身邊,再度調頭,松開腳踏飛下去,像風風火火的小哪吒;如此來來回回,祖荷像一枚拉鏈頭,坡道似拉鏈開開合合,發出奇妙而快樂的音節。

在坡底等到他,祖荷喂一聲,問:“你真的不坐我的車嗎?”

祖荷騎蒲妙海買菜專用自行車,尾巴安着一個可載人的後座。

喻池說不坐。

祖荷說:“為什麽呀?我力氣大,肯定拉得動你。”

喻池說:“我還不累。”

祖荷哀然道:“可是我累了呀,要不你載我?”

喻池的山地車在車禍中變形報廢,那以後他還沒摸過車把手。按理說他準備要跑5000米的人,再挑戰一下山地車未嘗不可。

他有點難辦,說:“膝關節還沒開。”

他穿的依然是長褲,每次打開都要把褲管卷到膝蓋以上。

祖荷下車把車把手交給他,說:“那你幫我推會車吧。”

喻池單手接過,簡直不叫推車,而是右手牽着車把手往前走。

祖荷蹦跶到他前面倒退走,笑道:“你好像放牛童子。”

喻池:“……”

祖荷又說:“可是你到時候跑步還穿長褲嗎?”

喻池愣了一下,以他的情況,當然還是穿短褲方便,那意味完全暴露假肢,運動型假肢為了減輕重量和阻力,沒有海綿假肌肉的包裹,直接一根赤.裸的鋼管。

祖荷讀懂他的沉默,兩手背在身後,像當初問他要不要跟她同桌一眼,上半身稍稍趨前,說:“我能不能除你家人外第一個看到?”

那種肢體一部分被關注的尴尬感又浮起來,喻池耳廓又紅了,只是躲進路燈橘光中不明顯。

喻池左手不自然蹭一下鼻尖,說:“怎麽總惦記着看別人的腿?”

祖荷說:“先聲明啊,我可不是色情狂,普通男生沒有的,我才不會去追着問。”

她不用那兩個字,喻池還沒往那方面想,她一說出來,還真就一針見血。祖荷大剌剌的目光和言語帶着強烈的主觀意志,有時甚至具有侵略性。

當侵略的對象變為肉.體,可不就是挺色情。但因為色情大多形容男人,含猥瑣意味,放在女人身上,隐然變成對她們在性關系中大膽主動的認可。更別說在熟人間還有打情罵俏的顯然氛圍。

“你就是。”

喻池處于下風,悶悶說完,聽着像誇獎她似的,他又不禁扯扯嘴角。

祖荷不惱反笑,說:“要換作是我,我就天天把腿露出來,夏天穿短褲,冬天也穿短褲配打底襪,讓他們都好好瞧瞧——”

她單腳踩上一個球形路墩子,豪氣拍拍膝蓋以上部分,啪啪兩聲響,說:“看看,這可是姐姐價值七位數的腿,一般人想配一條可沒我這勇氣和機會!”說完祖荷放下腿蹦跶幾步,回頭倒退着走沖他笑。

人行道只有他們兩人,馬路偶有摩托車和趕貨的面包車。夜晚因為秋天,更顯寂寥凄清。唐雯瑛講詩詞鑒賞常說詩人詠嘆“春色爛漫”,喻池覺得,應該就是現在。

他不再掩飾笑意,尖尖虎牙也出來曬夜色,自行車跟着他的笑容一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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