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祖荷來時,三個人的教室沒有什麽異常。

她習慣性悄步坐到椅子,跟聞聲擡頭的喻池相視一笑。

傅畢凱打破默契的安靜:“又睡懶覺,昨晚幹什麽去了?”

“看片。”

傅畢凱暧昧一笑:“看愛情動作片嗎?”

“《末路狂花》噢,誰嘴賤就把誰砰砰掉的片子,特別酷。”

祖荷一手比槍,一手托槍,單眼瞄準他,發出一個冷酷的輕音——

砰。

“……”傅畢凱終于沒了聲音。

祖荷拉出多音字的專項卷子默讀,當作日常早讀。約莫20分鐘後,她也跟着喻池看弱項物理,以便趁機問問題。

過了十分鐘,祖荷察覺出異常。

“我還沒寫,題目很難嗎?”

喻池在理綜卷子上标上已用時間,暫時收起,等精神穩定再繼續。然後開始做數學卷子的選擇題,每道題花費時間不多,可以防止思考過度走了神,“沒有。”

“噢,看你一直不寫,還以為很難。”

喻池暗暗嘆氣:“有問題要問嗎?現在不想寫新題。”

“有!大大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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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立刻将卷子翻到前一面,把昨天圈出來的“疑難雜症”指給他。

喻池先看她寫這塊用時——祖荷受他影響,如果卷子分不同時間寫,每塊時間用時标好,總時長不能超過某個數,理綜試題繁多,時間有限,往往要舍難取易,不能在某一科或某一題花費過多時間——祖荷自覺道:“超時了。”

喻池沒多說什麽,時間只是一個參考數據,單獨拎出來沒什麽可說的,分析錯題原因才是關鍵。

他答疑一個小時,自己也順便鞏固了基礎,心情稍為平複,剩下一個小時用來複習語文和英語。

十二點,三人同時鎖門離開教室。

傅畢凱在傅才盛的教工宿舍休息,叫個外賣,下午繼續學習或出去玩。

“班花,下午網吧挂機,去不去?”

祖荷看了眼喻池,對方沒什麽反應。

“我想回家陪我阿姨噢,她不是剛出院了嘛。”

傅畢凱噎住,說:“你和你家阿姨,到底誰是保姆啊?還要你陪的嗎?”

祖荷說得天花亂墜:“當然啊,你看我阿姨沒有結婚,一個人挺孤單的,我和我媽媽就是她最親的人,肯定要多陪陪她呀。”

傅畢凱扯扯嘴角:“所以人到了一定年紀還是得結婚,不然一個人老了生病都沒個人照顧。”

喻池不經意低頭一笑:“聽你這話怎麽結婚跟找保姆一樣?”

傅畢凱辯解道:“互相照顧,互相的嘛。”

祖荷點頭:“主任,以後誰跟你結婚前我一定給TA提個醒,這人結婚是想找個人照顧他。”

兩人默契結成同桌聯盟,堅不可摧,傅畢凱一下子成了孤零零的反方,心中五味雜陳。

傅畢凱怪叫一聲:“哎喲我的媽呀,班花你還能自動提醒自己的嗎?”

他明擺着占她口頭便宜,赤.裸裸的,祖荷冷笑道:“我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不信你問喻池,我倆情況差不多。”

沒有什麽比“同桌聯盟”對傅畢凱的打擊更大,祖荷每一次和喻池站一隊,他都無形遭到淘汰。

傅畢凱不以為然:“你現在才多大啊,未成年呢,以後你的想法會變的。”

“不會啊,你看,我小時候不喜歡自大的人,現在也是呢,”祖荷朝他展露招牌笑容,三人已走到分岔路口,她揚揚手,“走了,拜拜咧。”

傅畢凱:“……”

到得傅畢凱走出視聽範圍,喻池轉頭跟她說:“下午我想去CD店轉轉,你去嗎?”

兩人交往中喻池往往習慣被動,這一次主動開口,祖荷欣喜還來不及。

“去去去,當然去。大冷天也不想睡午覺,一睡就能睡到天黑。我還想去電玩城。我們吃了午飯出發?”

“你不用陪你家阿姨了?”

祖荷說:“我家阿姨不用人陪,一會你就知道了。”

祖荷推開家門,蒲妙海正在跳舞毯上闖關,BGM是一首韓文歌曲。

她出院後去看過一次蒲妙海,往她病竈那片瞄時,蒲妙海還豪邁一挺胸,說:“荷姐看看,像不像漏氣了?”

蒲妙海那邊遺傳因子強大,确實比她們祖氏母女偉岸,祖荷當然也沒看出來漏不漏,笑着說“減少阻力”。

祖荷對喻池說:“她現在比我們還有精神,一會還要去找她得姐妹們唱K。”

喻池:“……”

祖荷目送他回家吃飯,說:“我們一會搭公車去吧,好不好?”

她去遠一點的地方都由蒲妙海開車接送,否則也會打車,其實很少坐公車。

喻池果然問:“怎麽想着坐公車了?”

祖荷說:“我們這正好起點站,人少,有座位。你看呢?”

喻池頓了一瞬,點點頭:“我都可以,看你。”

祖荷臨進門前說:“那一會記得帶公交卡。”

喻池走進家門,喻莉華正從衛生間出來,清清嗓子,難掩困頓。

蔣良平挂着圍裙,從廚房探頭:“又吐了?”

喻莉華晃晃腦袋,試圖清醒:“受罪。”

喻池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媽媽不舒服嗎?”

“小問題。”喻莉華應一聲,端杯子接溫水喝。

一頓飯沉默不語。

放下碗筷時,喻池提及下午和祖荷出去。

“我們搭公車,證可以免票吧?”

出院以來,喻池沒有獨自乘坐過交通工具。之前去康複中心,由家長接送;逛街會乘祖荷家的順風車;至于以前熟識的同學,他轉班後基本沒有校外走動。

假肢和高三同時套住他,生活變專注,也單調了。

喻莉華和蔣良平一下子沒回過神。殘疾證一出院就去評殘辦下來,安裝假肢有政府補助。費用支出一直由喻莉華操辦,證也在她手上。

喻池只看過一眼這個綠色小本子,證件有效期十年,但他的殘疾卻是終身的。

喻莉華給出一個充滿希望的解釋:“也許某天你覺得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工作,用不着國家補助,過期後不再補領也可以。”

她說:“應該是上車拿出來給司機看一眼,一會讓你爸爸找給你。”

出門前,喻池換好鞋,接過綠底黃字的小本子,瞄一眼,沒翻開,直接揣兜裏。

“我會用好這個證的,你們……也是。”

他似乎想擠出一個鼓勵的笑,但沒成功,僵硬難堪,然後開門出去,留下兩個面面相觑的中年人。

蔣良平問:“什麽叫‘你們、也是’?”

喻莉華皺了皺眼睛,同樣困惑不已。

“你是語文老師啊!”

蔣良平艱難思索:“‘也’對應‘用’,他讓我們‘也’‘用好’這個證?——要是他沒犯語病錯誤的話。”

“語文老師!”

蔣良平說:“我們能用他的證來幹什麽?就算有補貼也是給他呀,又不會私吞……”

困惑未解,喻莉華渾身愈發不舒服,揉了揉太陽穴。

“這孩子話裏有話,不會是誤會什麽了吧?”

“我最近跟他聊的基本是想吃些什麽——”

蔣良平目光轉向喻莉華,意思在問:你呢?

喻莉華說:“我和他也沒聊特別的,連他和祖荷什麽關系都不打聽。”

蔣良平說:“我是聽到不少老師說兩個人關系很好……”

“好就成了,讓孩子們自個處理吧,只有半年在一起的時間,互相留點美好回憶。”

“滴,學生卡——”

“滴,學生卡——”

司機狀似不經意掃了一眼喻池的腿,擰保溫杯喝水時,剛好擡頭繼續從後視鏡觀察兩個學生。

前頭女生就近坐司機後方成列的兩人座,安裝假肢的男生跟着坐上。

這兩個座位在車輪上方,相對較高,适合腿長人士。

她告訴她們這兩個座位不是太合适,後面車廂滿人,需要座位的人擠不到愛心專座,只能站在他們面前,到時候她們讓也不是,不讓也尴尬。

起點站沒坐滿人,公車晃晃悠悠開出停車區。

這路公車沒有乘務員,從城東到城西郊區,路線悠長,漸漸的車廂內可活動空間越來越窄,乘客間幾乎能聞出對方有沒抽煙,昨晚洗沒洗頭。

她每站發動車子前,都下意識從後視鏡找那兩個學生,看到他們安穩坐在原處,心裏就踏實一分。

然而不踏實的一刻終于來臨,下一站上來一對老人,女的頭發花白,精神猶在,男的帶老人南瓜帽,已經拄拐僵硬緩慢。

她反射性按下提醒按鈕——

“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請為您身邊有需要的人士讓座,謝謝您的合作。愛心出行,溫暖你我。”

那個女生嗖地從座位滑下,站到男孩子膝蓋前,白發老婦忙說謝謝,讓自家不同中用的老頭坐上去。

同伴都讓座了,男生自然沒法安坐,跟着站起來。

老婦再次道謝。

男生下面渾然一體的黑色,不仔細發現不了異常,尤其現在人挨人,一般人也不會特意打量別人雙腿。

男生一手拉吊環,一手抓扶杆,女生被擠到他懷抱裏,兩人面上挂着笑容,似乎毫不受影響。

要發車了,她不得不收回目光。

祖荷胸前挂着背包,公車起步,原本垂下的手不自覺尋找扶手之類東西。

喻池大衣側腰不小心成為目标。

她擡眼笑道:“借着扶一下噢。”

車廂人多,稍顯暖和,喻池耳朵仿佛給捂熱了。

“借吧。”

祖荷說:“不還了。”

喻池看向窗外,笑容清淡:“不還就不還。”

一共站了3個站,司機每一站都按語音提醒,但沒有人讓座。

一直到市中心附近那站,兩個人一前一後擠下公車,後門附近有人察覺到他們的不尋常,紛紛避讓行注目禮。

她悄悄松一口氣,莫名笑了一下,這是種很新奇的體驗,偶爾因陌生人開心,過後不一定記住太久,此時此刻,整副精神氣都提起來了。

祖荷和喻池在音像店逗留許久,買了幾張在網上聽過的專輯,然後去甜品店歇腳。

等到一個角落窗邊座位,兩人對坐默默吃甜品。

其實“默默”的主要是喻池,祖荷察覺到他交談欲望寥寥,問一句答一句,從沒主動開啓話題。

她單手托着腦袋,無聊地一顆一顆舀西米,像把羊逐一趕回圈,攢了一群“小羊”才一起吃掉。

喻池豁然擡眼,盯着她的動作笑了下。

祖荷放下勺子坐正來:“你有心事了。”

喻池:“……”

“看出來了。”

喻池正待說什麽,祖荷打斷道:“你要是說‘沒事’就不用開口了。”

她的關心一向率真直接,沒有表裏不一的彎彎繞繞,跟她相處很舒服,喻池不知不覺松開牙關。

“我可能要當哥哥了。”

這個句式在影視劇裏一般是“我可能要當爸爸了”,喻池換掉一個詞,祖荷拐過彎才理解意思。

喻池沒什麽愉悅感,祖荷也就咽下“恭喜”二字,說:“那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呢?”

傅畢凱問過類似問題,祖荷相當于重踩雷區,喻池盯着甜品碗沒發話。

祖荷試探出底線,也差不多組織好思路:“喻池喻池——”

她習慣性地重複呼喚,他也習慣性回視她,親昵的默契稍稍撫平心底褶皺。

祖荷說:“這樣,你假設我是你妹妹,想象身邊多了一個朝夕共處的人,感覺會怎樣?”

褶皺悄然回複原狀,喻池心底抗拒,不經意蹙眉,說:“我不太喜歡這種說法。”

或者說,事實。

祖荷不用刻意也作出相同表情,皺眉反問:“不能當你妹妹,難道我很差勁嗎?沒眼光!”

喻池幾乎下意識反駁,不留思索時間,慢一秒便是設法敷衍。

“不是,做同學比較好。”

“為什麽?”

喻池擱下勺子,随意掃了一眼窗外街道,才發出異常低沉的嗓音。

“這樣別人就不會嘲笑你有這樣一個哥哥。”

行道樹的枝桠殘留幾片黃葉,北風一過,樹葉像三葉風車打着旋兒飄落。

喻池記起小時候在姥姥家過年,也是風吹過,枯葉下雨似的下落,風不來,什麽也不掉,他便着急得差點哭了。喻莉華笑着往樹幹踹一腳,樹葉又嘩啦啦下來,他也咔咔笑出聲,央求媽媽再下一場“樹葉雨”。

姥姥發現後罵喻莉華,小心樹上掉毛毛蟲;喻莉華笑着吼回去,這個季節哪來的毛毛蟲。

想到幾年後喻莉華會為另一個小孩做這樣傻氣的舉動,一股難掩的嫉妒和失落蹿上心頭,劇烈霸占他的理智。

祖荷愣了一下,伸出手掌開始舉例:“有什麽好嘲笑呢,你多優秀啊。你看,你性格堅韌開朗,我幾乎沒見過你唉聲嘆氣的時候——”

喻池打斷:“當然不能讓你看見。”

祖荷瞪他一眼:“脾氣溫柔,不驕不躁,從來沒見你對誰發過火——”

“因為你也挺好,從來沒有踩我底線。”

“學習能力出衆,科科穩定,水平拔尖——”

“每門功課就那些固定知識點,理解和記住能應付考試而已。”

每說一項她就壓下一根手指,一只手數完換另一只,偏偏每一項都有理有據,不像編織天花亂墜的好話來哄人。

“別說還長着一副天使面孔——”

這回,換成喻池頓了一瞬,別開眼:“你也很漂亮。”

祖荷雙手托着臉頰,肘抵桌面,探身離他更近一點。

“真的?”

“嗯……”

祖荷毫不謙虛笑道:“你覺得我好嗎?”

“當然。”

“比如說?”

“大方爽快,自信磊落,情感充沛,跟你呆久了會被感染,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有勁。”

“聽起來我像太陽能,還有嗎?”

喻池再度被她感染,笑了:“擅長處理人際關系,明明很出衆卻不會樹敵,有收攏人心的天賦。”

“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喻池誠懇一笑:“人際關系是最複雜的功課,沒辦法通過題海戰術提高,你幾乎在九十分以上——滿分一百。”

祖荷點點頭:“這還差不多。——這方面你也不比我差,只不過我比較感情外露,你稍微內斂一點。”

喻池無奈道:“我們是在互相吹捧嗎?”

祖荷放下雙手,随意疊在桌沿:“你看,我們誇對方的時候,你沒有說我是房地産祖老板的女兒,我也沒有說你是政教處喻主任的兒子。我們是相對獨立的人,不應該用人際關系去定義一個人,而應該是個人的品質、能力或者成就。

“不管你有弟弟還是妹妹,你還是我認識那個喻池。”

祖荷忽然欠身,指尖輕點他的眉心。

她壓低聲,神神秘秘,有種“信我的準沒錯”的篤定:“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媽媽以前不太待見我,可是沒關系,我還有妙姨愛我呀。像我們這麽美的人,走到哪都會有人愛的。”

喻池肘搭桌沿,雙手交握,微抵唇邊,豁然擡眼。

她輕柔一觸,像幼兒園時跳舞要在眉心點紅,是一種獎勵性的存在。

如果他和祖荷相識于幼時,他想要一場落葉雨,祖荷踹不動樹幹,應該會爬到樹冠,把落葉給他搖下來,甚至薅下來;如果她想吃草莓,他會翻過別人家的圍籬,把整片田個頭最大的草莓糟蹋回來獻給她。

瘋狂的想象激發出異常的甜蜜,舒坦笑意燃甜品店偏僻的一隅。

他笑了,冬雨落進他的雙眼;她也笑了,仿佛擁有一整片草莓田。

他剛才誇漏了一點,現在補上:“你不僅有小聰明,還有大智慧。”

祖荷改用吸管,避開那雙濕潤的眼睛,咕嘟嘟吸着西米:“繼續誇,我還想再聽。”

喻池用勺子攪了一圈,盯着旋轉的液體表面:“還很可愛。”

祖荷咔咔地笑,氛圍舒适,适合傾吐秘密,一不留神,她心裏那個眼看滑到嘴邊。

她用吸管頭一顆顆點西米,說出來,不說,說出來,不說……

眼花了,心亂了,還是算了吧。

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他。

高考倒計時,也等于分別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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