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祖荷剛上大三的秋末,蒲妙海查出乳腺癌,手術切除後,隔三差五去紐約化療住院。
除了上課和申請研究生學校,祖荷大部分時間也奉獻到醫院,許知廉經常陪同,蒲妙海不在家的日子就住祖荷家陪伴。
祖荷很小時候便感覺到祖逸風對她有點疏離,長大後才理解那并不是不愛,而是過于理智,母親天生愛自己的小孩無非是文化的規訓,如果文化足夠平等,父親天生愛自己的後代也應該成為日常通則。萬幸祖逸風找到合适的替她付出“母愛”的人選,并沒讓這種微妙的感情波及祖荷。
祖荷準确的記憶基本從蒲妙海開始,從她六歲到如今,蒲妙海更符合傳統意義上的母親形象,她包容、慈愛、大方;同時因為身為保姆,對她沒有太大控制欲與權威感,她願意觀察和聆聽,教會她如何愛——這是多麽稀缺的能力,蒲妙海可能不曉得何為國家大義,卻懂得教她分辨善惡,聽從內心。
蒲妙海把她當女兒看待,把自己成長中匮乏的愛與尊重,統統回饋到她身上。
祖荷曾撒嬌說以後“不結婚,就想和媽咪妙姨在一起”,會給她養老,蒲妙海反而不太高興,讓她大可不必,她不想成為她的負擔。她年輕時候就是被禁锢在“孝”字裏,一直到三十幾歲“實在嫁不出去”才解脫——反正“不結婚就是最大的不孝”,她就坐實這個“名頭”吧。
從頭到尾蒲妙海沒有自輕自賤,提“因為她只是一個保姆”,只讓祖荷等她一個人無法自理是幫忙找個靠譜的老人院,她掙了大半輩子的錢終于可以有地方花在自己身上。
“現在看來住不上養老院啦,”蒲妙海躺在病床上虛弱地笑,“等我出院,荷姐幫我訂機票回國,再聯系一個差不多的療養院行不行啊?”
祖荷當然說不行,她要跟她在一起;蒲妙海說恐怕出院後沒法給她做飯收拾屋子了,祖荷說可以找人給我們做飯收拾屋子。
後來祖荷覺得不能這麽自私,問她是不是想回國見見以前的姐妹;蒲妙海說不見了,姐妹結婚後最重要的人變成老公孩子,姐妹已經無足輕重,婚姻早就分裂了姐妹。
“我跟你說,她們有時不太相信我一個人也過得不錯,總問我有沒有遺憾沒有自己的孩子,”蒲妙海說,“可是荷姐你想啊,我白天照顧你,怎麽累都是有工資的,晚上還得免費照顧一兩個小孩,多累啊,而且我能找的男人,家境肯定沒你家那麽好,說是窮有窮養法,但心理多不平衡啊。我這輩子真過得挺好的,她們怎麽就不信呢?”
祖荷包着她的手,說“我信”,如果蒲妙海有自己的家庭,恐怕她們也不會這般親密無間。
蒲妙海病情進展很快,确診後的下一個秋天發現骨轉移。
其實祖荷早該覺悟,在她高三時,多深究一下蒲妙海的病竈有沒有根除;在她說起親媽因乳腺癌走的,應該勸她做全身檢查和加強健康管理;在覺察她暴瘦時,應該督促她就醫;可惜一切都晚了。
“沒用啦,”蒲妙海雙手疊在肚子上,茫然望着天花板,“遺傳的問題,能做的太少了。可能我媽媽也想讓我不要忘記她吧。”
虛弱的病人跟小孩一樣,言語失去理智與邏輯,祖荷有時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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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夏天時,蒲妙海已經離不開病床了。
“荷姐,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不知道秘密有多小,反正她聲音小到她幾乎聽不清,祖荷不得不将耳朵湊到她唇邊。
蒲妙海說:“菜市場刻石碑老頭那杆槍确實不行。”
祖荷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他都一把年紀了。”
“那時候也沒多老,還沒退休吧,怎麽就不行了呢,我看他挺順眼的……”
“好吧。”
失去未來的人,便只能不斷回憶過往。蒲妙海斷斷續續講了許多祖荷小時候的事,祖荷都忘記了,她還記得一清二楚,有些調皮搗蛋事甚至讓她懷疑是蒲妙海的錯覺。
當蒲妙海開始展望另一維度的“未來”,祖荷心裏湧起荒唐的涼意。
“荷姐,下輩子我們做姐妹好不?這樣我就不會比你走太早了。”
祖荷只能說:“那我要做姐姐,換我照顧你,從小陪你長大。”
蒲妙海費勁地發笑,說:“照顧人還是我在行,還是我當姐姐。”
祖荷面臨離乳般的恐懼,雖然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許知廉無意透露家裏催他大四回英國實習,一種失序的焦慮讓她脾氣奇差。許知廉默默承受一切,祖荷過後道歉,不久又發作,陷入惡性循環。祖荷甚至提出“分開一段時間”,讓她自己冷靜,許知廉即使沒同意,也無法控制兩人之間變得奇怪,兩人的需求因為探病有了錯位,像一對不再有Sex的室友,聯系牢固,卻不複往日親昵。
畢業典禮那天,祖荷穿上學士袍接受撥穗,許知廉背着她的單反記錄全程,準備帶到醫院和蒲妙海分享。
蒲妙海的少女時期在動蕩和貧窮中度過,恢複高考後,上大學是一個遙遠而美好的夢想,等她可以上老年大學,卻沒有像樣的畢業典禮,這成為她永久的缺憾。
無法親身經歷,就近距離看一看也好。祖荷是她最親近的人,蒲妙海多少可以“與有榮焉”。
祖荷被不知道誰學士帽砸到腦袋,笑出來,許知廉神情肅冷遞過她的手機,一切歡笑都結束了。
就像白天之後是黑夜,夏天之後是秋天,人類無法抵抗自然之力。
蒲妙海終究沒熬過炎夏。
祖荷一身熱汗跑進醫院,身上還挂着黑袍,像一個牧師,哭泣變成她的禱告。
禱告在整理蒲妙海的遺物時達到最大聲。
她的妙姨為她拾掇小家将近二十年,這卻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幫她收拾東西。
她的妙姨清楚她每一件東西的位置和歸屬,地上掉一顆扣子都知道是哪件衣服的,而祖荷卻不清楚蒲妙海到底有多少行李。
很小的時候,她帶同學回家捉迷藏,躲進蒲妙海的衣櫃,把衣服全扒拉出來,好像也沒幾件衣服。出國前蒲妙海忍痛放棄一部分行李,只剩下兩只箱子,想來不會太多。
一頂黃色闊檐太陽帽,司裕旗出差意大利帶回來的,蒲妙海很喜歡,出門丢袋垃圾也帶着。
祖荷一只手頂着,另一手撥動,茫然轉了好一會,兀自笑了下。
一只經典款LV包,祖逸風送的,蒲妙海去超市必備,有時購物袋塞滿了,便将幹包裝的東西往裏塞,簡直菜籃子。
祖荷從中摸出一長條購物單,距離她上一次親自采購已經過去很久很久,單子上的墨水幾近消淡。
一雙簡約風格的平底皮鞋,她去年拉蒲妙海一起去私人工坊訂做的,樣式經典簡約,穿着出奇舒服,但顯然蒲妙海很久沒能穿過了。
……
最後,她翻出一本似曾相識的筆記本,經歷一定年頭,封面邊沿發毛,頁角卷起。她盤腿坐地板,在膝頭攤開本子——果不其然是蒲妙海的菜譜。
以前祖荷納悶,炒個菜嘛,不就是洗淨切好下鍋,加點油鹽,随便“弄弄熟”就可以了,哪還用得着菜譜。直到翻開才知道單是下料順序和時機還有那麽多門門道道,連火候也分好多個程度。
蒲妙海字體幼稚而僵固,但那份認真态度躍然紙上。
好些菜譜下面還注釋了“小風姐喜歡”“荷姐喜歡”。祖荷越往後翻,情緒越莫名翻湧,為什麽從來沒有寫她自己喜歡什麽。直到翻到一道熟悉的春筍炒臘肉,不但簡明扼要總結了挑筍技巧,連臘肉如何腌制晾曬也寫得一清二楚,下方備注:
荷姐很喜歡(2006.3.19)
菜市場的春筍沒有荷姐同學姥姥家自己種的好(2007.3.10)
來美國買不到像家裏一樣的春筍了(2008.3.12)
……
水珠落下,放大了字跡,暈開了墨水,祖荷趕忙擦拭,卻将文字弄得更髒。
她摟着單薄的筆記本,那多像蒲妙海在病床上日漸消瘦的身軀。她好像什麽也抱不住,一直彎下腰,額頭點地,整個人栽到淩亂地板上,弓着身像未出生的胎兒。
可是這一次,蒲妙海再也不會過來哄她,說地板涼,會頭痛。
祖逸風飛過來幫忙處理蒲妙海後事。
她不說看淡生死,經歷過丈夫離世,蒲妙海的消息帶來的更多是人命由天的無奈。她盡力寬慰祖荷,但收效頗微,加之事務煩神,對許知廉的态度平淡有禮,沒有戴上丈母娘的檢視眼鏡問東問西。
這不鹹不淡的态度,讓許知廉輕松同時也沒有安全感,但凡祖荷在她面前力贊過他,祖逸風都不會是這樣的态度。
祖荷沒和他提過結婚話題,但兩人這般繼續相處下去,也離這一天不遠了,到時勢必要得到雙方父母的支持。
現在顯然不是談論未來的時候。
蒲妙海生病以來,許知廉部分擔任了她曾經的角色,祖荷的日常秩序才不至于崩塌。
現在祖逸風填補了母親角色的空位,許知廉這位室友多少顯得多餘,加上家中催促暑假回公司報道,他陷入兩難,而祖荷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毫無知覺。
祖逸風事務繁忙,電話中常有激烈語氣,沒停留多就便回國,說順便帶祖荷回去散心,祖荷搖頭說不。
如今只剩祖荷一個人,許知廉更沒有離開的念頭。
祖荷經常翻看蒲妙海的食譜本子,有時把它當菜單往中餐館打電話叫外送。有過一次請他家阿姨幫忙做,她嘗過之後,說挺好吃,可再也沒讓做第二次。
晚上枕頭角會悄悄濕了,許知廉便摟着她,安慰話車轱辘說多了,掏不出新詞,茫然得只剩沉默。
最後那天晚上,祖荷表現出熱情,他便熱烈回應,中途像往常拉開邊桌抽屜找東西,兩個抽屜翻完,沒有找到。
“我出去買。”許知廉飛快穿上衣褲,不敢回頭看,怕又撞見一張無欲無求的臉。
東西拿到手上,刷信用卡碰到問題。
無效卡。
這張他父親給他的副卡。
許知廉翻遍錢包,也湊不夠一小盒的現金。他煩躁地放回去,說不要了。
一出便利店,許知廉便把國際長途撥到他父親的手機上。
“你停了我的卡?”
“小廉,你很少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是的,他還說少了一個詞,“敢”。父親就是家中權威,許知廉很少敢用這種語氣跟他爸爸說話。
那邊又說:“我給你買了三天後的機票,你看着辦。拿我的錢去談戀愛,就應該準備好有這一天。”
許知廉咬牙:“我還在放暑假——”
那頭輕蔑一笑:“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
許知廉又“敢”了一次,掐斷權威的電話。
他空手回到祖荷家,她已然睡着。窸窸窣窣的擁抱喚醒了她,祖荷只感覺肩頸泛涼,一顆水珠滑進衣領。
她僵了僵,反手攬住他臉頰,他的臂膀卻更緊實了。
三天後,她開車送他到機場,又提了一次“要不就這樣吧”,夏天之後她也不會在伊薩卡了。
許知廉只說從英國回來會到紐約找她。那裏有司裕旗,祖荷大概率會待久一點,讀研,工作,他還有不止兩年的可能性。
租房合同8月末才到期,祖荷沒立即搬離,而是繼續放空的生活。
她給喻池打了電話。
13小時的時差曾經是阻礙,如今變成了契機。
她日夜颠倒,中午醒來,等來外賣和上線的喻池,然後一起玩游戲。
不過喻池有自己的工作,依舊只有周末出現,祖荷更多時候碰上“雲朵我的沐浴球”,這家夥高三混得還不賴,該學習學習,該游戲游戲,有時竟然還找喻池答疑,申請到了加拿大的本科,跟她沒有時差。
祖荷在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尋到微妙的平靜,他們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自然不會時不時明裏暗裏關心她恢複得如何。
蒲妙海的存在遠不止生活保姆這般簡單,她像她的分.身,維持她賴以生存的日常秩序,準确捕捉到她的情緒。
她讓她看到維持一個家的不容易,對結婚成家保持距離。
她就是傳統意義中養育她的媽媽。
祖荷試過找其他生活保姆,往往找的過程便很不順利。她并不是需要一個保姆,她只想要她的妙姨。但凡事都有替補的東西,祖荷一直沒找到稱心如意的保姆,但是找到了保姆型男朋友。
這一任也是海拔最高的,達到喻池的理想身高一米九。祖荷起初還擔心萬一争吵幹架打不過對方,相處下來男孩依然符合她對“乖順體貼”的要求,恰恰和她這種“生活白癡”形成互補。
祖荷想起高中畢業時舍友們的“愛心叮囑”,以後交了金發帥哥,一定要告訴她們。現在這位倒真是金發,也剛好在高中畢業的暑假,過來親友家度假,但她卻喪失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有時很快樂,耐心糾正男孩“豬合”的發音,聽到了她英文名Alexis的缱绻喚法;有時莫名低沉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開心。
好在不沾煙酒的十九歲男孩不會帶着她堕落到哪裏去。他白天拉她游泳劃船騎行,她累得晚上倒頭就睡,沒空再胡思亂想,也生生曬黑了一個色號;晚上摟着她睡覺,胳膊被枕了大半個晚上第二天還說沒事,卻又在她轉身後抽着嘴角悄悄放松肌肉;知道她喜歡攝影,還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說不介意當她的專屬「nudemodel」。
祖荷當然沒留下這種奇怪的照片,卻意外地度過了一段相對平和的假期,甚至有心思琢磨:怎麽跟她親近的幾個男生都是運動狂人。
可惜好景不長,這一任在許知廉提前回校後便告吹了。
男孩看得挺開,從一開始就知道以後不在一個地方上學,難以維系激情,謝謝她陪他度過一個難忘的暑假——只是結束的時候難看了一點——他當着許知廉的面抱着她哭一場,邊走邊回頭揮手,濕漉漉地送她飛吻。
倒是許知廉氣瘋了,以為他們只是互相冷靜,沒想到她已經“無縫銜接”。他父親反對他和祖荷,理由是母親當家,女兒以後肯定也是大脾氣,他們家不想給她們家當孫子,這雖令他厭惡,有一點父親卻沒有說錯:不要對女人有什麽道德期待,特別是有魅力又富有的女人。
祖荷冷笑道:“分開前我們多久沒做了?分開後我們多少天聯系一次?我都在短信裏面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找了其他人,你偏不信。”
許知廉愣了一下,自己也想不起,不然不會連東西什麽時候用完都不清楚,仍然抗辯:“你談戀愛就是為了找一個保姆加性工具?”
祖荷說:“這不是普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真實想法?”
許知廉悲從中來:“連我也是?”
過去一年雖然經常吵架,但他們從來沒有互相攻擊或貶低對方。
“不是,”祖荷咬了咬嘴唇,清醒地說,“你是……男朋友。”
許知廉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女人,寬容再次退讓到底線,像個男朋友一樣抱住她。
他一語成谶,真的又成為她的第五任,但很可惜,這次沒持續多久。
……
祖荷兩條胳膊別着被子,茫然望着天花板。
許知廉不知想開了,還是自我安慰,喃喃:“其實你找一個陪你也好,省得一個人呆着我還挺擔心。”
祖荷反正是放開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可否認,許知廉在這方面跟她非常合拍,甚至每次自己進浴室前都要先替她把衣服撿回來。
“你看,我從小到大身邊都有人陪着,這種耐不住寂寞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異地戀,我們分開吧,不然我不收心,你不放心,”祖荷說,“我看得出來,這一年多你也很辛苦。”
後半句許知廉沒法否認,暗暗嘆氣:“祖荷,再等我兩年,到時候你也讀完研了,跟我回英國發展吧。”
祖荷笑了出聲:“為什麽不是你留在美國?”
兩人都無法将私心宣之于口。
許知廉在她面前将衣服一件一件穿起來,捋一下半濕的頭發。
“我該走了。”話語輕松得像以往每次臨時出門,許知廉坐到床沿,低頭吻她。
祖荷默契地半撐起來回應,久久地,忽然撫過他的眼角:“怎麽還哭上了呢。”
也許蒲妙海的離世耗盡她的眼淚,祖荷沒有哭。她悲哀地發現,只要她換男友的速度足夠快,現任足夠令人愉悅,就沒有過不去舊情。而且許知廉這樣去而複返,反倒給她一種常伴左右的假象。
難過還被壓抑着,後勁沒上來。
許知廉撇開頭吸了下鼻子,最後摸一下她的臉:“如果我再去紐約,能不能去找你?”
祖荷從被子裏伸出腿瞪他屁股,佯怒道:“你都把我現任趕跑了,還好意思說。”
“那是他沒用,争都不敢争,他要是足夠喜歡你,肯定像我一樣不會跑,”許知廉捉住她腳踝,忽然低頭吻了一下足面,“你想要什麽樣的找不到。”
祖荷抱住枕頭一角,皺了皺鼻子說:“我要在我身邊一直不離開的,看得見,摸得着,每一分一秒都對我好。”
像她的妙姨那樣。
許知廉看了她一眼,沒再說接話,默默走出卧室,下樓,從玄關邊拉出行李箱。
“Vick——”
祖荷只穿着一件小吊帶,光着腳咚咚咚跑下來,撲到他身上。
許知廉抱起她,吻她,眼淚又出來。
“你再這樣我就賴你這裏不走了。”
祖荷松開他,回到地上,輕輕搖頭。
“永遠不要因為誰留在一個地方,要跟着這裏走,”她噙着淚,戳着他胸口說,“人會背叛你,但你的心不會。”
許知廉推着行李箱走出門口,最後回頭:“我甩你一次,你甩我兩次,你贏了,開心點。”
“……”
“如果你哪天回國,能不能告訴我一聲?”許知廉說,“我也想見見網友。”
祖荷哭笑不得:“你還惦記着這事呢……”
“那當然,還沒輸得心服口服呢,”許知廉吸了下鼻子,“你不要再叫我了。”
酸澀全湧上眼眶,祖荷依然展露十顆标志性的白牙,說:“你不要再回頭。”
此時祖荷差3個月滿22歲,談過三四段戀愛,最長一次跟許知廉将近兩年,最短的記不清多久,唯一相同點是,他們都曾熱烈而真切愛過她。但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祖逸風有一筆投資失敗,雖不至于破産,但也傷了元氣,她作為唯一的繼承人,理所當然肩負起振興家業的重任。當年的執念變成信念,她可不要像姬檸一樣在事業上升期分神談戀愛。
她收拾一些重要用品,賣掉帶不走的大件東西,扔了更多的零碎,退了租,驅車離開和蒲妙海生活四年的房子和小城。
喻池高中畢業時因為車禍賠償意外晉升百萬富翁,大學畢業時将數字多添了一位數。
他的大學生活可謂禪意又純粹,消費欲望寥寥,沉寂四年,終于迎來井噴期。
除了将一張等同“一條腿”的卡給回喻莉華,喻池購置一輛四座私人直升機,和言洲一起低調飛赴南方被畫了一個圈的移民城市,達成入學時憎惡機場安檢時的“奢望”。
至于飛機後續用途、保養、停機費,他只籠統琢磨一下,可以承受,畢竟四年前他也不曾想過能變成蜈蚣。
喻池和言洲第二次創業由此開始,“極鋒互動”誕生在大學城創意基地——旁邊的一間商住公寓內,原始成員還是老成員:喻池兼任主策劃和程序,言洲策劃和運營,費螢螢美術和行政,每人身兼多職;說是公司,其實只是一個游戲小工坊,把大學時代的學生宿舍換成公寓,什麽CEO和COO只是互相調侃解壓。
甄能君當初一針見血,他們三個人的确一直有家庭做後盾,有gap或創業的資本:要是哪天倒閉,喻池就回去做程序員,言洲重新考公,費螢螢回去繼承家業——雖然家底沒有祖荷家房地産那般豐厚,家裏有自己的小廠子,保獨女一生衣食無憂沒問題。
喻池出資依然占大頭,名字也是他先起的,原本叫“疾風”,言洲說名字裏面帶病字旁不太吉利,喻池也覺疾風太過普遍,才改成後來的。
2011年下半年,極鋒互動沒推出任何一款游戲,不得不靠接一些外包來維持運營。既然暫時無法招人,喻池便把半個家安在辦公室,忙到半夜在電腦桌邊搭帳篷睡睡袋,運動和洗澡在健身房解決,言洲和費螢螢誰先到辦公室就搖他帳篷,把人叫醒。
2012年從舊夥伴的回流開始,甄能君發消息問“有沒有什麽需要她幫忙”。喻池和言洲此時對這位夥伴的“謹慎跟注”已經見怪不怪,甄能君的“能”不在膽量,而在精力和實力。墨爾本的三個小時時差相比美國的小巫見大巫,喻池和言洲當即歡迎回歸。
這一年行業革新為極鋒互動的騰飛奠定物理基石,通信運營商支持4G,和智能手機市場互相拓寬,手游.行業飛速發展。
喻池借上東風,再顯神通,于年中推出一款單機跑酷游戲「CrossJungle」,通過曲線救國,在海外鍍金後逆襲回國內,變成“穿越叢林”,空降BingoFun應用下載市場的榜首,繼《我的魚塘》後再度成為喻池出品的年度爆款游戲——圈內已經有人稱之為“喻神”,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複刻偶然的成功。
喻池趁熱打鐵,推出系列場景比如“穿越城市”“穿越群島”等等,反響雖然沒有第一款驚豔,但下載量超出預期,也為極鋒互動增加不少收益。
極鋒互動得以補充人員,辦公位也擠成網吧位,來訪者第一眼看不出哪個才是CEO。帳篷沒法搭了,喻池全年無休,住酒店比他租房加請家政還便捷,便成了公司旁邊酒店的包年VIP。
公司也形成一道“潛在門檻”,所有應聘者必須熟悉主流游戲,每個游戲至少打到50級以上。喻池以身作則,白天工作,晚上打游戲,寫體驗報告。
極鋒互動憑借這款年度爆款游戲度過艱難創業的第一年,第二年喻池調整戰略方向,在保留單機游戲的基礎上,觸角伸向網絡游戲。
網絡游戲比單機游戲技術要求更高,不僅要求數據傳輸的準确性,更要保證安全性,誰也不想開服第一天服務器就被黑客炸了。
這會CEO終于有點CEO的模樣,COO也專門幹起COO的活。喻池和言洲倒是富有遠見地購車置業,但別墅沒空裝修,又都沒有女朋友,兩個人依然住在公司附近,步行或騎行上下班。平日撩開工牌,走在園區附近跟大學生沒什麽兩樣,什麽CEO、COO,大家都在IT界搬磚而已。
這就是IT界平等、自由而樸素的精神。
當然,也有應聘者偶然發現公司頭頭竟然跟自己進同一個快餐廳吃飯,內心幻滅,覺得這公司肯定快撐不下去了,灰溜溜拒了Offer。
進入創業第三個年頭,也就是2013年下半年,公司急速擴張,現有資金不足支撐野心,喻池和言洲不得不考慮融資,苦搗PPT飛全國各地開始面見多個投資人。
言洲也是在這種時候才捯饬得人模狗樣一點,從衣着上擺脫學生的青澀,而喻池時隔七年再次覆上假肢的海綿肌肉,穿起長褲,乍一眼看過去就是正常人。
極鋒互動所在這套公寓三房兩廳,前一家公司拆了實體隔牆,全采用玻璃牆面,正好符合互聯網公司的開放性氛圍。三間房間以星座命名,剛好湊齊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鵝座和天鷹座;天琴座用做會客和會議室,天鵝座用做財務和行政辦公室,天鷹座屬于喻池和言洲;費螢螢和其他同事坐大廳,方便及時交流。
這日接見的是藍桉資本的接口人,投資項目經理的助理,在天琴座等到人,喻池和言洲互換眼神,詫異不已。
那邊同樣詫然:“你們兩個?”
言洲感情上想罵髒話,理智卻阻止他;他上前握住來人的手,年少時見慣的父輩寒暄客套竟然無暇過渡到他們之間:“這是傅總啊!”
傅畢凱很專業地緩過神,拿出推杯換盞的玲珑功夫,擺手謙虛:“喻總和言總見笑了,我只是一個小助理。”
喻池大學專于技術,和昔日同窗鮮有聯系,跟傅畢凱高三龃龉頗多,大學相隔兩地,免去交流,互相說不出的輕松;最多過年時從長輩口中聽見對方消息。
傅畢凱不可一世的面孔似乎仍在昨天,如今的玲珑在生人面前是交際手腕了得,在熟人面前只顯圓滑老練。
喻池心裏拒斥的同時,竟然也不着痕跡掩飾不快,虛與委蛇随波逐流了。
傅畢凱今天和人來做盡職調查,問了許多創業細節和業務相關問題,不吝贊許與恭維,似乎不掩飾投資意向。
時近傍晚,三人從天琴座轉移到酒桌,話題從公司過渡到各人現狀和同窗舊情。
傅畢凱自然而然問:“你和祖荷還有聯系不?”
這可問倒了喻池,工作之後不像上學時時間自由,祖荷忙着讀書和家裏的事,跟他也沒有業務聯系,徹底變成兩個行業的人;加上兩國時差,過去一年只有春節和生日通了電話,看着恰好年頭和年尾各一次,其實都擠在那兩個月,往後的十來個月能一起打游戲的次數寥寥。
“上月底剛通過電話,”喻池說,“生日的時候。”
他還提到當年來高中宣講那個英語大師曝出家暴醜聞,形象全盤崩塌。祖荷笑着說回頭要問問甄能君感受,她當年可是最虔誠的跟随者,天天操場燈下夜讀。
傅畢凱面現浮思,可能想起了高三兩人一起過的生日。
喻池反問:“你呢?”
“沒有了,”傅畢凱說,“上大學就沒有了,談戀愛後更加沒有。她應該也有男朋友了吧?”
看來今天徹底過不去“懷舊”這一茬,喻池說:“有,很多。”
傅畢凱晚上不加班,酒水不管控,面頰喝得赤紅赤紅的:“怎麽酸溜溜的。”
“我還跟她某一任玩過游戲,”喻池把玩着酒杯,“大二還是大三時候。”
對方潇灑落拓,似已封堵了弱點,傅畢凱精心組織的揶揄碰了壁,垂眼悶悶喝了一口酒。
言洲又給他滿上,把話題拐回來:“主任,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你看這回有多少把握?”
“我只是一個小助理,不是拍板的人,言總問我,我也知道呀。”
傅畢凱起先含糊其辭,待言洲好話說盡,才圓融地“透漏”一點風聲。
“照我的觀察,上面應該很看好你們這個項目。那麽多創業公司死在前三年,你們不但存活下來,還締造了記錄,眼瞎了才放過這一支潛力股。”
把傅畢凱送上車,喻池和言洲在冷風中往公司走。
言洲說:“你覺得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之前投資都是對方——BingoFun和大學生創業基金——主動找上門,喻池從未有過成功招商引資經驗,尤其當對方接口人是昔日關系不太好的同窗,判斷蒙上舊怨容易出錯。
他搖頭,說:“結果最遲春節前也應該出來吧。”
言洲颔首,走了一會忽然說:“咱們是不是得給他意思一下?”
喻池想起中學時的“不為五鬥米折腰”,但他顯然無法像陶淵明擁有一方世外桃源。他的競争對手是“奇幻桃源”的一達游戲這樣的公司,清高換不來流動資金,他得對創業夥伴和員工負責。
最終他在支出單上簽字,批準采購幾臺去年秋剛上市的iPhone5s,讓言洲徹底發揮COO的職能。
言洲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溝通,回來再他身旁抽出一缸煙屁股。
“我們這是算行賄嗎?”
言洲在外頭沖鋒陷陣,替喻池分擔大部分壓力,讓他可以專心做策劃。
“別想得那麽嚴重,”喻池反過來寬慰他,“我們邀請新玩家注冊不也贈送新手禮包,還要給邀請人獎勵游戲幣,一樣道理。”
言洲說:“新手禮包是注冊了才有,現在人家不一定注冊,就送出去了。”
“你想岔了,”喻池笑了下,“新玩家不一定100%轉化成付費玩家,但是老玩家會流失,沒有新玩家就不可能有新的付費玩家。”
言洲豁然開朗道:“我們現在需要新的付費玩家。”
喻池點頭,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其實我知道這是做市場的基本操作,也不是心疼那幾臺‘腎5s’的錢,”言洲又在滅掉一個煙屁股,罵了一聲,“我是郁悶對象,怎麽就會是他呢!想不通,換作賓斌都好說話一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