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電梯轎廂三面內壁全挂着廣告,一開電梯門就能看見對面一達游戲的海報。
“一達怎麽現在還在做端游?”甄能君納悶指着宣傳海報下方給出的還是官網鏈接,“換做是我,出了電梯一定記不住這串網址。”
言洲認同:“智能機時代,早該轉型了。”
“下一個諾基亞。”
喻池對諾基亞還有青春情懷,也曾一度惋惜它在智能機市場中沒落。曾經的一達無法與之比肩,現在他作為同行,也只剩下冷眼旁觀。
祖荷笑了一下:“我猜他們沒時間轉型了。”
其餘四人一副願聞其詳的好奇。
祖荷說:“姐姐和我之前接觸過一達,內部派系鬥争嚴重,對于業務從端游轉手游各方意見不統一,加上創始人又惹上點外面的麻煩——這個我暫時還不好說,過段時間應該會有風聲傳出來。”
祖荷作為投資者,決斷能力很重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也是基本職業素養。通俗點說,她連目标公司的老板有無私生子都得知道,萬一哪天老板嗝屁或者離婚析産,這些繼承人會如何處理股權,便顯得尤為關鍵,直接影響她獲益。
她撞上喻池的眼神,附了一聲:“你也不能說。”
喻池:“……”
其餘人竊竊發笑,笑到後來,摻雜上其他的愉悅,五個年輕人的笑聲像火箭燃料,把電梯轎廂往更高層推進。
極鋒互動的反應一向迅速,接受注資後立即擴招,搬遷到新的寫字樓,發現每日乘坐的電梯被一達廣告占領,馬上也推出新游戲海報——
不但占據轎廂裏1/3的廣告位,還貼到了寫字樓公共食堂。
海報下方帶上二維碼,用手機掃描即刻跳轉游戲下載頁面,無論是在排隊打飯還是吃飯,舉起手機掃一掃,就可以玩到新游戲。
這次廣告投放範圍有限,新用戶增長相對少,但這項小舉動無形鼓舞了員工士氣:當他們看到路人拿起手機,背對着一達的廣告,轉而掃描極鋒的二維碼,內心很難沒有碾壓對手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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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目的不是打敗對手或暴富,而是做出深受玩家喜愛的游戲,前者只是後者的連帶效應。”
喻池在“暢所喻言”分享會上強調。
“暢所喻言”的傳統依舊保留,但員工人數激增,已經無法全員參與,得每周投票選舉各組代表,去向管理層——通常只有喻池和言洲出席——發問。
祖荷也經常以股東身份出席,不過一般只感受氛圍,沒有直接參與治理,像個巡堂的教導主任。
祖荷忙的時候半個月不見人影,閑時天天都能來找喻池吃飯。
喻池成了港口小飯館,一直在原地等候,祖荷駁岸,第一件事便是來找他充饑。
兩人不鹹不淡相處,在公司出雙入對,很容易被誤認為老妻老夫。
氣質和容貌上兩人分外般配,喻池卻輸在那根出衆的金剛腿。祖荷倒不至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總容易叫人遺憾,她太過光彩耀眼,應該值得更好的——或者說,完整到趨于完美的。
兩人八卦成為員工茶餘飯後閑談,在一個職場匿名App“我就知道”裏,極鋒互動标簽下前三熱門話題有一個便是關于他倆:
#Alexis和clock是一對嗎?#
另外兩個話題是“從一達跳進極鋒能漲多少k”和“極鋒今天IPO了嗎”。
祖荷入鄉随俗讓大家叫她的英文名Alexis,但像喻池的clock一樣遇冷,仍然難免“被上司化”,大家還是叫一聲“荷姐”。如今到了匿名世界,反倒迎來一種微妙的平等。
同時網絡無實名,匿名更多了一層掩護,各路妖魔鬼怪層出不窮。有人唱衰極鋒,被嘲諷見不到殘疾人也能風生水起;有人護犢子,又被打上“拿了期權等IPO一夜暴富”的老員工标簽。
總之,贊美和認同少數,個個想當意見領袖,只有嘲諷永遠不會過時。
喻池試用過這個App,無非是把只能在茶水間或廁所交流八卦智能機+互聯網化了,不用擔心被第三者聽去。
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員工,閑時可能也會聽兩句打發時間。現在身份不同,從匿名App得到的有效反饋還不如“暢所喻言”來得多。
但“暢所喻言”不涉及私人八卦,喻池點進祖荷跟他的那條話題,評論大致分為四派——
反對八卦派:是不是關你屁事,閑得無聊回去數數銀行卡有幾位數,不過那麽一目了然應該不用數吧,嘻嘻;
支持配對派:A姐魅力大,換我也心動啊,加油搞極鋒,IPO就是你最好的嫁妝;
反對配對派:A姐只能是我老婆,瘸子c滾一邊去;
發散話題派:他腿怎麽弄的,看着怪靈活的;A姐背後是哪個男人,年紀輕輕就出手闊綽,不會是鄧文迪第二吧,嘿嘿。
喻池也不能像他的假肢一樣毫無知覺,留言區拿無禮當自由,說烏煙瘴氣也不為過,像村裏的一群老大爺,不在家安分帶孫輩,出門閑晃,八卦哪家還有剩女。
他退出卸載了這個“我就知道”。
而與此同時,這位“我就知道”App的創始人樊統正坐在“荷焰”的會客室,挺不自在正了正身體。
樊統的不自在從進入這家公司大門就開始了。
首先是正對門那Logo,像荷花又像火焰,倒是挺切題,可弧線怎麽看都像女人身材,橙紅漸變色也太過妖嬈,第一感覺不太專業——看看人家紅杉資本多麽方正多麽氣派。
其次更詭異的是,整個公司在場的就他一個男的,連保安也是一個年輕女人——早知道他就帶男秘書一起過來鎮場了。不過個個看着年紀都沒他大,都是小妮子,他心裏給自己打氣。
再結合那Logo,樊統還以為進入了一家妓——不,美容院——主要是每一個女人拎出來都有6分以上。
不過今天他是來問人借錢當孫子的,自然默默憋着,等回去再到“我就知道”裏吐個痛快。
樊統講完PPT,總監譚冉把記下要點的筆記本遞給她,祖荷漫不經心翻閱的樣子讓樊統更加不是滋味。
祖荷提問幾個常規性的問題,樊統一一作答。
她合上筆記本,不無遺憾地說:“樊總,總體而言這個App不太符合我們的投資方向,匿名這條線自由也容易失去約束,後續要是碰上硬釘子,被人送上被告席,吃起官司來可就麻煩。”
樊統年過而立,依舊孑然一身,原本是BingoFun的程序員,業餘開發“我就知道”走熱,便借機單飛創業。
BingoFun拒了他的投資請求,他才轉頭來找荷焰這類“小資本”。
他憑借大廠十來年的工作經驗,十分老道而自信:“這個不成問題,我們後臺會出一套嚴格的審核标準,到時會屏蔽敏感信息。”
祖荷依舊輕笑搖頭,從筆記本的扉頁夾層抽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這樣吧,我跟藍桉的一個負責人有點交情,你可以找他試試,他應該會對這個項目挺有興趣。”
畢竟傅畢凱在高中時代就開始熱衷散播匿名八卦。
樊統接過名片,一掃頭銜,難掩失望——那可比祖荷的差遠了。
“對了,好心提醒一句,”祖荷站起來,一副準備結束會面的樣子,“見面前你最好看看,App裏面有沒有跟藍桉相關的不太好的話題,能屏蔽最好屏蔽一下,免得人家刷到尴尬,那可不太妙了。”
樊統一張飽受輻射的糙臉一陣紅一陣白。
祖荷展露得體笑容,朝他伸手:“希望下次有機會合作。”
“……”
譚冉送走樊統,回來把筆電抱進來跟祖荷說:“A姐,最近還有兩個項目,你看現在安排過一下嗎?”
祖荷随意翻一下“我就知道”,她和喻池的話題下由接起長龍:男人求包養的熱情和架勢真是勢不可擋,甚至還有人覺得她那麽年輕又那麽富有,說不定在美國有sugardaddy。她退出删除App,說:“好咧,冉姐。”
譚冉:“……”
祖荷也曾讓其他人叫她英文名Alexis,但低估了國內的官僚尊卑氛圍,同樣失敗了,她們都管她叫A姐。
A嘛,當之無愧的老大。Alexis這名字還是高中時随便取的,她的姓氏Z開頭,排號太後,幹脆就揀了第一個字母。
幸好她沒有用雙音節的字母比如W這種,不然可太為難美女們了,多難聽啊,W姐。
祖荷基本歲數最小,也會叫她們“姐”,在這個人人當姐的氛圍裏,她終于如願以償體會到一種微妙的平等。
譚冉把筆電連上投影儀,又開始新的一輪PPT大戰。
“項目一是一個導購平臺,叫‘仙女島’,通過引流到BingoFun電商賺取分成。”
祖荷執筆扶腮,咕哝一句:“又是BingoFun,看來得用戶者得天下。用戶基數大,做什麽都容易起來。”
“是呢。”譚冉一張張切換截圖,講解“仙女島”基本框架和用途,祖荷也用過這款App,較為熟悉,兩人一遍過。
“項目二是一個母嬰社交平臺,‘寶寶森林’,相當于孕期+育兒社交。”
這個祖荷當然沒下載過,耐心聽譚冉講完,哭笑不得:“我一個丁克主義去投資母嬰産品?會不會顯得有點‘饑不擇食’、太沒節操了?”
譚冉好像并不意外:“這是維克的許總推薦的,說項目前景大好。”
祖荷也并不驚訝,許知廉偶爾會資源共享,拉她一起投,一般都是他非常看好的項目,确保祖荷“跟注”萬無一失。
“我對母嬰市場不了解,先看‘仙女島’吧。這種第三方平臺對母平臺依賴性太強,會不會有被封殺的危險?如果母平臺推出垂直電商呢?”
……
喻池正巧收到消息,祖荷約吃晚飯,說要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
匿名八卦的後遺症還沒消失,喻池幾乎以為祖荷要來宣布她和許知廉複合,不然工作問題應該會直接上公司。
“我帶你去一家比較正宗的螺蛳粉店。”祖荷在電話裏神秘兮兮宣布。
移民城市雖然聚合各地風味,但要稱得上“正宗”的,還是鳳毛麟角。
喻池開車接上她,定位到一個著名的電子元件商區,在大廈的地庫停好車,再上地面。
“一個本地客戶告訴我的,”祖荷領他轉到大廈旁的小巷,那股熟悉的鄉味輕易達到“正宗”的标準,“神奇吧,我在這邊第一次碰見本地人。不過也沒什麽不同,排外不嚴重。”
喻池不禁莞爾:“因為你是甲方。”
祖荷佯怒瞪他一眼:“怎麽不說因為我的人格魅力?”
“……也有。”
“敷衍。”
祖荷在前拉開玻璃門把手,喻池默契扶一下,兩人一前一後進去。
下班時間,小店座位有限,兩人等到靠窗的吧臺式座位,望着外面匆忙穿梭的行人。
螺蛳粉在他們家鄉屬于日常飲食,随處可見,賣相粗犷;一出鄉門,頓時精致起來,大概就是真實泡面與包裝宣傳圖的區別。
也像他們無拘無束的十七八歲,和套進職業人設的現在。
祖荷低頭在包包裏翻找,一會咕哝着“算了”,關上拉鏈;喻池問她找什麽,祖荷說“發夾,沒帶出來”,攏緊長發,兩側各挑一束,打結似的,不出一瞬便将頭發系緊。
“好啦!”祖荷将一縷碎發撩到耳背,轉頭沖他嫣然一笑。喻池想起以前她紮個小揪揪都嫌麻煩,現在竟然可以如此靈活地打理長發,女性的文化符號在她身上越來越明顯。
他欣喜她的改變,卻也有一點點無所适從,不知道該如何跟新的她相處。
“我要跟你說的,關于一達,”吵吵嚷嚷的小店裏,祖荷的聲音并不突出,“創始人要有麻煩了,侵吞公務罪,被查着。”
這個“八卦”出乎喻池意料,一達雖然做不到像BingoFun那樣的巨頭十六年長青,但也不至于頹勢盡顯。
祖荷補充說:“小道保真消息,估計過段時間大家都會知道。所以——這段時間,獵頭挖人的黃金期。”
喻池雖然對一達觀感不良,但能做到這樣的規模和平臺,成長起來的員工自然不會太差。
祖荷還想說什麽,震動的手機打斷她。
“怎麽了?——我在和喻池吃螺蛳粉,螺蛳粉懂不,跟臭豆腐一樣又臭又辣的,你肯定不會喜歡吧。——哦,你确定?——來呗,我給你點一份免辣的。”
她挂斷電話:“許知廉在附近,一會也過來。”
祖荷起身去前臺加餐,包放在左邊空位占座,讓他幫忙看着。
喻池開始琢磨,也許今晚的八卦不止一份。
“我剛才說到哪裏了?”祖荷拿着號碼牌坐回座位問。
“獵頭挖人。”
祖荷點頭:“其實你想過沒有,一達的現金流一旦出現問題,業務線肯定全盤癱垮,你可以考慮更大規模的‘獵頭挖人’。”
喻池思忖一瞬:“小魚吃蝦米?”
“聰明,小魚吃蝦米後變大魚。”
祖荷指的是,收購。
喻池不是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不方便一下子暴露野心。領旗資本入局後,其他一波小公司跟投,給極鋒騰飛奠定基石。他完全有資本謀求更大規模的擴張。
“當然,我只是一個小股東,話語權主要在你和我姐姐那裏,我只是給出一個不成熟的建議。”
她把話說得很圓,就像當初在司裕旗和他之間牽線,做事滴水不漏。
喻池每一次見識到她的專業能力,就不得不微調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青澀初戀,穩固同盟,亦或是潛在敵手。
她的目光忽然飄過他的臉龐,落向窗外:“下回再說,人來了。”
許知廉果然在“挺附近”的地方,跟着三大碗螺蛳粉一起端上來,祖荷收回包包給他坐。
溫泉之旅和祖荷拿極鋒5%幹股後,喻池和許知廉關系進入新的微妙階段,此時也僅是用眼神打招呼。
祖荷依舊從配菜一顆一顆吃起,喻池還是習慣性先挑米粉,許知廉面對還漂着細微辣椒油的湯面發呆,壯士就義般開動筷子。
祖荷用紙巾印了下唇,說:“螺蛳粉多少要加些辣才好吃,這個量已經是非常非常不辣了,你看看我們。不過,應該給你點鹵粉,那個一點辣也沒有。”
許知廉當然不會希望祖荷和喻池變成合體的“們”,咕哝道:“這點辣油算什麽。”
喻池冷不丁把旁邊醬料托盤拉過來,給自己添一勺辣椒,往祖荷那邊送:“不夠這裏還有。”
祖荷說:“我要我要。”
許知廉:“……”
這下,他們“們”上加“們”,感情像辣油一樣火又密不透風,他半點也透不過去。
喜歡一個人,就是無法容忍自己與對方的半點不同,生怕點點不同會異化成背叛,離間本就不牢固的感情。
一頓簡單晚餐吃成鴻門宴的複雜。
許知廉總得找點話題,說:“‘寶寶森林’看了嗎?有沒有興趣?”
祖荷低頭挑酸筍,出現短暫沉默。喻池離這個名字太遠,但也能顧名思義。
祖荷又印了一下嘴,說:“看了,興趣不大。”
許知廉說:“這可是很火的社區啊。”
祖荷啓開一罐涼茶的拉環,插上吸管緩了一口,冷笑:“中國人香火意識那麽濃,能不火嗎,天天在上面‘接男寶’呢。”
許知廉似沒聽出嘲諷般,就事論事跟她談項目優點:“13億人口基數很大,用戶群體很廣,加上現在生育率回漲,育兒理念的提高,基于互聯網的母嬰行業會迎來前所未有的黃金期。”
隔行如隔山,喻池決定繼續當聽衆。
祖荷反駁:“但是互聯網是一塊很大的蛋糕,我不一定要去吃這一塊呀。”
許知廉無奈搖頭,似乎想評價她不開竅,說:“這也不是什麽灰色地帶,挺光明挺有前途,就想喊上你一起,有福同享,啊?”
“如果我媽媽也像上面那些媽媽一樣,‘接男寶’,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跟你們聊天了;這個年紀說不定我已經嫁人,右手抱着大女兒,”祖荷用涼茶比了比,“晃啊晃,哄她睡覺,左手舉手機,順便跟人回一句‘我想接男寶’。”
喻池停筷看了一眼她的紅罐“寶寶”,不禁莞爾。
喻池雖然一言不發,笑容卻是對她的認可,兩人不約而同站到同一邊。
許知廉不由醋意泛濫,說:“聽起來你好像很排斥小寶寶。”
“當然啊,”祖荷說,“我可是堅定的丁克主義,十三四歲就有這個想法了。”
她的兩個同伴,一個愣怔,一個淡然,兩廂碰撞,淡然把愣怔發酵成了愕然。
“你以前沒說過。”
或者許知廉應當更确切一點,沒跟他說過。
“沒有嗎?”祖荷也迷糊了。
國內傳宗接代氣氛濃厚,坦言丁克跟出櫃似的,免不了挨一頓冷嘲熱諷,祖荷提過一兩次受阻,便自發隐藏屬性,只跟可能支持她的人坦露。
跟許知廉在一起那兩年,二十出頭的人陷入熱戀,誰會想結婚生子這種煞風景的事;何況後來蒲妙海生病後,她更加逃避與家相關的話題。
也許她真的沒跟許知廉說過。
“那恭喜你,你現在知道我的‘大秘密’了。”祖荷露出第一個不是冷笑的笑,朝他點點頭。
許知廉寂寥輕嘆:“也許以後想法會變呢,人都是很動态,跟股市一樣。”
祖荷轉向一直沉默的喻池,說:“傅畢凱以前是不是說過類似的話。”
喻池輕輕一笑,說:“不記得,反正我沒說過。”
許知廉:“……”
祖荷轉移話題,問起許知廉一會打算,她領着喻池過來,默認也一起退場。
許知廉非常不爽,連胃部似乎也抗議起來,反問:“你有急事?”
祖荷看向喻池,他的別墅新裝修完畢,明天約了其他人小聚,但他“想先帶你看看”,她之前應允了。
喻池撞上她的目光,被偏愛的感覺也撞出他的勇氣:“去我家。”
祖荷輕輕嗯一下,唇角彎出可人弧度,挪開眼神,似乎不打算鼓勵他把話說全。
許知廉仿佛沒聽見,或者左耳進右耳出:“我想起還有點尾巴沒忙完,先回去,回頭見。”
他像突然出現一般,随意一擺手,轉身便走了。
這倒出乎喻池意料,顯得剛才的小心思極為促狹,不似許知廉來得君子。
“走吧,去你家。”祖荷的笑容似乎沒變,可落盡他的眼底,俨然成了嘲諷他小人得志。
喻池默默領她進地庫,卻感覺衣角給扯了下,轉頭時祖荷已經松開手。
“幹嘛,我跟你回家,你還臭着張臉。”
喻池發自內心想笑,可又不敢,那樣會顯得更加卑鄙。
他确實開心,但也沒想到什麽引申意義,只是因為祖荷站在他這一邊。
“沒有……”
“那笑一個?”
祖荷幾乎把腦袋歪到他眼底下,像以前放學回家突然湊過來逗他似的。
她明明已經分外偏袒,竟然還要繼續一個勁哄他,喻池快要承受不起。
內心的複雜袒露到臉上,祖荷看着他,臉上變成疑惑。
喻池展顏道:“喝奶茶嗎?我點了一會讓送家裏。”
祖荷也舒一口氣似的笑:“我要帶草莓果粒的。”
別墅自然按喻池的需求裝修,不僅有無障礙扶手,上下層還帶了電梯,就連家具的間隔也特別寬闊,足以方便輪椅通過——雖然他平時用不上,未雨綢缪總比變落湯雞好。
祖荷在一樓轉了一圈,撫摸着質地比記憶中優良的扶手,習慣性往杆子上的小凹點撓了撓,下一秒簡直要快樂得單腿蹦起來。
奶茶送到,祖荷和他窩在客廳沙發上說話。
喻池發現她姿勢越來越蜷縮得厲害,幾乎抱着膝蓋縮進沙發一角。
“哪裏不舒服嗎?”
祖荷無奈一哂:“腰酸腹痛。”
喻池愣了一下:“要止痛藥嗎?”
“你有?”祖荷來了精神,“噢,你有。”
喻池自嘲:“我當然有。等着,我拿給你。”
他上樓從收納箱找來止痛藥,攤在掌心,問她有沒有吃過這種。
“以前就吃這種。”祖荷捏開一粒,就着他遞過的礦泉水吞服,依舊抱膝蓋,腦袋歪在沙發靠背,“你會經常痛嗎?”
喻池不太想談幻肢痛:“偶爾,習慣了。”
她不再說話,便一直盯着他看。
喻池起先不太好意思,借着擰瓶蓋挪開眼,再“不經意”對視時,覺得無法挪開了。
這寂然的一刻,很難描繪清楚眼裏和心裏藏着什麽,可能什麽都沒有,又或者只有一樣:那就是對方。
喻池離她一個身位,不記得臂彎怎麽搭在靠背,情不自禁想悄悄擡手,想撫摸她的發頂——她的長發看上去比短發柔軟。
祖荷好像也這麽無聲鼓勵他——沒有第三者對比,被偏愛的感覺寡淡許多,像早已習慣而被忽略。
小臂快要擡到成垂直,手掌仿佛蘑菇傘準備觸及她的發頂,手機忽然震動,像一根教鞭敲打在手腕,他猛地垂下來。
祖荷的手機。
她接起時,掩飾不了煩躁:“幹什麽?”
聽見對方說話,心情似乎更不妙,她仰頭枕在靠背,小臂蓋住眼睛。
喻池默默起身,把喝見底的奶茶杯收進廚房垃圾桶,呆到客廳沒聲音才回來。
祖荷嘆氣:“許知廉腸胃炎發燒了,現在在醫院打吊瓶,讓我過去陪陪他。”
喻池暗暗來氣:“你又不是醫生。”
祖荷也為難:“我也知道,但是我算是他在這邊唯一的朋友吧。”
“我去。”
祖荷眨眨眼,似在問:真的?
“他在哪個醫院?”
祖荷告訴一個離許知廉最近的公立醫院,調回剛才姿勢:“你說得對,我又不是醫生,而且現在一點也不想動。你跟他也算半個熟人吧。”
“你今晚……就在這睡吧,”喻池做好不回來過夜的準備,所以發出邀請,并沒想象中難為情,“所有房間都收拾好了,你想睡哪間都可以。”
祖荷托着腦袋隐着笑,難掩趣味:“噢?主卧也可以?”
難為情遲來地複位,喻池幽幽道:“你又不是沒睡過。”
祖荷誇張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
喻池剛搬進來,又是極簡主義者,收納東西的地方一目了然。他還是認真“啰嗦”一遍,叮囑她關好門,才下車庫驅車離開。
喻池在輸液大廳找到人,許知廉不經意擡頭,定在椅子裏,滿臉的“怎麽是你”就差換成語言。
旁邊恰好還剩一個空位,喻池坐過去。
“我好歹算你半個熟人。”
怨怼凝在許知廉眉宇之間,他微調了下坐姿,咕哝道:“你比我還像病人。”
喻池雖有以德報怨的不忿,也注意到周圍探究的目光。
假肢實在太過顯眼,外人很難不關注。
“……Sorry。”
許知廉忽然洩氣又歉然補上一句。
兩個人一直針鋒相對,即使私下欽佩對方的某一部分,也不會口頭承認,更別說因為什麽道歉。
這句金貴的抱歉很快讓喻池釋然。
“她也不舒服,來不了。”
許知廉大概聽懂了:“噢,那讓她休息吧。”
喻池無聲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譴責:态度早該如此。
“她現在在哪?”
“我家。”
“哼。”
喻池忽然記起要事,掏出手機給祖荷推送一張名片,留言:“小區門口的24小時便利店,可以送貨上門。”
祖荷發來好幾套未拆封的T恤圖:“我可以穿這個睡覺嗎?”
那是極鋒預慶祝三周年的文化衫,費螢螢設計,打了幾版,還沒定,他不記得哪次順手帶回家了。
喻池跟她說了,順道問她喜歡哪一版。
祖荷選了帶藍色閃電的,犀利尖銳的形狀像破風之刃——跟喻池的初步判斷不謀而合。
他便順手轉發給費螢螢,省得又被她催着要意見。
“她什麽時候跟你在一起?”
身旁的人要不突然發問,喻池都不小心将他當空氣。
喻池很忙碌的樣子,專注在手機上沒理他。
許知廉恍然大悟,哈哈笑了兩聲——也只能兩聲,他嘶嘶倒抽幾口冷氣。
喻池冷笑:“悠着點,小心扯到腸子。”
合作關系斷裂,又是在這樣一個私人場合,雙方似乎不打算再道貌岸然,一句兩句夾槍帶炮。
許知廉扯着嘴角又調整一下姿勢,仰頭望一眼藥水袋——這一袋還沒滴到一半,旁邊還挂着一袋備用。
“國內用藥都這麽猛的嗎?”
喻池反問:“你不是在國內長大?”
“太久沒挨針……”
說完才反應像自打臉,許知廉索性閉嘴。
喻池輕笑一聲,看他默默掏出手機——聲音沒關,極鋒游戲标志性的片頭聲音傳進耳朵。
許知廉紮針的左手僵硬抄着手機,只有拇指能動,操作基本靠右手。
瞄了一會,喻池忍不住問:“關卡太難了?”
五個字進情敵耳朵,一下子變了味。許知廉應“是”吧,等于承認技術太菜;應“不是”吧,實在沒法解釋為什麽打得一塌糊塗。
喻池像自言自語:“不至于啊,祖荷都能一次性打過這一關。”
許知廉:“吊針影響發揮。”
喻池說:“我當初吊針好幾個月,祖荷經常找我給她通關——那會用PSP。”
“……我發燒了。”
“……”
許知廉手腕一轉,自己手機遞到他那邊。一個話也不說,一個默不吭聲接過。喻池捧着他的手機開始打起殘局,許知廉傾身過來看。一個戴假肢,一個打吊針,凄涼模樣半斤八兩,好似一對沒有彼此就捱不過這漫漫長夜的難兄難弟。
喻池一邊回答許知廉對關卡設計的疑問,一邊操作,像開挂一樣,幾乎沒有“Miss”。
一路闖到高難度關卡,喻池把手機還他:“游戲的快樂,還是讓玩家自己感受。”
然而許知廉渾身不适,臉色青白,雙眼無神,也沒餘力感受喻池構造的快樂。他掙紮着起身,想去夠靠柱子放置的鐵杆子。
藥水袋像晾衣服般統一挂在一根橫杆上,大家都是用這種撐衣杆取下來。
喻池忙從旁邊取了一根來,替他撐下來。
“上哪去?”
許知廉一點也不想跟情敵分享三急,幾乎搶過鐵杆子,一個人狼狽轉身。
“……”
喻池在醫院的尴尬早在十六歲那年耗完了,安全起見還是跟上他。
許知廉扭頭瞪一眼,仿佛罵他跟蹤狂。
“相信我,”喻池說,“要是在裏面摔了,喊不來人更狼狽。”
“……”
喻池倒也沒跟進去,只在門口等他。回想中學時,他也沒跟誰約過一起上洗手間,這回竟然為了情敵“創紀錄”,委實微妙。
許知廉回來後,喻池還問他要不要喝點粥之類。腸胃炎确實把他的晚飯全趕出來了,許知廉腹中空空。
喻池到醫院門口的粥館打包回來,見他不方便端碗,還替他托着,就差沒親手喂了。
末了,喻池把人送回酒店,許知廉經過兩袋藥水洗滌,精神恢複一點,喻池便說不送上樓了。
許知廉點點頭,走出幾步又折回車門邊,喻池降下車窗不掩疑惑。
“忘記房間號了?”
許知廉雙手抄進褲兜,手腕還套着醫院的塑料袋,藥盒支棱出不規則的尖角。
“她讓你來照顧情敵,你怎麽一點情緒也沒有?”
引擎還沒熄,低鳴陣陣,喻池扶着方向盤,指尖不經意敲了兩下。
“看你還像個人。”
許知廉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太滿意,但想要正面誇贊又不太可能。
“謝了。”他略一擡手,轉身往電梯間走去。
喻池喂地一下叫住他:“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這下換成許知廉迷惘,停步回轉身。
“你也許根本算不上情敵,充其量只是一個過去式。”
“……”
邁凱倫隆隆作響,在地庫更顯震耳,空氣波幾乎能掀起許知廉的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