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喻池打算報名今年12月初的漁城馬拉松,周末早晨一般來一次LSD。但這天顯然不行,折騰大半宿,他倒是按生物鐘醒來,頭昏眼重,一看祖荷還睡得挺沉,兀自一笑,又安心跟着閉眼。
再一次醒來,耳邊回響熟悉的快門聲,喻池還有些迷糊,皺着眼睛,但相機鏡頭後的人露出标志性的十顆白牙,他旋即卸下防備。
“醒了?”
祖荷果真坐在他身上,舉着相機又拍了一張,忽然咦了一聲。
“怎麽了?”
她挪開相機,抿緊唇,在他唇周幹蹭了幾下。早起沒刷牙,喻池也不好親她,只能任她掃描。
“你竟然長胡子了!”
喻池自個兒摸了下,胡茬冒頭,稍微刺癢。
“我都25歲了。”
“嗯,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
喻池扭過頭,試圖忽視她的揶揄,但她腦袋埋肩窩亂拱,他的矜持半途潰散,扶着她跟着笑起來。
不知道誰先剎車,把笑容換成了沉默和深情,她和他互相看着對方,似乎有了點情侶間的默契。
“還來嗎?”他輕輕地問。
默契應該也不算太多,不然他會直接動作,祖荷再度眼神鼓舞,背着他,從另一個角度吞噬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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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面将他吐出來,捧着他的臉,額頭定着他的,趁熱打鐵道:“喻池喻池,我們先去游泳,晚上你再跑步,好不好?”
喻池已經想不起上一次游泳的感覺,但他願意像昨晚一樣,在祖荷的帶領下解鎖第一次。
“你教我。”
“沒問題!包教包會,不會退費。”
拐杖在家裏,祖荷家也沒有無障礙欄杆,昨晚假肢脫在圓幾旁邊,喻池得蹦跳過去拿。
“我給你拿。”
祖荷眼疾手快,翻身下床,拎起假肢,矽膠套甩在手中似一條蟲子蛻下的殼。
“……”
昨晚突破示殘障礙,喻池已經可以在她眼底下穿褲衩和假肢,只不過還殘存一點點無傷大雅的不自在,背過身搗弄自己。
祖荷家中沒有一丁點屯糧,兩人出門吃早餐順便購物,回來游泳池剛好能中和日頭的炎熱。喻池能閉氣和劃水,應該差在平衡上,畢竟水中沒有假肢平衡另一腿的重量。他在池邊脫開假肢,以前可以直接跳水,現在得像初學者蹲坐滑下去——祖荷在下面接着他。
手拉手站了一會,祖荷太陽下皺着眼睛問:“感覺如何?”
池水全方位擠壓他,喻池好像在享受一個無死角的擁抱,安全感倍增。
他抹一把臉上的水,說:“我自己試着游一下。”
祖荷便松開手。
喻池前撲,甩臂蹬腿,久遠的肌肉記憶複蘇,他單靠像時鐘一樣的“三肢”,當真撲騰往前,只是水花稍大一些,沒出現預想中的失衡。
泳池不足40平方米,喻池不一會便游到盡頭,竟然還翻跟頭仰泳回來了。差不多回到原點,他便關掉引擎,漂着往她身邊來,而後緩緩獨腳站立。她下意識要扶他,喻池順勢摟一下她的腰。
祖荷舉手鼓掌,故作遺憾:“我這個教練還沒開課就直接下崗了!”
喻池又抹一把臉,眼裏激動與欣喜随着一股性格中的淡然沉澱下來:“你教會我很多。”
“那你報答一下我吧。”
喻池笑着,稍低頭替她蓋住陽光,相黏的兩個人如同石雕,伫立在池子中央,把游泳池變成了某座廣場中央的觀光噴泉池,池水滋潤的熱吻清爽了炎夏。
祖荷稍稍松開,點着他胸口笑道:“改天去游标準池?”
“好。”他的每一句答應都是新的一步,跨出封閉已久的自我,追趕上她的步伐。
他們不再擁有暑假,卻還能在以後每個夏天擁有彼此。
傍晚兩人一起回喻池家換了運動腳板,等空氣徹底涼透後抵達聽海公園。
公園綠道緊挨海岸線,護欄外海浪拍石,對岸就是港島,白日大海讓這座城市的天空湛藍如洗,夜晚兩岸霓虹相對遙望。
今天周末,人多了些,幸好還沒到阻塞運動。
喻池做完熱身便開跑,祖荷騎着他的山地車,跟在後頭。
比起多年以前,喻池步伐更顯穩健,姿态自信昂然,跟昨晚的矜持判若兩人;周圍不乏打量的目光,但他恍若未見,沐浴霓虹,眼中只剩跑道,耳旁只留風聲,汗水化為肌肉的力量,腳步蛻變為疤痕的厚繭,他看起來那麽的不完整,卻又完美地禦風而行。
1小時26分,13.14公裏,喻池跑了一個來回,在起點找到半途而返的祖荷——她總是這樣,不會全程陪伴,但總會在終點等他。
接過遞來的毛巾擦汗,喻池渾身濕透,自動離她遠一點。
她慢悠悠踩着單車,他時快時慢,兩人竟也默契同步。
祖荷哎地喚他一聲:“你裏面會出汗嗎?腿——”
“可以養魚了。”
“濕噠噠的能行嗎?”祖荷以腳停車,左看右看找到一條相對隐秘的條凳,車頭便往那邊擺,“先擦幹再走。”
“……”
喻池不得不跟祖荷過去,今天穿的繃帶襪,拔下接受腔,倒出一點點水,假肢當真變成郁金香杯。
兩邊擦幹後,換上幹爽的繃帶襪,喻池不得不承認舒服許多。
祖荷隔空掄拳,小小警告:“以後濕了要馬上換。”
喻池辯解道:“之前多走一公裏到停車場也就換了。”
“你曾經說過,假肢就像你的鞋子一樣,那在路邊換一下不舒服的鞋子,也沒什麽呀。”祖荷說,“下一次我可以幫你背着備用的。”
祖荷比了一個斜背大刀的姿勢,但看着明顯更像搓澡。
喻池忍俊不禁:“不要。”
“……”
第一次□□幹脆脆拒絕,祖荷愣了一下,喻池挽回般道:“背着這麽條東西,多奇怪。”
“那有什麽,你不也時時刻刻帶在身上,連睡覺也舍不得脫下來。女俠就是要風風火火帶大刀,你不是喻刀鋒嗎,”她歡快拍了拍他肩頭,“我帶你。”
拐彎抹角一頓揶揄叫喻池哭笑不得,他咬了咬下唇,最終也沒找到反駁的詞,其實也不願意“擡杠”。這點俏皮區別于職場的專業與床笫的風情,那是他最初接觸到的她,熟悉感難能可貴,喻池願意呵護她的爛漫。
祖荷提議今晚到他家,畢竟量身設計,設施完備。
“我帶一副拐杖到你家也行,以前大學住校條件更糟,也沒發生什麽意外。”怕她不習慣,喻池提議說。
祖荷想了想:“你備一副到我家,以後就不用搬來搬去。”
祖荷出國留學前,喻池最怕聽見“以後”兩個字,她回來後,這變成他最喜歡的詞眼,尤其當句子将兩個人都囊括進去的時候。
喻池運動完先洗澡,出來接到喻莉華電話。他離家後,喻莉華漸漸把電話固定到周六深夜,一般這會兩人都才有空。不過無大事不電聯,一個月最多一條電話,喻莉華依然奉行她那套育兒法則:小孩養到18歲,家長完成監護責任,最多經濟支援到工作頭兩年,剩下的人生只要不幹違法勾當,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次倒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出了一個大八卦——
“傅才盛進去了?”
喻池倚着腋拐,在雜物間桌子上微調假肢的螺釘,手機就放在一旁開了免提,聞言不禁一頓。
傅才盛在他眼裏也不算一個老師,曾經的位高權重者而已。喻池不再是學生,脫離他的權力範圍,傅才盛自然失去教師光環,更何況他還玷污了園丁之名。
“現在還沒進去,帶走調查了,不過據說數額巨大,進去也就是時間的事。”
喻莉華心境平淡也真實,自從傅才盛得稱她一聲“校長”開始,那股陳年恩怨自然泯滅,人往高處走,她自然不會向下計較;傅才盛曾經是最有希望的校長人選,誰知被喻莉華半路“截胡”,這口氣自然忍不下,不久便申請調往另一個次一等的高中任校長,天高皇帝遠,貪婪的爪牙便張開了。
“沒人幫忙撈他出來?”
“誰知道呢,以前有過類似例子,進去倒是沒進去,出來只能做普通老師,再也不得升遷。”
剛想回答,門外傳來一道女聲——
“喻池喻池,”祖荷探個腦袋笑望他,“衣帽間島臺上的睡衣是給我的嗎?”
喻池明确應聲,祖荷才注意到長亮的屏幕,吐舌頭壓低聲:“Sorry,才發現你在打電話。”
“跟我媽媽打電話——”
祖荷雙眼剎那亮了,不但沒走,還被喻池縱容的笑容拉近幾步。
安靜的這一瞬,喻莉華以為這邊人走了,問:“這個點還在外面忙啊?”
喻池已調好螺釘,把假肢搬到地上準備試穿。
“沒有,在家裏。”
喻莉華若有所思:“我怎麽好像聽見女孩子的聲音……”
祖荷眼神示意喻池讓她來,笑着撐着桌沿,離手機近一點:“喻老師,你聽得出是哪個女孩子的聲音嗎?”
那邊頓了一瞬,忽然爆發難以自已的笑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年紀阿姨的爽朗笑聲都跟大鵝呃呃呃差不多,祖荷莫名想起蒲妙海的笑,酸澀像閃電劃過,她和喻池不禁相視一笑。
“我上次聽你媽媽說你回國了,還想問喻池知不知道,”喻莉華笑聲一串串,沒法停,“一直沒敢問,怕他受不了——”
知子莫若母,祖荷沖喻池得意挑眉,無聲問:會嗎?
他咕哝道:“我哪有那麽脆弱。”
祖荷朝手機裏說:“我一回國就見着了,還想着回去看看你,還有蔣老師、唐老師她們,一直攤不出時間。”
“那下一次領喻池一塊回來啊,還有小風,一起上我們家吃飯,”喻莉華喜不自禁,閑聊幾句,然後說,“我不打攪你們敘舊,晚安。”
喻莉華合不攏嘴挂斷電話,本來只想跟喻池分享八卦,沒想到還能回贈一個,當下向蔣良平轉達了新聞。
“漁城馬拉松是哪一天來着?我們也請假去看喻池跑馬。”
蔣良平幫她搜出日期,在日歷上打标:“你恐怕不是去看喻池吧。”
喻莉華輕拍他肩膀,笑道:“我要約上小風一起。——哎喲,瞧我給忘了,下回打電話,你跟喻池請示一下,要不要把他那張床換一換,才一米二,擠了吧。起碼得一米五起步,一米八應該也可以?”
極鋒互動開始重組架構,準備IPO,喻池報名的馬拉松也變相成為路演的一部分。
馬拉松的前一天恰逢周六,喻池申請了航線,把喻莉華和蔣良平接過來。
喻莉華上半年跑了一次馬拉松,下半年便歇着,喻池才是主角。她的遠程指導收效甚微,喻池改為聘請了專業教練指導和訓練。
“來,拿着,給你的——”喻莉華沙發沒坐熱,就笑着将一張眼熟的銀行卡遞給他。
他接過正反面看了看,是他三年前剛畢業時還給她倆的那一百萬。
那雙跟喻莉華相似的眼睛明明白白寫滿“幹什麽”。
喻池笑着還回去,說:“不缺這點錢。”
喻莉華笑了,說:“老蔣,你聽聽,喻池說不缺這‘點’錢。”
蔣良平戴上了老花鏡,稍低頭,從鏡框上方笑吟吟。
對于“點”的定義,喻池又和他們差了一個噸位,當初失戀暴瘦穿不下假肢,也只說瘦了“點”。
喻莉華說:“本來也是準備給你戀愛基金,你就拿着,就當我們的祝福。”
喻池不得不再次接住那張卡,自言自語:“戀愛基金。”
“對啊,你過了10歲我就這麽打算了,本來計劃上大學給你——”喻莉華說,“當然那會拿不出那麽多錢。談戀愛嘛,總是要花錢的。但你沒用上。”
喻池又習慣性用手裏的東西敲敲虎口。
“……你好像還挺遺憾。”
喻莉華坐到背着大門的側翼沙發:“現在不遺憾了。”
祥和與滿足暫時蒙住她的視聽,以致背後有人悄然逼近,她也毫無知覺,直到眼睛被蒙住,一道故作老成的聲音道:“喻老師,我是小風。”
喻池低頭一笑,祖荷向來不掩飾對喻莉華的喜愛,看來當初他的待遇跟喻老師差不多,只是他情怯延緩了戀愛的進程。
喻莉華笑呵呵扒下祖荷的手,反手攬住她的脖頸。祖荷的手則直接滑下,箍住她的肩膀,毫不見外親一下她的臉頰,逗得喻莉華開懷大笑。
祖荷擡頭朝喻池挑釁一笑:“我借用一下喻老師哦。”
“……”
可能他當初的待遇還不及喻莉華,畢竟祖荷可沒幹脆親他一口,喻池瞎琢磨着,說:“喻老師又不是我的。”
“那就是我的!”
祖荷無論長到幾歲,在喻莉華她們面前都是小女孩,她一個勁往肩窩裏拱,喻莉華好像當真享受到多一個女兒的奇妙。
祖逸風打祖荷身旁過,随手拍一下她的背,揶揄道:“有喻老師就忘記我了。”
祖荷分神攬她一下:“兩個都愛。”
“我呢?”喻池冷不丁問。
喻莉華的笑容就從沒停歇,說:“還會邀寵了,我都不習慣了。”
喻池:“……”
祖荷朝他調皮眨眼,說:“你是最愛,行了吧。”
“行了吧,”喻池咂摸她的口吻,“那麽勉強。”
“以後你會習慣的。”蔣良平給他一個“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的眼神,半認真地說。
12月7日這一天大雪,漁城還只停留在微涼的深秋,天氣擋不住選手和觀衆的熱情,起點集結處附近人滿為患。
J型義肢已經穿戴妥當,喻池跟着一堆不認識的人,在五顏六色的墊子上做俯卧撐熱身。向舒也來了,背着一個裝備包,裏面有喻池備用腳板和調整義肢所需的工具,一會跟同保障車陪同喻池全程,畢竟他是為數不多的“特殊”選手。
喻莉華像很多次那樣,輕拍喻池肩頭,說“加油”。祖荷移開手中相機,單手抱了他一下,喻池親吻她額頭,說“在這裏等我”。
——起點和終點在同一個地方。
祖荷被圈緊在結實的懷抱,摩挲着他後腦利索而紮手的短發,輕挑下巴笑道:“等多久。”
喻池也笑:“應該不超過4小時。”
祖荷輕點他鼻尖:“多久都等,只要你回到這裏。”
他又旁若無人印了印她嘴角,祖荷拍拍他肩頭,示意他看後頭。
許知廉不斷側身避讓人流,向他走來,姿态依然從容不迫。
維克撤資以來,兩人再無見面,偶爾會從司裕旗口中聽見他動向,除了沒有感情八卦,事業風生水起。
“放心,今天不是來找她的。”許知廉望着喻池慢條斯理說。
祖荷毫不客氣翻了一個白眼。
喻池告別親友,準備到集結處,許知廉跟上幾步,成了借一步說話。
“我看那輛車好像挺舒服,”許知廉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救護車上,一會它将會全程陪跑提供保障,“你要是跑不回來,我今天就帶走她。”
喻池目光一緊,下意識掠過祖荷那片,她還笑着作出打氣姿勢。
他哂笑一聲,姿态凜然:“我看你可能要上車看看這裏。”
他點點太陽穴,踩着許知廉的爽朗大笑,跟着人潮慢慢移動。許知廉擠回祖荷身邊,打氣的拳頭隔空沖他洩憤。
她質問到:“你跟他說了些什麽?”
“讓他生氣的話。”
“……”
“今天來跟你道別的,”許知廉微微一嘆,“新加坡開了一個分公司,我準備過去拓荒,下午的飛機。”
祖荷心中坦蕩,也不吝啬祝福:“順利。”
許知廉等了一會,沒等到更多,兀自點頭:“好吧,結婚會給我發請帖吧?”
祖荷笑道:“等極鋒上市,你可以多關注一下,股東結婚總會有公告。”
“希望不會,”許知廉兩手抄褲兜,挺正兒八經說,“你什麽時候不愛他了,随時過來找我。”
祖荷配合地思忖一會,認真說:“等我變成花泥。”
許知廉說:“下輩子裝在我的花盆裏吧。”
祖荷說:“可是荷花要長在池塘。”
“……”
早上八點整,市長登臺發令鳴槍,馬拉松就此開賽,起點線處人群如氣球出籠,起先密集,最後松散,往前方流動。
前面兩個選手衣服背後印着“禁止超越”和“歡迎超越”,喻池身着背後印着極鋒标志的運動衫,奔跑起來像一塊移動廣告牌;耳機開始工作,姬檸新曲《風刃之芒》流淌而出。
我逆着風的方向,如箭般飛翔,你等候的地方,是我自始至終的夢想。
馬拉松是一場孤獨的旅程,漫長而枯燥,就像那年他一個人對抗截肢的痛苦。所幸馬拉松還有終點,截肢生涯茫茫無涯,他既然能挺過9年,馬拉松關門時間只有7個小時,又算得了什麽。
領跑集團遙遙領先,不乏國外選手,如果沒發生意外,喻池也許會出現在裏面,但現在還能重新站在跑道上,感覺也還不賴。
喻池找到3小時的兔子,跟在小分隊的尾巴。臨時隊員不少訝然,暗中打量他的“刀鋒”義肢,但都大方叫他加油。他所經過的地方,觀衆的助威聲也越發響亮,鏡頭停留在他身上的頻次比一般人還高。
喻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太能分辨外界的聲音。
他從小便體能出衆,每天跟着喻莉華晨跑,學校裏的體育項目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全家人一起爬山,蔣良平反倒成了最差勁的那一個。
有一回他和喻莉華在街頭晨跑,有個男人追了他們一路,喻池以為碰見色狼,暗示喻莉華加速。那男人也狂飙,哈嗤哈嗤地像條狗窮追不舍,直到把耐力長跑逼成速跑,終于招架不住,揚言大喊他不是壞人,是體校教練,問喻池有沒有意向往這方面發展。
喻池那會小學還沒畢業,身高170cm,肌肉不算發達,腦袋不算簡單,想也沒想便拒絕邀請。
那會只有課業成績糟糕的學生才會往這條路走。
幸好喻池沒有,不然幾年後碰上車禍,唯一的活路都給斷了。
馬拉松沿着貫穿城市東西的大道,一路盡是标志性CBD,平日晝出晚歸,生活節奏飛快,也只有在夜跑時,喻池才有機會欣賞這座一線城市的風景。
前面15km只是日常訓練裏程,他自如跑過。
經過公司附近,喻池乍然看見跟身上相同标志的旗幟,極鋒的夥伴在邊上搖旗吶喊,一聲聲“池哥加油”裏,還摻雜不同尋常的吼叫——
“姐夫,加油!姐夫,最棒!”
“……”
喻池像高三的早晨一個人悄悄訓練長跑一樣,馬拉松也是他的秘密項目,只有祖荷一個人知曉。他夜跑的習慣在極鋒家喻戶曉,還有人背後偷偷開賭:誰每個月跑的裏程能超過喻刀鋒,下個月就給對方帶一個月早餐。
幸好這些人還有自知之明,沒人敢來和喻池單挑,不然豈止一個月早餐,得帶到從極鋒辭職吧。
人人都曉得他熱愛跑步,但沒人會把他和馬拉松聯系到一塊。多數都會覺得,像喻刀鋒這樣的人,鍛煉只是為了保持健康。
曲無宗額上還綁着紅色發帶,鶴立雞群高出一截,舞動旗幟的模樣青蔥又激昂,不禁令人懷念青春。
喻池略略擡手,算作招呼。曲無宗給充滿電一般,那聲“姐夫”瞬間高出幾個度,感情飽滿仿佛叫親姐夫。
42公裏,旅程漫長,孤獨是主調,偶爾有人陪伴,感覺很是充足。
一股難言的激情在心頭竄動,驅動他更加有勁擺動雙腿,通身似在燃燒,耳旁秋風也發暖了。但他不能随意加速,前方還有20+公裏,而不是2公裏,他得積攢精力。
第一個折返點出現,同時還有大半年未見的傅畢凱。
喻池心無旁骛,本來也沒注意到他,可他毫無芥蒂的一聲“喻池加油”,還是成功讓他扭頭一瞥。
也許這就是馬拉松的感染力,當目睹生命爆發出原始的力量,沒有人能不為之動容,沒有人忍心唱衰。
“跑完全程我叫你哥!”
喻池微微一笑,像提前接受這個稱呼。
20公裏,半程終點,一部分選手完成目标離場。
理論上這個數值也到了半馬,但真正的全馬半程還在30公裏處,體力瀕臨殆盡,最後10多公裏才是考驗跑者的真正水平。
路過補給點,喻池放慢步調,取過紙杯,捏扁杯口,仰頭将水倒進嘴巴。
沒有太陽炙烤,沒有雨水阻塞,陰天在平時不受歡迎,此時不吝是一個完美天氣。
路旁立着一幅巨大的偉人宣傳畫,上書“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正是他在1979年春天畫下一個圈,此地才從小漁村變成全國著名的移民城市。
也許也有人在他身上畫了一個圈,讓他從困厄中振奮,從一文不名的學生,蛻變成準上市公司的CEO,從一蹶不振的截肢少年,變成即将完成馬拉松的跑者。
30公裏,出現第二個折返點。
3小時兔子帶領的小分隊已經人數減半,起點時看見的“禁止超越”和“歡迎超越”選手也不知道去向何方,也許就跟人生一樣,即使父母,也只能陪伴自己一個階段,漫長的路程大部分時間是一個人在走。
別後重逢,真情猶在,多麽幸運。
也許那個人從來不曾離開,她的精神像兔子一樣,引領他跑完全程。
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上學時的例句在他身上不适用,畢竟他只有一條腿——假肢可不會有知覺,但殘端會。
健肢腳步浮腫他已提前穿大一碼鞋子,可接受腔不能預留大號;殘端麻木之前,已經感覺到浮腫,擠壓接受腔。這已經是一流材質和水平做出的假肢,可還是無法像足部與鞋子一樣,給他提供100%的舒适。
平常最長裏程也就30公裏,從這一刻開始,往前的每一步,都是新裏程。
喻池的對手只有他自己,而他不曾有過馬拉松記錄,往前的每一步,都是新記錄。
35公裏。
或許時間不再重要,像他這樣的人,能堅持完全程就是可歌可頌的勝利。
40公裏。
臨近終點,人群漸密,吶喊聲威武震天。
也許沒有人料到他能那麽快跑回來,助威聲似乎都在獻給他:有人叫他衣服的顏色,有人喊出他的號碼牌,有人叫出像他這類人的通用稱呼——
不再是殘友,截肢者,特殊人士,喻池配得上那個英武的名字:刀鋒戰士。
但他心裏只剩下一種聲音,有人說在終點等他。
他甩開兔子,騰飛起來,像個真正的戰士,令人心驚膽戰,怕他下一刻摔倒,令人熱血沸騰,想他順利沖刺。
2小時58分17秒,定格成喻池的馬拉松PB。
藍衣白帽的工作人員遞來白色毛巾,喻池披上,整個人很快被喻莉華和祖荷一左一右接過去。
喻池攬着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教會他第一次走路,一個鼓勵他第二次走路,這一刻汗水全化成淚水。
登高遠眺的喜悅會淹沒來時的疲累,也許跑完馬拉松并不算什麽,人生還有漫漫長路,但他無疑收獲了面對長路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