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熟

半年後,若水城,明府

距離盛京一行已過了半年有餘,但思及當時那驚心動魄之險狀如今想起仍令雲聽心有餘悸。但此事她卻嚴令同行的幾人緊守口風不得向府中,尤其明老夫人透露。

她的婆母年輕時遭逢大變失了丈夫,中年失了兒子,如今婆媳二人已親如母女相依為命,沒必要讓她跟着擔驚受怕徒增煩憂。也幸在她們返程時快馬加鞭,及時将雲府書信攔下才沒令府中生亂。

而她本就自明霖事後除了上香便不出門,此次自盛京返回就算生生有半年不曾踏出府門一步,也,未曾引得老夫人懷疑。

明霖不在身邊,這若水盛景在她眼中已然失了顏色,她情願一輩子守着明霖留下的痕跡甘之如饴。

可明老夫人卻不忍看她芳齡韶華就這般暮氣沉沉,她雖命運坎坷,至親至愛都走在前面,但也因歷經千帆如今反倒遇事平和。

霖兒體弱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症,能夠長大成人,乃至成婚,甚而娶的妻子不似親家倨傲無德,小夫妻倆恩愛纏綿她已是心懷大慰,唯一遺憾的,便是霖兒體弱竟是未能在臨去前為聽兒留下血脈。

且她內心深處對她這位容貌絕盛的兒媳婦是有愧的,她自己便是年紀輕輕便守了寡,自是比誰都清楚個中滋味。不論是哪個女子嫁進來最終都是注定不能與夫婿白頭終老,所受到的傷痛打擊又會有多苦。

遂霖兒特特囑托她的遺言遺書雖令她震驚,但她也仍是答應了下來。

如此一張花容月貌,性子雖拗但待人赤誠,又兼之心地至純,便是她也不忍她郁郁寡歡孤寡一生。

明老夫人站在聽霖院外看着坐在屋前小凳上專心磨玉的女子好一會,才嘆了口氣,壓下前日有媒人進府的不悅,揚起嘴角叫她:“聽兒,”

雲聽聞聲擡頭看去,見到院門處一優雅慈善的中年美婦時,眉眼間不覺流露的哀思憂郁便一掃而空,小心将手中稍見輪廓的玉石與刻刀放下,由着薔薇幫着輕拍了拍衣裙上的碎末起身迎了上去,挽着來人的手親昵莞爾:“娘,您怎麽親自過來了?”

明老夫人牽起她的手小心托在手中,看着這雙纖纖玉手上被利器傷到的條條口子,還有那手心處磨出來的水泡,平和睿智的眼眸之中是肉眼可見的心疼。

命人取了溫水和藥膏來輕柔的為她清洗敷了藥後,又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發絲,未對她做這樣的粗使活計出言阻止,只含笑望着她說道:“自你歸來便一直閉門不出,娘都怕你悶壞了。恰好明日初一風和日麗,你我母女不若一道出門去般若寺上香,歸來時途經梅園也可靜下心來賞玩一番。”

雲聽微蹙了眉但還是微微笑了下點頭應了,明老夫人自然看得出她未曾掩藏的情緒,但卻只做未知,又叮囑她當心莫要再傷了自己,稍坐了會也不多打擾她便起身離去。

薔薇看她陡然垮下來的眉眼越發楚楚動人的模樣,抿嘴笑了下勸道:“夫人,奴婢知道您是心急這扇子還未完工,可您确實在府中悶得久了是該要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得等您上了香拜了佛就通了靈竅,這雕工便可一日千裏呢!”

說着又輕輕托起她傷痕累累的玉手,心痛的低頭呼了呼,萬分疼惜道:“還有您這手,到處都是傷,奴婢看了都心疼,若是少爺知道了定然更心疼得不得了。且在奴婢看來,在少爺心中那一把扇子哪裏有夫人您貴重?您就莫要自責了。”

可雲聽卻無法釋懷,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本來纖細修長骨肉勻稱的雙手,現下傷口遍布已是不堪入目,十指連心,她如何會不疼,可這點疼與她弄丢了明霖親手為她做的扇子的心痛比起來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那一日,他們脫險後她找遍了身上和馬車上的每一個角落卻都沒有找到時,她真想掉頭回去去找,可她也知道輕重緩急,不能為了自己心裏安穩就置大家的安全于不顧。

但丢了白玉扇一事已然成了她的心病,白天夜裏摸不着它她便茶飯不思夜不安寝,有心想托人去盛京尋扇,卻又顧忌那雲府與淮安侯府而不敢輕舉妄動。

這般日夜煎熬着終于等到兩府被天子申饬的消息傳來,她又強忍焦躁耐着性子等了一個月才派了府中之前未曾跟着去過盛京的家奴前去,可等了又等最終竟是一無所獲。

她已經不想去回想當時她宛如再次失去明霖時的心如刀絞,她去到明霖的牌位前自責茫然的哭泣,注定得不到安慰的回應,以及強烈的愧疚如一座大山重重地壓着她令她無法喘息,若非薔薇提議再做一把,她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走出那死胡同。

好在也因着親手學做扇子,她又能找回明霖當時為她做扇子時二人溫馨作伴,不需言語只相視一笑便知對方心中是何想法的甜蜜時光,也才知道他為了給自己留下念想都用了何等心思。

婆媳二人出門這一日,果然天色明淨有雲無風,又正值夏去秋來,實是一适合出門踏青極好的天氣。

明家在若水雖已無人在官場庇護又非大富大貴,但因明老爺曾在盛京任職,雖不幸卷入紛争落了大獄,但幸得後來天子聖明查察案情為無辜受累之人平反,明家也因了此事淡了名利自願求請外放至這若水為官。

只可惜到底在牢獄吃了苦頭沒過兩年便抛下嬌妻幼兒撒手人寰,幸而明霖雖體弱但極其聰慧學識過人,小小年紀便連中三元,當得若水年齡最小的秀才,怎奈體弱無法再下場科考便只能止步于此。有賴自己秀才之名及明老爺生前遺風,遂明家在這若水還是備受百姓尊敬的人家。

現下明府雖只有兩位女主子主事,但無有惡親,加之此地民風和善倒也未曾出現欺負寡母寡媳之事。

但因了盛京一事,雲聽即便無有草木皆兵也已是極為謹慎,此次出門她雖仍是一身素淨白服,白綢縛發身無長物,但挑選的衣料卻是最普通不過,不僅如此,還特特讓薔薇做了一厚厚的帷帽帶着,誓不想再因容貌橫生事端擾了平靜。

且除此之外,還将府中僅有的負責府中安全的二十名家丁帶了十名出來,面對明老夫人意味深長的眼神,雲聽鎮定回道:“我猜着今日上香的百姓定然不少,人多便易生亂,娘與我還有薔薇端姨都是弱女子,還是多帶了人以備意外的好。”

明老夫人看着她眼底微青唇色微淡,雖憔悴但仍是盛顏奪目的嬌顏心內暗嘆,面上卻是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不做多問。

舉凡初一十五,若水城外的般若寺便人潮湧動恍若廟會。婆媳二人乘坐府中馬車到時,除了同樣乘車而來以及天未亮便步行出門到來的百姓,位置還是排在相對靠前的。

雲聽不是第一次來上香,卻以往她都是和明霖一起,他們在這裏求過平安康健,求過夫妻恩愛,求過觀音送子,求過大師解簽。

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是開心的快樂的幸福的,而這次,她卻是懷着悲痛和恍如隔世般來佛前參拜。

明老夫人起身敬香後,雖看不到她帷帽中的臉上是何表情,但只從她放于腿前緊緊攥握着,骨節必現的手便知她此刻定然又陷于霖兒離開的悲痛之中。

她雖也心中傷痛,可卻千帆閱盡面上不顯,只憐愛的看着她嘆了句癡兒,命薔薇留意伺候便叫了老仆端姨悄聲出去。

“明霖,你現在一定沒有再被病痛折磨了對不對,你那麽聰明那麽厲害,你一定要在那邊好好上進,累積功德下輩子投個健健康康的身體,但你不要投的那麽快,你要等等我,你等我一起,你說的下輩子還要與我做夫妻,照顧我,愛我的,就算你現在不在了,但你還是記得的對不對?”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一起過來這裏求的什麽嗎,我們一起求要有個身體強壯的孩子,你還說大夫為你調整了藥方你喝了後身子會好,不會讓孩子像你一樣體弱多病...”

“......”

雲聽猛地垂下頭以手撐地,似是窒息一般用力的呼吸着,緊閉的雙目中淚水似斷了線的珍珠不停滴落,打濕了垂在地上的帷帽。

她努力平複氣息用低到輕不可聞的泣語喃喃說道:“明霖,我好想你,我今天拜了佛祖請求佛祖保佑你,保佑你在那邊也要好好的,還保佑我和娘也要好好的,保佑我們下輩子再續前緣......”

薔薇站在大殿門前聽不到她家夫人說了什麽,可只是看着那跪伏在地輕輕顫栗的纖薄身影便令她忍不住心酸。夫人絕貌善良,少爺清俊明雅,明明是那般般配的夫妻,卻被老天爺狠心的陰陽兩隔,留得夫人一人在世飽受思念之苦。

她猛地轉過身深吸口氣擡袖擦了擦眼睛,而後拍了拍臉露出笑來,轉身進去輕輕來到她身邊小心攙扶道:“夫人誠心,佛祖和少爺定然能夠聽到的。您身子弱不宜久跪,且老夫人還在寺裏等着您呢。”

雲聽氣息微滞,而後緩緩舒了口氣平複心緒,拿帕子擦了擦臉,順勢起身清了清嗓子卻有些微啞道:“多謝你薔薇,我沒事,是不能讓娘久等,我們走吧。”

自半年前盛京歸來後夫人明顯成長了很多,她不再只沉浸在失去愛人的悲痛中,她學會了克制,學會了顧及,可這樣的變化卻令薔薇無比心疼,她寧願夫人從未見過黑暗,不經傷痛,依然是那個少爺在時愛笑的,幸福的,耀眼奪目的夫人。

“夫人小心,您挨着奴婢走。”

雲聽未有推辭,她已經許久未好好用膳,方才又跪的久了起身時便頭暈目眩,眼前陣陣發黑,就這般倚着薔薇慢慢往殿外走,卻在将要邁出去時,餘光無意自帷帽下看到一與自己擦身而過之人的腰側,竟懸着一玉質潔白通透,一看便知是被人時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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