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鴻門宴(1)
“威尼斯印象”別墅園綠樹草坪寬闊,頗為大氣。綠樹成蔭,花兒缺少,深綠淺綠墨青中偶有幾團花朵。放眼去盡是開闊的草坪綠地,淺綠深綠中幾簇南歐意大利風情的房屋聳立,淡色的朱牆白牆,冷色調的淡藍瓦。
沒有姹紫嫣紅的花朵,沒有繁忙飛舞的蜂蝶,寧靜安然。而這一棟沿溪的宅子,淡青的頂,淺白的牆面,精致而清冷。溪水兩側種滿了金水仙,多添了幾分暖柔。
黃昏是動物捕獵的時刻,是人們放松休閑的時候,但就在這個本該閑散的時刻,寬闊的梧桐道上卻停留着一身穿藍衣的老大爺。他鬓發已斑,彎着腰脊清掃梧桐落葉。夕陽将他老态的身軀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彎鈎影。他掃得極慢,極為細致,微微直了直彎曲的脊背,錘錘,側頭看靜如死水的宅子。最近這宅子裏住進了個女人,她有着一張美麗到讓人害怕的臉,那一眉一眼,不像是人能長得出來的。更特別的是,盡管她有純淨美好的笑容,可那笑容背後偶爾散發出的氣息……讓人恐懼……
老大爺蒼老而耷拉的眼皮半蓋住略顯渾濁的眼珠子,張望宅子二樓左邊有陽臺的房間。
他張望的房間裏,重重紗簾堆集一起,濃郁的夕光,揮灑滿地。風吹亂,輕紗飄舞,棕色地板上一片翩鴻飛影。無人彈奏的三角鋼琴黑漆面流淌夕陽的金色光芒,晚風翻琴譜,一頁一頁,嘩嘩的細響。
傅一宣身着寬松白色長裙,坐在地板上,裙擺褶褶皺皺鋪了一地。背靠着鋼琴黑硬的腳柱。她的模樣變了,個性變了,名字變了,唯一不變的,是喜歡坐地板的習慣。
傅一宣懷裏一本相冊。這是她作為傅一宣存在這世界的最後證明。
暗藍色粗粝的封皮,指間流瀉的感覺,一如多年前。當人喜歡回憶從前的時候,他就是老了。她似乎很老了,從不曾想到那遙遠的無望的未來,只有回首曾經的甜,而甜的末尾是六年前深刻的痛。
傅一宣的動作小心而緩慢。仿佛觸摸的不是一張封殼,而是一顆心死後的灰燼,還帶着它跳動的餘溫。
翻開。照片稀稀拉拉,東一張,西一張。記得從前,這每一頁都是滿滿的。那些照片在六年前大火那一夜消失了。不知是被誰拿走。她一直想不明白,既然要拿走,為什麽不整本拿了?或者幹脆全部銷毀。
李亦芯的話,讓她心裏敲起警鐘。如果讓她發現傅一宣沒有死,只怕不管用明殺暗殺,片刻不停的就要把她除了。
這些照片,不能再留。最後,這次是看最後一眼。從前的模樣,她都要記不清了。
照片裏記錄的歲月,如車輪,一一在她眼前碾過。
這張是她五歲的時候。初夏的陽光那樣亮白而溫柔,就像媽媽的聲音。
“小墨,宣,別灑水了,小心感冒。”
五歲的傅一宣衣裙濡濕泥污,赤着腳丫,咯咯笑着,手裏抓着澆灌草坪的細水管,按住一部分管口,噴水追趕一身濕透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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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站住!別跑——”
傅一墨邊跑邊回身:“宣,你,別鬧了——”
傅一宣追得呼呼喘氣。突然她被水珠的光亮吸引。她将水對準燦爛耀眼的太陽。她仰着頭,見那噴濺而起的一片水珠像從天潑下來的無數鑽石,閃着耀眼的銀光,然後墜落青草坪,變魔術一樣,無影無蹤……
傅一宣對着照片,嘴角有微動,卻笑不出來。不經意看見翻頁的修長手指,已經不是照片裏那抓着水管的軟胖小爪子。
一張又一張,傅一宣看得很慢,很仔細。小城的家門口,四歲的傅一墨費力抱着嬰兒的她,爸爸摟着媽媽的肩膀,媽媽笑着,溫柔如水;程家大宅的淺褐色餐桌,桌上一盤鮮亮的菜肴正在冒熱氣,5歲的傅一宣,9歲的傅一墨,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腳碰不到地,晃蕩在空中,傻愣愣的看着鏡頭……
赤紅的火焰跳動,像朵妖冶的花。瞬間吞噬了照片上赤腳大笑提着水管奔跑的女孩,空中跳躍着鑽石般的水珠……火掠過,焦黑成燼。
這本相冊傅一宣随身帶了六年,小心翼翼藏了六年,一直舍不得扔掉。關于傅一墨、傅一宣、關于紅蓮小城的家的最後印跡,今天一并燒幹淨。
一張張照片在火中成燼。傅一宣手裏拿着最後一張,遲遲無法扔進火中。
一望無垠的碧綠稻田,隐藏着一條橫躺着的白色公路,自行車的後座,是傅一宣的位置。
傅一墨推着自行車走在公路邊,綠綠的水稻葉子茂密,偶有幾片細長的綠葉拂過自行車的車輪。
傅一宣眼淚在眼眶裏委屈的打轉:“哥哥,媽媽上哪裏去了,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傅一墨不答。傅一宣跳下車來。
“她去哪裏了……都三個月了,三個月都沒有消息……哥哥……”
十七歲的傅一墨,個子拔高而清瘦。
“哥哥!”
十三歲的傅一宣,豆蔻年華的少女,眉眼越發像溫柔的母親,只是這溫柔的臉上的表情總是任性而沖動的。傅一宣攔在他面前,逼迫他正視她,回答她。她需要回答,需要有人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媽媽突然消失了,為什麽家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媽媽是不是還安全,爸爸為什麽也沒有了消息。連張阿姨都不見了。他們是不是被抛棄了。
傅一墨那總是冷冷淡淡的神态,讓他看起來寂寥而心事重重。是不是正午灼熱的陽光,讓他那樣微皺起眉頭。傅一宣靜靜俯視妹妹許久,好似要透過她的那雙眼睛看到她心裏。
“宣,你別怕,哥哥會照顧你的……”
傅一宣生氣,嘟嘴抱怨:“哥哥做飯,好難吃……”
“……那,宣就包容一下,哥哥會慢慢學……”
她的擔心與害怕,全化作任性的淚水,一顆一顆掉,砸到白色的路面,暈開一個一個濕漉的印子,像夏天的雨水墜落地面。
傅一墨的指尖,涼涼的,接住她下巴上将要滴落的一顆淚。傅一宣低着的頭,看見地上哥哥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疊在一起。
“……別哭,哥哥不會丢下你……”
傅一墨的手擡起她的臉。傅一宣看見他冷淡的臉暈開淺淺的笑,心裏竟多了點溫暖心安。
“你不是喜歡照相嗎,哥哥帶着相機。這裏的稻田像綠色的海洋,哥哥給你照相,永遠記錄下來,好不好?”
他調好相機。傅一宣委屈哀怨還寫在臉上,不自然的扶着自行車的後座,僵硬的看着鏡頭。
他瞄看了一眼,很難得的說了一句話逗她:
“笑笑才美,不然哥哥就把你這張醜陋的哀怨照表起來挂在大門口。”
傅一宣聽了,不但沒有笑,反而跺腳臉更臭。
無垠的綠色稻田,淡黃碎花裙子的女孩,左右各編着長發辮垂在胸前,大眼睛瞪着鏡頭,滿臉不樂意。火焰,漫過她身後的綠浪,吞沒了她的自行車,吞沒了她的臉……一如,六年前,那場大火,吞噬了所有的幸福……
那年母親消失了五個月,回來的時候,失魂落魄,抑郁寡歡,若變了個人。自那次之後,父親只來過一次。來了那唯一一次兩人還吵了幾句。暴風雨的前奏,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想來,是母親去成宅捉奸去了。
相冊,空了。留着這空殼,只會更難受。傅一宣将相冊殼子也一并燒了。
在地上坐了半晌,腿有些麻。起身,一絲精光閃過腦海,傅一宣身形一頓——回想剛剛燒掉的照片,有程君澤,有母親,有她,唯獨沒哥哥的照片!她竟然從沒注意到這一點。
為什麽呢?為什麽唯獨哥哥的照片沒有了……那些照片,是傅一墨存在世上的證明……也是程伊墨就是程澈的證明……是他自己拿走的?還是李真真?程君澤?也是,檔案戶口上程澈和程伊墨都是兩個人。傅一宣同父同母的親哥哥程伊墨,早在一歲時候就被害死偷梁換柱,換成了程澈。和她一起長大的,是李真真的兒子。照片,可是李真真拿走的。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得朦朦胧胧。夜風吹來,有點涼。
葉晨說明日給她蔣家人的照片和資料,以防萬一所需。真是期待呢,這個不太尋常的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