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庸些,請靈吧。”你最後說。

雖說你基本可以肯定,招靈這件事肯定是有點東西……倒底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你還是想先打張保險牌。

趙神婆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自己開始收拾家夥。

你眼見她關上了房門和窗子,室內一下昏暗的猶如夜晚。随後,你看着趙神婆從牆邊一個竹箱裏翻出個小銅盆,晃悠到堂屋後頭打上清水,連盆一塊兒放在桌面上。又是一些物件,零零散散擺了一桌子,趙神婆表情認真,往銅盆左右各點上一只白燭,設好香爐,随後是八枚銅錢,繞着銅盆擺了一圈,銅錢外撒了生米,又繞着撒了一圈符灰。這是準備。

趙神婆嘟嘟囔囔,擺弄着桌子上的兩張黃紙,一張紅紙,一根毛筆,墨水,木把小刀。

她看向你:“有要找的鬼友的頭發、指甲、血液嗎?”

那三绺頭發都在你身上。你還沒死呢,自然不算什麽鬼友,那就只剩你太公和你爺爺兩個選項。

猶豫許久,你最後拿出了你爺爺的那卷頭發。

理由很簡單。第一,你太公請陰神時只有十歲,很多事情沒準都會産生錯誤的理解,你是要看他的記憶,不太想被他的誤解所誤導。第二,同樣是生出孩子,你太公在你爺爺出生後就不假思索把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陰神的二代子孫,而你爺爺則是請趙神婆的師傅算過陽壽後決定停止這件事,你爺爺對陰神戒備更重。

你想,會不會是爺爺發現了什麽,這才警惕起來?

總之,你交出了你爺爺的頭發。

“有年頭了啊……還是胎發?是哪位老人的?”趙神婆問。

“我爺爺的。”你簡單回答。

趙神婆點點頭:“我曉得他的八字,你爺爺走的時候,你爹還請了我去,幫着寫生辰八字什麽的。”

她一面說,一面也不閑着,拿起毛筆在那張紅紙上寫下你爺爺的名字和八字,字跡工整,随後将寫了字的部分裁下來,長條一張,橫搭在銅盆上頭。

趙神婆接過那卷頭發,解開了麻布,顫顫巍巍地拿過一張黃紙,将頭發卷進去。同時,她張開嘴,用一種嘶啞又吊詭的嗓音喊着:“回來吧——回——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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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複喊着你爺爺的名字,那黃紙包着那卷胎發,已成了小小的一個紙包,随後喃喃有詞,右手食指和無名指沾着瓷碗裏的清水在桌面上塗塗抹抹:“回啊——來——來——回來吧——”

她左手兩指夾着那紙包,突然如快電一般,指向白燭燭火,那紙包頓時灼燒起來,趙神婆依然在喊你爺爺的名字,你覺得很冷,而趙神婆突然将手聚到銅盆上方,松開手指,黃紙包着的燃燒的頭發落到寫着姓名和八字的紅紙上,一起燒起來,而紅紙被這麽一壓,就好像被什麽重物壓到一樣,帶着黃紙包一塊浸到清水中——盡管如此,它還在燃燒。

“時候到了!鬼友有贈!”趙神婆喊,她突然拿起小刀,刺向那白燭,你這才看見,那白燭上居然滾落了一滴紅燭淚……

不,你意識到不對了。

那不是燭淚,沒有很快凝固。

那似乎是一滴血。

趙神婆用刀接住了血,甩到瓷碗裏,血在清水中蕩開,她搓了一把符灰和生米撒進瓷碗,遞到你面前:“喝了。”

你沒再猶豫,不管朋友關切欲狂的表情,你接過瓷碗,毫不猶豫地喝下了這一碗複雜的清水。

——天旋地轉。

你幾乎立刻失去了意識,而在最後一刻,你徹底失去平衡,倒向朋友的方向。

“重死啦!”迷迷糊糊,似乎聽見朋友這麽說,但她還是抱住了你,把臉靠在你的頭發邊,你知道她會保護好你的。不管發生什麽,你都相信。

在你徹底昏迷前,你似乎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地摸了摸你的頭發,動作很親昵。

是朋友嗎?

你不太清楚,只是覺得心裏甜甜的。

————

你知道這是一段記憶,來自你爺爺的記憶。

你更像一個局外人,有自己的意識,卻附在他人身上,意外闖入了這段過去。

這裏似乎是靈堂,你看見“你”手裏夾着一根煙,慢騰騰地燒着,“你”似乎忘了去抽,只是在發呆。

“你”面前站着一個老婆婆,你覺得她有些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開始好奇:這是誰的靈堂?

就在這時,“你”往前走了幾步,這個距離,你看見了黑色的棺材,裏頭已經躺着一具屍身,只是蓋着白布,還沒看清,“你”又退後,把煙頭扔在院子裏踩滅,随後走入堂屋,上了一炷香。

“怎麽說啊……?”那個老婆婆開口。

“你”嘆了一口氣:“唉……自己看吧。”

老婆婆走到棺材前,顫顫巍巍地俯下身子,似乎動作了一下,這個動作只能讓你想到她掀開了白布。她盯着棺材裏看了好一陣兒,很快直起身,火燒般撤開手:“造孽啊。”

“你”走到棺材前,你終于得以窺見棺材裏的那具屍身的全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似乎還沒有整理好儀容,面容因為驚恐而扭曲,皺紋全都擠在一起,而他的左胸口……是一個仿佛被什麽東西從內部撕開留下的口子。

“心沒啦,”“你”說,“媽的……孝子取心……”

“你”聽起來很是痛苦。

“不應當啊,不應當啊……”那個老婆婆不停地說,“這……你爹一直恭恭敬敬的,怎麽陰神還是家鬧了,不該是……”

“确實不應當,我以前問過我爹,為什麽我一生下來就給我請了陰神,他說什麽知道嗎?他說陰神告訴他,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短壽的種,”“你”說,“可是我不信這個邪,我們家沒造過孽,怎麽就是這個命?我家那小子生下來的時候,我是真的不想把他也記給陰神,才給他算了陽壽——錢姥,你算得不會錯吧?”

“算陽壽,具體是不好算,傷陰德,但短壽長壽還是看得出的,”錢姥道,“我十三歲就跟着姨學這些了,不會錯…你家那小子是長壽相,小病小災有,沒有大夭。”

“你能不能給我算一次?”

“不成,不成,你的壽數已經叫陰神影響了,給你算壽……”

“唉,算了,”“你”說,“當時我只是想,既然我兒子是長壽相,就別給他請陰神了。可是後來我又夢到陰神,說我反複無常。我也是叫祂吓住了,到我爹去了,我才想啊,要是我們家真是世世代代短壽,怎麽我兒子能算出個長壽相。然後我又想那些什麽先公阖目的,請神時說的話,都是叫陰神回到人間來……錢姥,我覺得怪啊!我爹說不許把陰神的事兒跟別人講,可我真的覺得怪啊……”

錢姥顫顫地說:“也不知道你爹到底是怎麽認識陰神的,但是陰神祂是蛇,詐得很,這也是說不準的……你盤算着,打算怎麽辦。”

“你”沉默了片刻。

“錢姥,”“你”說,“陰神……有辦法送走嗎?”

“這…你先得告訴我請陰神的流程,你曉得的,各家請陰神的流程都不相同,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嘛,”“你”沒好氣道,“我爹在我小時候沒少要我記住,尤其我家小子出生以後,真是想忘也忘不掉啊……”

終于,要知道這其中的內情了嗎?

你在意識浮沉之間慢慢凝聚其最大限度的專注,聽夢中的“你”接下來的話:

“我爹請陰神,是在當時的河神祠……”

畫面扭曲了,似乎是跟随着你爺爺的敘述而變化。是的,這原本就是你爺爺的一段記憶,當年他講到此處,一定也是情不自禁地在腦中回憶自己父親1940年的經歷,這些都是你太公跟他講述的。現在輪到你了,輪到你透過你爺爺的想象,窺見1940年的那個夜晚。

一個小小的屋子,看起來很古老,也很破舊,你聽見水流的聲音,窗戶外黑漆漆的,大概是晚上。你看見一個小男孩跪在前頭。

“那是1940年,我爹才10歲,他沒說他具體是怎麽見到了陰神,只說陰神告訴他一件事……”這是你爺爺講述的聲音,似乎已化身為旁白的解說。

男孩從口袋裏拿出一枚東西,蛇頭佛牌。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男孩問,他的聲音還很稚嫩。

從黑暗深處,從看不清面目的河神像那裏,傳來一個聲音,你一悚——那正是你昨晚噩夢中的那個聲音!沒錯,分不出男女,嘶啞,似乎不熟悉人類的語言,那聲音回答:“你的後代和你都是一樣,天生短壽……”

男孩咽了一下唾沫。

“我爹信了,你知道吧,錢姥,他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請陰神要準備很多……”

你看清了男孩面前的東西,小香爐,黃紙,鏽跡斑斑的一把刀,火柴,一塊刻好了,但是沒有寫字的漆黑靈牌。

男孩拿起那把刀,慢慢地對準靈牌,一個字一個字地刻着。

先孝 田公諱郁 屈府 君生人趣位

最開始,你以為那是蚊蟲哼鳴,可是慢慢的,你聽清楚了。那是兩個聲音同時在念念有詞,一個是面前的太公,這個男孩正在虔誠頌禱;另一個聲音是你爺爺在告知那位錢姥儀式的頌詞:

“水流千裏,皆出一源……樹高千尋,根深枝繁……先孝蔭澤……兒孫有福……孝子立位,先公阖目……”

男孩一直念誦着,每刻下一筆,就有血從刀下流出。

刻好之後,他将靈牌擺好,将蛇佛牌挂在靈牌上,随後拿起刀,割下自己一绺頭發,用黃紙包好,劃開食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

男孩将黃紙包塞進香爐灰裏。

你想到你們老家的習俗。老人橫死,孝子孝女要将頭發塞進死者的手裏,權為告慰。

“先公阖目…告慰孝子思親之情,先公返回人世,庇護子孫,蔭澤後人……”

你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一只很小,很小的蛇,紅色的蛇,小得就像扭動的血絲,從香爐中爬了出來,慢慢接近了男孩,你的太公。

他伸出食指,那條蛇就從其剛剛割開的食指的傷口中……爬了進去。

他哆嗦了了一下,磕了個頭:“先公阖目……”

他從香爐中摸出那個紙包,把頭發用一根麻布捆好,用火柴燒了那張黃紙。

——

“這就是我家請陰神的法子。”“你”說,你一個激靈,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最開始的記憶,站在靈堂棺材前,和錢姥聊天,“有法子嗎,錢姥?”

“有是有,如果是向陰神借壽,中止借壽的法子我也曉得——你要不要試?”

你還要再聽,記憶卻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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