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是種什麽感覺呢?
大概就是跳入游泳池,一圈一圈地游了幾百米,游得渾身酸痛,眼睛也進了水,最終閉着眼睛爬出池水,疲憊地癱倒在地面上。渾身每一個關節都酸痛得如被人拆開重組過,眼睛閉着,但是室內游泳館的燈光很刺眼對吧?隔着一層眼皮也能感受到光源,無法忽視,最後只能睜開被進水弄得刺痛的眼睛,重新迎接世界的光明。
這就是你勉強用力睜開眼的感覺。
“你終于醒了!”朋友聲音柔柔的,很着急。
你注意到自己軟在朋友懷中,她纖細的胳膊繞過你的身體,是個緊緊摟抱的姿态。她的外套蓋在你身上,衣服上還有她洗發水的氣味。
……時機完全不對,但你還是狠狠心動了一次,觸電般一下坐起來,垂着頭說了幾聲“沒事沒事”,目光移到了趙神婆臉上。
“趙神婆……”你開口,“你師傅是不是姓錢?”
你想起了那個錢姥為什麽眼熟了。
你在趙神婆家的那張遺像上見過她。
趙神婆驚道:“你怎麽曉得?”
“錢姥的遺物都在哪兒?”你不正面回答,一邊揉着自己酸軟的腿,一邊反問。
趙神婆表情有些古怪:“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看見錢姥了。”你吐出一口氣。
“你看見了?!你究竟看見了什麽?”令你意想不到的是,一向十分置身事外的趙神婆居然激動莫名,向前幾步,幾要迫近到你面前,甚至朝你伸出枯瘦的雙手大聲植物,“你說啊!說清楚!!”
朋友不假思索地挺身擋在你面前,攔了她一下,否則趙神婆或許會直接上來抓着你質問。你吓了一跳,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聽見朋友問:“老人家!您別激動啊……怎麽了嗎?”
趙神婆用力喘氣,胸口起伏得猶如被北風鼓動的塑料袋。平複了半天,她才坐回桌邊,嗓音幹澀:“我師傅……唉,那是1990年的事情了,就在那一年,她撒手去了……走得倉促,走前跟我吩咐,除了賬本留下,其他東西都随她一塊兒埋了…我只以為她是未雨綢缪,誰曉得呢?當真就這麽眼一閉,把我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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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看賬本嗎?”
趙神婆瞥了你一眼:“這東西怎麽好給你看。”
朋友趕緊說:“趙神婆,你就幫幫忙吧,送佛送到西,好不好?”
趙神婆搖頭:“不用你說,我都幫你們招靈了,這點忙還是會幫的——小姑娘,你這朋友跟你關系還真好啊,這種事都跟你一塊兒摻合,比親姐妹都親,就是村子裏的夫妻也沒有這麽好的。”
你有點臉紅,趕緊咳嗽兩聲掩飾,卻見面前的朋友背對着你,似乎耳朵也紅了。
趙神婆離開了片刻,拿回了一本厚厚的舊冊子,面無表情地遞給你。你趕緊拿過來翻看,果真和趙神婆說的一樣,只找到兩處你爺爺的名字。
1975年,給你爸爸算陽壽。這是你聽趙神婆講過的。
1990年,給你太公辦喪……這就是你在請靈過程中看見的那段記憶吧?錢姥來幫你爺爺操持葬儀,趁此機會,你爺爺對她講了陰神一事,并向她尋求幫助。
1990年,也就是這一年,錢姥死了。
……怎麽看都覺得和陰神脫不了幹系。
大概是你的表情過于明顯,趙神婆撇了下嘴唇,顯出一點嘲笑的表情:“小姑娘,別想啦。別人我不曉得,我師傅她的死…跟你們家的陰神大概沒什麽關系。”
“您為什麽這麽肯定?”朋友直接問出了口。
“因為我師傅是自殺,”趙神婆語氣平平,“自殺,連一句話也沒留給過我,就這麽自己了斷了,這麽多年,就剩下我自己想,想了半輩子也想不通。我師傅……是自己了斷的。”
————
離了趙神婆住處,你們繼續在村子裏閑逛。原本趙神婆問了你們一句,需不需要今天晚上就找個機會重新請陰神,試着請奉陰神再為你續上幾年壽數。你本來打算速戰速決,就快首肯,可臨門一腳,你的直覺突然警鈴大作,告訴你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有什麽被你忽視了,有什麽你還沒有意識到!
最終,你相信了自己模模糊糊的感覺,只說下午再想想。
招靈之後,你覺得你簡直成了十級殘障,步履維艱,跌跌撞撞。朋友一直攙扶着你,說自己提前體會了贍養老人的艱辛,被你借故痛毆一拳。
你們最後打算去村診所醫務室坐坐,雖然招靈應該不是真的影響了你的身體,但還是看看更保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村診所是間帶小院子的屋子,有病人坐在院子裏邊挂水邊閑聊,裏頭屋子有些黑,牆上貼着人體穴位和衛生守則,也有兩三張病床,這會兒只有個老頭躺着。你們往左邊一拐,偏房就是診室,一張木桌子上有藥有聽診器有血壓計,另一邊是一張木床,堆滿了用過的藥瓶,堆積如山。
有個醫生在坐班,給你看了看,得出你可能是亞健康加抽筋的結論,最好在這坐着歇歇。
你坐在病人之間,聽着這些老人的閑聊,心中微微一動:既然你感覺有什麽被忽視的地方,為什麽不趁此機會多打聽打聽情況呢?
比如說……你爺爺敘述中,請陰神儀式最後的部分,那條鑽進太公身體的小蛇。
“前天我在家又被蛇咬了。”念頭已定,你表情自然,以這句話加入了病人們的閑談。
“蛇啊?那多正常,我們這旁的沒有,就是蛇多,多得吓人——醫生看過沒?沒毒吧?”
“沒有沒有,就是普通的小蛇。”你又問,朋友安靜坐在你身邊,你不用看也曉得她在努力記住每一句回答,“咱們這兒,有那種小蛇嗎?就是紅色的,像紅線一樣的小蛇?”
“這種蛇還真沒見過,你是不是看錯啦,小姑娘?”
另一名病人是個老太太,先前一直在那兒跟兒子通電話,剛放下半分鐘,只是默默聽着大夥閑談,這時卻忽然接話:“那可不一定喽……”
“怎麽不一定?”朋友抓着頭緒,立即追問。
“我們這裏有河神的,河神就是條大靈蛇。”老太太說出了趙神婆講過的信息,“有河神在這兒,什麽小蛇都可能有的。”
“既然我們有河神,為什麽這裏沒有河神廟啊?”朋友繼續問,你在剛剛的路上已經和她講了你看見的東西,朋友知道該問什麽
“有的啊,以前有的。”老太太的回答讓你一驚,脫口而出:“在哪?”
“咱們不是每年冬至中元都要去河頭燒紙嗎?就是燒給河神。哼,這些事你們這些年輕後生都不曉得啦,來,我問問你,小姑娘,你曉得為什麽給河神燒紙要在河頭,不在河邊其他地方嗎?”老太太豎起手指,擺來擺去,看上去洋洋自得,似乎在炫耀自己對村子歷史的了解,“——因為啊,河頭那兒原來就是河神祠,後來破迷信,就拆了,到九幾年又蓋了土地廟。懂了吧?現在的土地廟就是當年的河神祠,就是供的主兒變了!”
“噢……”你意義不明地應聲。
這麽說,陰神作祟,把土地塑像斬首,是對土地公塑像鸠占鵲巢的報複?這麽一想,這位陰神可真是睚眦必報,對你而言可不是個好消息。
此外,河神祠是破迷信的時期拆的,那是建國後了。這麽說來,1940年,河神祠應該還存在。
你在記憶中看見的你太公奉請陰神的地點,會不會就是當時的河神祠,現在的土地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