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季春之月,二八日,防風意映病危,防風族長趕往青丘,探望女兒。
兩日後,塗山長老和防風族長一起宣布防風夫人病逝。
大荒內各大氏族都派了人去吊唁,可真正為防風意映傷心的人沒有幾個,所有人關心的是未來的塗山族長夫人會是誰。中原風俗:妻死,夫為妻齊衰杖期,一年後方可再娶,可一些性急的族長已經托人去詢問塗山長老,打探璟的喜好。
辦完葬禮,璟從青丘返回,依舊常居于轵邑。
有黃帝的允許,璟出入神農山很方便。他每日都來小月頂,卻不是陪小夭,而是在黃帝的要求下,陪黃帝下棋。用神族特制的棋盤,方寸棋盤就是一個世界,天地山川都在其中,可四野征戰、逐鹿天下,下完一局棋常常要幾個月。
小夭窩在他們身畔,看看醫術,打打瞌睡。
一日傍晚,一局棋終于結束。
黃帝凝視着棋局嘆道:“可惜,你志不在此;可慶,你志不在此!”
小夭端着酸梅湯過來,探頭看了看棋局,什麽都沒看明白,問道:“誰贏了?”
璟說:“當然是我輸了。”
小夭甜甜一笑,先将一碗酸梅湯奉給黃帝,再遞給璟一碗。
黃帝突然不滿的說:“中原風俗最讨厭,守喪有何意義?若心裏真存了亡者,世人不讓守,也自會惦念一輩子。若心裏無亡者,就算守了一年、三年又如何?還不是人前哀戚,人後作樂?在這些事情上,西北的氏族要比你們看得通透,亡夫去,只要小寡婦樂意,就是墳頭土未幹,都可以再洞房花燭,所以部落裏多的是早上喝喪酒,晚上喝喜酒的事。”
小夭一口酸梅湯笑噴了出來:“外爺,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說老小孩老小孩,如今我算是信了!”
黃帝看着小夭搖搖頭:“你啊,我這是在為你操心!”
小夭有些臉紅,嚷道:“我又沒急着出嫁!”
“你不着急,有人着急。要不然為什麽明明防風意映還活着,他卻急急地發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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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飛快的瞟了一眼璟,嘟囔:“他也是看防風意映太可憐了,才出此計策,防風意映死了,就不用再祭養識神,能看着兒子長大。”
璟卻坦然說道:“幫防風意映只是順便,我的主要目的是想盡早迎娶小夭。”
小夭想瞪璟,可目光與璟一碰,心突突地跳着,有些羞惱,更多的是甜蜜,她低下了頭,裝作專心致志地喝酸梅湯,雙頰卻盡染霞色。
璟對黃帝說:“陛下,有一事請求。”
黃帝說:“講!”
“我想帶小夭出去走一走。”
黃帝沉吟不語,璟說:“我知道陛下擔心小夭的安全,但小夭不可能永遠躲在神農山。這幾個月來,小夭把丢掉的箭術又撿了起來,也一直在煉制各種毒藥,一點自保之力是有的。”
黃帝嘆道:“我一直知道圈養的羔羊,雄鷹一定要放養,也一直希望我的子孫都是雄鷹。可也許年紀大了,總是不放心。”
“若陛下不放心,可以派侍衛暗中跟随我們。”
小夭不滿的囔道:“外爺,你可別忘記了,我獨自一人在外流浪了幾百年,我是自己養大了自己!”
黃帝道:“小夭是該出去散散心,你們去吧!”
璟忙行禮,“謝陛下!”
颛顼聽聞小夭要和璟出去游玩,不同意,可黃帝已經答應了小夭和璟。小夭又不停地央求颛顼,颛顼無可奈何下,只得放行,條件是小夭必須帶潇潇和苗莆随行。
仲夏之月,璟帶着小夭離開了神農山。随行的有靜夜、胡珍、胡啞、潇潇、苗莆。
一行人一路南行,一直行到了赤水,在赤水乘船,繼續南行,進入了高辛國界。
小夭驚疑不定的問璟:“你這究竟是要去做生意,還是另有打算?”
璟笑道:“生意要做,別的打算也有。”
“什麽打算?”
“打算之一就是游山玩水。”
小夭走到船頭,眺望着熟悉的景致,氣悶的說:“天下好山好水多的是,何必眼巴巴地帶我來高辛?難道你不知道這方土地上,從國君到百姓都不歡迎我嗎?”
璟将一瓶親手釀造的青梅酒塞到小夭手裏,摟住了她的腰:“赤水秋賽那一年,你離開時,我很想去送你,人到了碼頭,卻只能坐在馬車裏,讓侍從把一籃子食物送過去。本想遠遠看你一樣,可只看到颛顼、阿念、豐隆、馨悅四人話別,知道船消失在赤水上,也沒有看到你。明知道這一去你就會恢複王姬身份,我和你不見得能有緣分,心裏很難受,卻不停地安慰自己,将來我會陪着你一塊兒再走一次這條路,也會親口告訴你,那天我去送你了。”
小夭鼻子有點發酸,倚在璟懷裏,一邊喝着青梅酒,一邊看着兩岸景致飛掠後退。
一路行去,璟還真的是游山玩水,并不急着趕路,時不時讓船靠岸,帶小夭去尋幽探秘。
雖然小夭曾在大荒內流浪百年,可只在中原一帶游蕩,并未真正在高辛游玩過。璟卻不一樣,自小被作為未來的族長嚴格培養,剛懂事就跟着塗山氏的商隊行走于大荒內,不管是毒蟲惡獸聚集的九黎,還是風雲變幻的海上,他都曾經走過,這一次帶着小夭游玩,就像是舊地重游,哪裏有好看的景致,哪裏有好吃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凡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一點不需要小夭操心。
自母親離去後,小夭第一次覺得她依舊可以做個孩子,什麽都不用考慮,什麽都不用操心,只需吃喝玩耍。
晚上,兩人露宿在山頂。
小夭笑道:“給你露一手!”她像只猿猴般,攀上樹去挑地方,打算在樹上歇息。
璟卻拿出一個一尺長的玉筒,擰開蓋子,幾只蜘蛛爬了出來,揮舞着八只腳,在樹與樹之間忙碌。
小夭辨認了一下:“盤絲蛛?你要紡紗嗎?”大荒內,和鲛绡齊名的盤絲紗就是用盤絲蛛吐出的蛛絲紡成,薄如蟬翼,柔若流雲,水火不傷,刀砍不斷,十分珍貴。
璟飛躍到小夭身旁,攬住她,将帶着寒意的山風擋在了外面:“這是我小時養的盤絲蛛,不過養它們可不是為了紡紗。”
小夭目不轉睛的看着,八只蜘蛛一邊吐絲,一邊忙忙碌碌地織網,它們就如世間最靈巧的織女,不過一盞茶功夫,一張精巧的網就織好了。
八只蜘蛛向着璟爬來,璟給它們各喂了一滴玉髓,八只蜘蛛好像很滿意,搖搖晃晃地爬回了玉筒裏。
小夭打量着蛛網,不知道璟用什麽常年喂養盤絲蛛,它們吐出的蛛絲是海藍色。這張海藍色的蛛網呈八卦形,八個角與樹桠相連,中間懸空,蛛絲橫豎有序,呈細密的格紋,卻又一圈圈交纏,猶如漣漪,朦胧的星光下,整張蛛網好似一匹精美無比的藍色綢緞。
小夭左看右看,都想不出璟要這麽一張蛛網幹什麽,困惑地問:“你打算帶回去做衣衫?”
璟笑,猛地抱住小夭向下躍去,小夭還未來得及驚呼,就發現自己掉到了蛛網上,非常舒服,就像躺在一張柔軟的睡榻上。
小夭好奇的摸着蛛網,不但柔軟,還帶着一點暖意,她大笑起來:“璟,你小時也真是個淘氣的,竟然想出這種露宿荒野的方法,不過,也只有你們塗山氏才住得起。”
璟眼中有對過去的緬懷和傷感,微笑道:“母親和大哥一直很縱容我。”
小夭仰躺在盤絲榻上,望着頭頂的廣袤蒼穹,璀璨星辰。
自從流落民間,小夭露宿過無數次,露宿在她眼中,并不是風雅有趣的事,而是無家可歸,意味着各種危險,睡覺時要保持警醒。可今夜,露宿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小夭低聲說:“璟,這段日子我覺得我好想變得小了,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是在娘身邊。”
璟猛地咳嗽了幾聲,無奈地說:“這實在不像是誇我。”
小夭翻了個身,兩人四目相對,她含着笑說:“不是說你想我娘,而是說……就像小時候,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憂慮,每天都很快樂。”小夭唇畔的笑意漸漸地消失,“一切都像是做夢,我真怕像以前一樣,一下子夢就醒了。”
璟輕輕地親了她一下,說:“這不是夢,我們會這樣一直走完一輩子。”
小夭微笑:“嗯”
山風搖着他們的盤絲榻,兩人相依相偎,看着滿天星鬥為他們而璀璨。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個多月後,季夏之月的月末,璟和小夭的船行到了歸墟海中。
再往東南行駛,就要進入五神山的警戒區域,一直聽命行事。從不多言的潇潇委婉地對璟說:“族長,如果想去海上游玩,不如往北行,東海的風光也是極好。如果要談生意,不如讓小姐在這裏等候。”
璟說:“也好。”
璟命大船改變了航道,向北行,去東海。他帶着靜夜和胡啞乘小舟去五神山,等談完生意,他會去東海與小夭彙合。
小夭站在船尾,目送璟遠去。一葉小舟,與大船背道而行,不多久,小夭和璟就在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等小舟駛入五神山的區域,蓐收乘船來迎接,璟帶着靜夜和胡啞上了蓐收的大船。
快要到五神山時,璟對蓐收說:“還請大人先去向陛下奏報一聲,就說塗山璟和西陵玖瑤求見。如果陛下願意接見,我們再上去。如果陛下不願意接見,我們立即原路返回。”
蓐收愣住了,一直站在璟身後的靜夜上前兩步,摘下了人面蛛絲織成的面具,微笑着說:“蓐收大人,很久不見,近來可好?”
蓐收沉默了一瞬,說道:“我這就去見陛下。”他再顧不上禮節,召喚出坐騎,閃電一般消失在雲霄中。
小夭站在船頭,看似一臉平靜,心中卻忐忑不安。璟拍了拍小夭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當船到達山腳時,蓐收恰恰返來。
小夭看似一派泰然,心裏卻全是緊張。蓐收微微而笑,對小夭和璟說:“陛下請兩位上山。”
小夭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心未及放松,又被另一種緊張盤踞,竟然不敢登上雲辇,璟先上去,伸出手,鼓勵地叫道:“小夭”
小夭的心安定了幾分,握住璟的手,躍上了雲辇,不過盞茶的工夫,雲辇停在了承恩宮的朝晖殿前。
蓐收說:“陛下在裏面。”
璟對小夭說:“在這裏等我。”
小夭點點頭。
璟走進大殿時,留意到俊帝的目光看向他身後,璟行禮,說道:“小夭在殿外。我想先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
俊帝無喜無怒,平靜地看着璟。
璟道:“前段日子,我盡我所能,搜集了一些陛下和蚩尤的資料,不管是陛下,還是蚩尤,都多智、多疑,小夭的母親想要瞞過天下,不難!想要瞞過你們,絕不可能!除非有人幫她。我推測,小夭剛出生時,陛下就知道小夭是蚩尤的女兒,正因為有陛下幫助封印住駐顏花,幼年的小夭才能酷似陛下。”
俊帝的表情依舊是無喜無怒,淡然地說:“你的推測正确,是我和阿珩将駐顏花封印在小夭體內。”
阿珩想來是軒轅王姬的小字,璟說道:“世人皆以為,陛下是不知道真相,才把小夭當成了親生女兒,卻不知道陛下是明知道真相,依舊把小夭看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我能推測出是黑帝陛下讓流言傳遍大荒,多智如陛下自然也能看破,我能猜度到黑帝陛下的用意,多疑如陛下自然也能想到。”
璟跪下,行大禮:“璟謝過陛下對小夭的關愛保護。”璟是塗山氏的族長,見到黃帝和俊帝只需行天揖禮,無須行跪拜禮,他現在卻向俊帝跪拜。
俊帝無絲毫動容,擡了擡手,示意他坐:“族長專程來見我,就是說這些廢話嗎?”
璟坐下後,說道:“小夭知道自己是蚩尤的女兒後,一直很悲痛,現如今看似平靜了,其實只是用外表的不在乎掩飾內心的在乎。陛下知道小夭是什麽性子,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父親是帝王還是魔頭,她傷心的是不管母親還是父親,都遺棄了她,留給她的只是謊言。還有一份她不肯承認的傷心,是因為蚩尤。蚩尤是她的父親,可她對蚩尤的了解和天下人一樣,只知道他是暴虐嗜殺的魔頭。這世間,知道小夭父母之事的人只有陛下了。陛下,我求您把過去的事告訴小夭。”
俊帝的右手無意識的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視線越過璟的頭頂,不知道落在了何處,無喜無怒的表情并沒有變化,可因為眼神的空茫,透出了沉重的悲怆。半晌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阿珩真的想讓小夭知道一切嗎?我一直以為阿珩想讓小夭無憂無慮地生活。”
“從小夭出生起,就注定她不可能如阿念一般。現在小夭已經長大了,不管真相多麽殘忍,都請告訴小夭,唯有真相才能讓小夭解開心結,活的平靜。”
俊帝喃喃問:“她長大了?”阿珩生小夭時難産,小夭出生後,阿珩昏迷了一年多,是他帶着小夭吃,帶着小夭睡,阿珩,為什麽我覺得小夭依舊是需要小心保護的女兒?可是,她的确已經長大了!
璟剛要說話,又聽到俊帝說:“阿珩,我們的女兒是長大了!”璟這才意識到俊帝剛才的話不是在問他。
俊帝對璟說:“你出去吧!”
璟試探地問:“我讓小夭進來見陛下?”
俊帝揮了揮手:“你們下山,船會送你們到赤水。”說完,無可奈何地出了殿門。
小夭看他出來,立即迎上前:“父……陛下和你談什麽生意?竟然說了那麽久?他……我現在就進去嗎?”
璟抱歉地說:“陛下讓我們下山,說船會送我們去赤水。”
小夭心裏十分失望難過,卻做出絲毫不在乎的樣子:“我早就和你說了,這片土地上從國君到百姓都不歡迎我,算了,不見就不見,我們走吧!”
從雲辇下來,小夭看到一艘刻着高辛青龍部的徽印的船停在海中,蓐收凝水為橋,請璟和小夭上船。
小夭走得飛快,好似一刻都不想停留。璟邊走邊思索,不明白他究竟哪裏做錯了,以至于讓俊帝改變了心意,竟然将他和小夭趕下山。
待小夭和璟上了船,船立即出發,向着西北行去。
小夭對蓐收說:“我們自己會回去,你送我們出了五神山就行。”
蓐收一板一眼地說:“陛下的旨意是到赤水。”
小夭惱怒,叫道:“璟。”
璟心內一動,拉着小夭走開,低聲問:“你還有心情去東海玩嗎?”
小夭搖了搖頭。
璟說:“那我們就借他們的船行一程吧,掌舵的是神族,船速很快,一路不停的話,不過三四日而已。”
小夭苦澀地說:“我只是覺得,他們這樣子好像生怕我在高辛境內逗留一樣,非要親自押送到赤水。”
璟沉默了一瞬,指着海面上呼嘯而過的一群海鳥說:“看!”
小夭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水天遼闊,萬物自由,煙霞缥缈中,五神山若隐若現,想到這樣的美景此生只怕是最後一次看了,不禁凝目細望。
四日後,船進入赤水,小夭本以為蓐收會找個碼頭靠岸,讓他們下船,不想蓐收竟然逆流而上,絲毫沒有靠岸的意思。
小夭驚疑不定,但看璟一派淡然,索性不再着急,等着看蓐收究竟想幹什麽。
船向着赤水城的方向行去,當年,蓐收送親時,走的就是這條水路。小夭倚着欄杆,還有閑心打趣:“蓐收,你難道還耿耿于懷我逃婚了?想把我押送到赤水家,讓他們懲治一番?如今的我可是人見人嫌,赤水家不知道多感激我當年逃婚呢!”
蓐收正和璟說話,全當沒聽到她的打趣,反倒璟似笑非笑地瞅了小夭一眼,瞅得小夭不好意思起來,扭頭去看岸上的風景。
因為水汽充沛,土地肥沃,兩岸一直郁郁蔥蔥,突然,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出現。
小夭記得,她和颛顼第一次來赤水秋賽時,看到過這片荒漠。小夭問璟和蓐收:“你們知道這裏為什麽有一片荒漠嗎?”
璟說:“傳聞裏面住着一個大妖怪。”
小夭的眼睛突然直了,璟順着她的視線,轉頭看去,竟然看到了俊帝。他一襲普通的白袍,迎風而立,眺望着荒漠盡頭,沒有帝王的威嚴,反倒有幾分江湖游俠的落拓不羁。
璟作揖行禮:“陛下。”
俊帝向着小夭走去,抓住了小夭的手,帶着小夭飄起,飛向河岸,璟趕緊跟上。
待三人落在岸上,璟回頭看去,船沒有減速,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依舊向着前方行去,船員在甲板上忙忙碌碌,準備着到了碼頭卸貨。
小夭抽了下手,俊帝沒有松開,小夭賭氣地說:“你都已經不承認我是你女兒,幹嘛抓着我不放?”
俊帝拉着小夭向沙漠深處走去,小夭拗不過他,只能跟随而行。
剛開始,地上還有些駱駝刺之類生長在沙漠中的植物,可随着他們的行走,漸漸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小夭将一塊絹帕扔出去,絹帕立即燃燒起來,還沒落到地上,就化成了灰燼。小夭目瞪口呆,這才明白俊帝為什麽握着她的手不放,如果不是有俊帝的靈力保護,只怕她已經被燒傷了。
小夭不禁問道:“父王,你要帶我去哪裏?”話說出口,才發現叫錯了,可再改口已經晚了,索性緊緊地閉起了嘴巴。
俊帝溫和的看了小夭一眼,沒有回答小夭的話,卻說道:“我是高辛的大王子,我的母親是父王的結發妻子,聽說他們感情非常好,可惜母親生我時去世了。沒有多久,常曦部的一對姊妹花進了宮,父王有了新歡。自小到大,我在宮內總是出着各種意外,好幾次險死還生。後來,在舅父的幫助下,我離開了五神山,在大荒內四處流浪。我開了個打鐵鋪,以打鐵為主,你大舅舅來找我修補破劍,我們在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成為了至交好友……”
小夭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
“你娘是軒轅唯一的王姬,比我小了一千多歲,在你娘剛出生時,你大舅舅就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做我妹夫吧’!幾年後,因為俊後和幾個弟弟,我又一次差點死了,你大舅舅來看我時,正式提議,讓我和你娘定親。他對我分析,我能借助軒轅王姬的身份讓自己多幾分生機,他也可以借助我高辛大王子的身份保住母親和弟弟,我同意了你大舅舅的提議。與其說是我和你娘定親,不如說是出境艱難的我和青陽對外宣布,結成了聯盟。那時,你娘才剛會走路,話都不會說,說老實話,我完全無法想象娶她,所以一直沒把這親事當真……”
在俊帝的講述中,過去的時光猶如一幅畫卷在小夭眼前徐徐打開,那些早已逝去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在她眼前一一上演:大舅舅青陽,二舅舅雲澤,四舅舅昌意,外祖母嫘祖,還有調皮貪玩的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夭聞到了焦糊味,側頭看去,只見俊帝的白衣已經發黃,嘴唇好似幾日幾夜沒有喝水,幹枯開裂,她一邊急急叫道:“父王!”一邊回頭去找璟,看到璟臉頰通紅、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好似走在滾燙的炮烙上,有青煙冒出。
小夭在顧不上聽故事,叫道:“父王!快停下!再走下去我們都會死的。”
俊帝回頭看向璟,問道:“你還能堅持嗎?”
璟勉強地笑着,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可以。識神九尾白狐跑了出來,緊緊地皺着眉頭,趴在璟的肩頭,璟的氣色略微好了幾分。
俊帝繼續前行,小夭驚恐地說:“父王,越往裏走只會越炙熱。”
俊帝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緊緊地握住小夭的手腕,一邊淡淡地講述着他和阿珩的故事,一邊帶着小夭飛掠向前。
往前看是無邊無垠的漫漫黃沙,往後看依舊是無邊無垠的漫漫黃沙。也許因為太過炙熱,連藍天都變了色,透着橙紅的光,合着漫天發紅的黃沙,整個世界萬物寂滅,沒有一絲生的氣息。
因為有俊帝的靈力保護,小夭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多麽熱,可看到父王和璟的樣子,毫無疑問,那種酷熱可以焚毀一切,領萬物不生。
璟肩膀上的九尾白狐在慢慢縮小,最終消失不見,璟猛地吐出一口血,腳下騰起火焰,俊帝一把握住了璟的胳膊,火焰熄滅。
俊帝左手拉着璟,右手拉着小夭,依舊全速向前。小夭清楚地看到他的外袍正在一寸寸變成灰燼,他胳膊上的肌膚猶如幹旱的大地,一點點龜裂開,血慢慢地涔出,染紅了他的衣衫。
小夭哭喊:“父王,你是一國之君,難道你想置高辛百姓不羁,死在這裏嗎?”
俊帝的腳步微微一頓,繼而越發迅疾地向前飛掠。
小夭看到俊帝的兩只手已經幹枯如老藤,只見黑骨,不見血肉,小夭哭求:“父王,父王,求你停下!求你停下……”
俊帝聽而不聞,小夭邊哭邊罵:“你根本不是我爹,我和你什麽關系都沒有,你放開我、你憑什麽抓着我,你放開我……”
俊帝腳步踉跄、靈力難以為繼,卻依舊抓着璟和小夭掙紮着向前。
他的神情與往常截然不同,不再是無喜無怒地俯瞰衆生,而是迷茫悲傷,執着急切,就好像一個人失去了最寶貴的寶物,正在焦急地尋找。
到這一步,連退路都尋不到時,小夭反而什麽都叫不出來,只能随着俊帝,踉踉跄跄地向前行,可小夭真的不知道俊帝要尋覓什麽。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俊帝腳下一軟,跌倒在地,帶着璟和小夭都摔倒,幸好璟的靈力已經恢複了一點,他匆匆拉着小夭一把,小夭才沒有受傷,可俊帝的一條腿被嚴重炙傷,幾乎變成枯骨。
小夭掏出懷裏的玉瓶,想把裏面的藥液傾倒在俊帝的腿上,可藥液剛離開瓶子,都沒有來得及落下,就化為了水汽,消失不見。
小夭悲憤地大叫:“這究竟是什麽鬼地方?”
俊帝想站起,卻難以站起,他眼中滿是悲痛,仰望着橙紅的天,茫然不甘:為什麽?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真主在裏面,為什麽連她是生是死都不讓我知道?
璟突然指着左手邊,驚叫道:“陛下,你看!你看!”
順着璟手指的方向,在橙紅的天和橙黃的地之間,有一片桃花林,輕如煙、燦如霞、嬌如脂、明媚芳菲,動人心魄。
小夭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在這萬物俱滅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桃花林?
俊帝悲痛絕望的眼眸中霎時透出了璀璨的光華,他扶着璟的胳膊,站了起來,三人不發一言,不約而同的朝着桃花盛開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跑去。
待進入桃花林,璟和俊帝都撲倒在地,奄奄一息,反倒靈力低微的小夭完好無損地站着,只頭發和衣裙有些枯焦。
璟覺得身周依舊是焚毀一切的炙熱,只不過在這桃花林內,有了水靈和木靈,他可以召集水靈,布置陣法對抗炙熱,不像在那萬物俱空的荒漠中,只能依靠自己的靈力去對抗。
璟顧不上休息,急急的設置了一個簡單的陣法,正要把小夭拽進陣法內,卻看到小夭神态自若地漫步在桃花林內,像是在春日郊游。
璟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肯定小夭靈力低微,幾乎覺得小夭是絕世高手。
璟問道:“小夭,你沒覺得熱嗎?”
“熱?沒有啊!我覺得一進桃花林就很涼爽了,像神農山的春天。”小夭說着話,桃花簌簌而落,紛紛揚揚,猶如飄雪,将小夭籠罩其間,小夭不禁伸出手,接着落花。
難道是他感覺特異?璟疑惑地看向俊帝。俊帝坐在一個水靈彙聚的八卦陣中,顯然俊帝也感受到身周依舊炙熱,可他對小夭的異常,沒有絲毫奇怪,默默地看着小夭,眼神悲喜難辨。
小夭問:“你們打算在這裏療傷嗎?等傷好後我們再繼續往前走?”
璟苦笑,療傷?勉強自保而已。
俊帝微笑道:“小夭,我們不是在療傷,這裏并不比荒漠裏涼快多少。”
“可是我什麽都沒感覺到。”小夭一臉茫然,“這些桃花開得多好,比神農山上的桃花都開得好。”
俊帝凝望着桃花林,默默不語,滿眼哀傷。
璟精通陣法,仔細觀察着桃花林,不禁對設置桃花陣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古怪的桃花生長在絕境中,自成一格小天地,于死地創造了一份生機,封鎖住了妖怪的恐怖妖力,可令他奇怪的是,這陣法又有保護那妖怪的意思。如果他繼續往裏走,桃花林勢必不會再讓他彙聚水靈,甚至他會面對桃花林的絞殺。
璟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向着桃林深處走去,果然,水靈在迅疾的流失,像是嚴厲的警告,璟又試探地走了幾步,桃林好似突然發怒了,千朵桃花瓣化作了利刃,向他飛來,小夭大驚失色,沒來得及多想,飛撲到璟身上,把他壓倒在地。
漫天緋紅飛罩而下,卻在就要刺穿小夭時,所有利刃又變作了柔軟的花瓣,猶如江南的雨一般溫柔的墜下,落得小夭和璟滿身滿臉。
璟突然想到,好似就是從他們走進來時,桃林才一直有落花飄揚,也許不是因為他們驚動了陣法,而是這些落花只是為了小夭而墜落。
璟明白了為什麽小夭感受不到一絲熱氣,他對俊帝說:“陛下,桃林……在保護小夭。”就如剛才在荒漠中,俊帝用靈力保護小夭一般。
小夭滿眼困惑:“父王,這究竟是哪裏?”
俊帝說:“小夭,我想……你娘應該還活着。”
小夭盯着俊帝。
俊帝又說了一遍:“你娘還活着。”
世界安靜得好像停滞了!
小夭的心飛快的沉了下去,沉到了世界的盡頭,讓她連喘息都困難。
她聽見桃花瓣墜落在肩頭的聲音,也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你說什麽?”
“你娘還活着。”
小夭聽見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地在跳動,是喜悅嗎?可為什麽更多的是悲傷和憤怒?她覺得自己很平靜,甚至在平靜地問自己,為什麽要悲傷,難道不是贏高興嗎?可她也聽見了自己瘋子般地大叫聲,“我不相信!如果她還活着為什麽不來接我?你騙我!你騙我……”
俊帝悲傷地看着她。
小夭已相信,娘的确還活着!可是這一刻,小夭真的寧願她死了!至少小夭有借口原諒她。
“如果她還活着,為什麽不去接我?為什麽不要我了?她知不知道我是怎麽長大的?我被人咒罵是孽種,被很多人追殺,我沒有臉,為了一點食物和狼群打架……我被關在籠子裏養了三十年,連畜生都不如!辛苦修煉的靈力被散去,被逼着生吞各種惡心的東西……她不是我親娘嗎?我被人折磨羞辱時,她在哪裏?難道她生下了我,就是為了讓我去受這些折磨羞辱嗎……”
小夭以為經歷了一切,已經足夠堅強冷酷,可原來,這世間有些痛,就算把心藏在層層的硬殼裏依舊躲不開,她以為再不會為過去的事情掉眼淚,所有的淚在無數個孤單無助的深夜裏已經落盡,可原來,當痛被層層扒開,她依舊會哭泣,會痛苦。
小夭朝着桃花林外奔去,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永遠離開!
璟想抓住她,可在這桃花林內,小夭來去自如,他卻步步艱難,根本抓不住小夭。
“小夭,站住!”俊帝攔在小夭面前,喝道。
小夭推開俊帝,依舊向着桃花林外跑去:“我恨她,我恨她!從她抛棄我那一日起,我就沒有娘了!不管她生她死,都和我沒關系!不管她是英雄還是蕩婦,也不關我的事……”
“啪”一聲,俊帝一巴掌甩到了小夭臉上。
小夭的臉火辣辣的疼着,她不能相信地看着俊帝。從小到大,俊帝對她連句重話都沒有說過,在荒漠中,他寧可自己重傷都先用靈力護住她,可現在,他居然為了那個抛棄了他的女人動手打了她。
小夭倔強地瞪着俊帝:“她幾百年前就休了你,她不要你!”
“你娘是不要我,可她從沒有想抛棄你!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要這麽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活着?你看看這裏的天,再看看這裏的地,你覺得這是人活的地方嗎?”
小夭呆呆地看着俊帝,俊帝的一只腿幹枯如柴,兩只手像枯藤,這是一個靈力高強如俊帝也待不過一天的地方,娘親卻日日夜夜在這裏,已經待了幾百年。
小夭心內的憤怒不甘都煙消雲散,唯有悲哀如烈火一般,燒灼着她的五髒六腑,她猛地轉身,向着桃花林的深處奔去,邊跑邊大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