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有人安慰,哭泣反倒會招來欺軟怕硬的惡狗,我已經喜歡将一切情緒都藏在心裏。”
阿念沉默了一會,表情柔和了。問道:“颛顼是不是和你一樣?”
“差不多。”
“是不是他在高辛時受了什麽委屈,卻沒有讓我和父王知道,所以他現在才會攻打高辛?”
“颛顼在高辛時,肯定受過委屈。但他攻打高辛,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阿念又急又悲,問道:“那是為什麽?為什麽他要這麽做?我和父王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嘛?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
小夭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颛顼挑簾而入,說道:“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這是我和你父王之間的事。”
小夭松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出營帳,讓幾十年沒見過的兩人單獨講會兒話。
阿念看到颛顼,百般滋味全湧上心頭,自己都能沒有意識到,淚珠兒已經一串串墜落,她軟跪在地上,哭着說:“我不明白!父王也說一切和我無關,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可怎麽可能和我無關?你們是在打仗啊!會流血,會死人,怎麽可能和我沒有關系?”
颛顼說:“師父怎麽會讓你偷偷溜出來?我派人送你回五神山。”
阿念哭求道:“颛顼哥哥,你不要再攻打高辛了,好不好?父王真的很辛苦,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身體也越來越差,連行走都困難!”
阿念抓着颛顼的袍角,仰頭看着颛顼,淚如雨下:“颛顼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以前每當她撒嬌央求颛顼時,無論再難的事颛顼都會答應她,可現在,颛顼只是面無表情地沉默。
良久的沉默後,颛顼終于開口說道:“對不起,我無法答應。”
阿念既悲傷又憤怒,質問道:“如果小夭還是父王的女兒,如果是她求你,你也不答應嗎?”
颛顼平靜地回答:“十年前,她已經逼求過我。阿念,我是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做的這個決定,絕不會因為你或者小夭求我,就更改。”
阿念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恨颛顼無情,卻又隐隐地釋然,原來小夭已經求過颛顼,原來颛顼也沒有答應小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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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畢竟是看着阿念出生長大,心下不忍,蹲下身,将手帕遞給她:“我知道你會恨我,也知道我這麽說顯得很虛僞,但我是真這麽想。有些事是軒轅國和高辛國之間的事,有些事是我和你父王之間的事,但在你和我之間,你依舊是阿念,我也依舊是你的颛顼哥哥,只要不牽涉兩國,凡你所求,我一定盡力讓你滿足。”
阿念用手帕掩住臉,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一邊是父王,一邊是颛顼,為什麽父王和颛顼都能那麽平靜地說“和你無關”?如果和她無關,為什麽自從兩國開戰,蓐收不再為她收集颛顼的消息,颛顼也不再給她寫信?如果和他無關,為什麽連什麽都不懂的娘都讓她不要再記挂颛顼?
颛顼沒有像以往一樣,哄着阿念,逗她破涕為笑,他坐在阿念身邊,沉默地看着阿念。眼睛內有過往的歲月,流露着哀傷。
阿念哭了小半個時辰,哭聲漸漸小了。
颛顼問:“你說師父的頭發全白了,是真的嗎?”
阿念嗚咽着說:“父王宣布小夭不再是王姬那年,有一天我去看他,發現他受了重傷,頭發也全白了,本來一直在慢慢養傷,沒想到你竟然發兵攻打我們,父王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覺得父王是因為傷心,頭發和身體才都好不了。”
颛顼說:“既然師父重病,你為什麽不好好在五神山陪伴師父,去跑來這裏?”
阿念立即擡起頭,瞪着淚汪汪的眼睛,說道:“我可不是來找你!我是看到小夭,才知道你來了。”
“我知道。”
阿念說:“我是來刺殺禺疆和豐隆。”
颛顼啞然,暗暗慶幸阿念不是來刺殺獻。豐隆認得阿念,也不會傷到阿念,禺疆性子忠厚,對高辛懷着愧疚,看阿念一個弱女子,也不會下殺手,唯獨那個冰塊獻,一旦出手就會見血。
颛顼沒好氣地說:“高辛有的是大将,還輪不到你來做刺客!我看我得給蓐收寫封信,讓他加強五神山的守衛。”
阿念又開始流眼淚,嗚嗚咽咽地說:“你知道的,白虎部和常曦部因為記恨父王沒有從兩部中選妃,卻選了出身微賤,又聾又啞的母親,一直都不服父王,也一直瞧不上我。這些年,軍隊忙着打仗,父王的身體一直不見好,他們就開始鬧騰,嚷嚷着要父王立儲君,父王就我一個女兒,青龍部和羲和不提議立我為儲君,白虎部和常曦部堅決不同意,說我能力平庸,愚笨頑劣,不堪重用,他們要求從父王的子侄中選一位立為儲君,父王一直沒有表态,他們就日日吵。我才不稀罕當什麽儲君,可我不見得他們日日去鬧父王。他們說我能力平庸、愚笨頑劣、不堪重用,我就想着非幹一件大事給他們看看不可,所以我就打算來刺殺禺疆或豐隆。禺疆是我們高辛的叛徒,豐隆是領兵的大将軍,不管我殺了誰,他們都得服氣!”
颛顼說:“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傻事了!你不必在意白虎部和常曦部,他們和師父的矛盾由來已久,并不是因為王妃和你。你不要因為他們說的話,就歉疚不安,覺得是因為王妃和你才讓師父陷入今日的困境。”
阿念将信将疑:“真的嗎?”
“真的!只不過師父當年的确可以用選妃來緩和矛盾,可師父沒有做。”
阿念癟嘴,眼淚又要落下來:“那還是和我們有關了。”
颛顼說:“師父是因為自己的執念不肯選妃,應不是為了你娘,才不肯選妃!跟你們無關,明白嗎?”
阿念想了一想,含着眼淚點點頭。
“阿念,你要相信師父,有時候看似是困境,也許只是想蜘蛛織網。”颛顼指着窗外的蛛網,“蜘蛛結網,看似把自己困在了網中央,可最後被網縛住的是飛來飛去的蝴蝶。”
阿念似懂非懂,琢磨了一會兒,哇一聲又大哭起來,“你為什麽要攻打高辛?你要不攻打高辛,我就可以早點問你了,你告訴我怎麽可能做才對,我也不用來刺殺禺疆,還被臭男人的汗巾堵嘴……”
颛顼一邊輕拍着阿念的背,一邊琢磨着:以師父的手段,白虎部和常曦部肯定讨不着好,可是立儲君的事既然被提了出來,師父就必須面對。因為這不僅僅是白虎部和常曦部關心的事,還有青龍部、羲和部,所有高辛氏和朝臣關心的是。除了阿念,沒有人再名正言順,可師父從未将阿念作為國君培養過……師父這一步如果走不好,高辛會打亂,最穩妥的做法自然是為阿念選一個有能力又可靠的夫婿,立阿念為儲君,在悉心栽培阿念的孩子。師父要選蓐收嘛?難道就是蓐收最近一直在強硬進攻的原因?
颛顼實在猜不透師父的想法,雖然他在師父身邊兩百多年,可他依舊看不透師父,就如他永遠都無法看透爺爺,也許這就是帝王,永遠難以預測他們的心思。
為了刺殺禺疆和豐隆,阿念連着折騰了幾日,昨兒夜裏壓根兒沒合眼,這會兒哭累了,緊繃的那根弦也松了,嗚嗚咽咽地睡了過去。
颛顼對侍女招了下手,讓她們服侍阿念歇息。
颛顼走出營帳,順着侍衛指的路,向着山林中行去。
夕陽下,璟和小夭坐在溪水畔的青石上,小夭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璟一直微笑地聽着,小夭突然飛快地在璟唇角親了一下,不等璟反應過來,她又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笑眯眯地看着別處。
颛顼重重踩了一腳,腳下的枯枝折斷,發出清脆的聲音。
小夭立即回頭,看到他,心虛地臉紅了:“哥哥。”
璟若無其事地站起,問道:“王姬離開了嗎?”
颛顼說:“她睡着了,我看她很是疲憊,不想再折騰她,命侍女服侍她在小夭的帳內歇下了。小夭,你今夜就和苗莆湊合着睡一晚。”
“我和阿念睡一個營帳也可以啊!”
颛顼不想小夭和阿念接觸太多,說道:“不用,我讓潇潇在照顧她,你去和苗莆湊合一晚。”
小夭說:“好。”
璟看颛顼好像有心事,主動說道:“我先回去了。”
小夭笑着朝他揮揮手。
颛顼沿着溪水慢步而行,小夭跟在他身側,等他開口,可等了很久,颛顼都只是邊走邊沉思。
小夭不得不主動問道:“你在想什麽?是為阿念犯愁嗎?”
“我在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犯愁。”颛顼嘆了口氣,“我在軒轅出生,在高辛長大,有時候,我分不清我究竟是把自己看作軒轅人,還是高辛人。作為軒轅國君,我應該很高興看到高辛出亂子,對軒轅而言是有機可乘的大好事,可我竟然一點都不高興,反而衷心希望師父能想出妥當的法子,解決一切,不要讓這片土地被戰火蹂躏。”
小夭眨巴着眼睛:“現在究竟是誰再用戰火蹂躏這片土地?”
颛顼氣惱,拍了小夭一下,“我雖然挑起了戰争,但我和師父都很克制,迄今為止戰争并未波及平民百姓,但如果高辛真出了內亂,那些人可不會有師父和我的克制,他們只會被貪婪驅使,瘋狂地毀滅一切。”
小夭心中驚駭:“究竟會出什麽亂子?”
“告訴你也沒用,不想說!”
“你……哼!”小夭氣結,轉身想走,“我去找璟了。”
颛顼一把抓住她:“不許!”
颛顼的手如鐵箍,勒得小夭忍不住叫:“疼!”
颛顼忙松了手,小夭揉着胳膊,“你怎麽了?太過分了!”
颛顼緊抿着唇,一言不發,越走越快。
小夭看出他心情十分惡劣,忙跑着去追他:“好了,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慢一點,我追不上你了……”
颛顼猛地停住步子,小夭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颛顼望向西北方,低聲說:“還記得在軒轅山的朝雲殿時,你曾說……”
小夭靜靜等着颛顼的下文,颛顼卻再沒有說話,小夭問:“我怎麽了?”
颛顼微笑着說:“沒什麽。”
颛顼的微笑已經天衣無縫,再看不出他的真實心情,小夭狐疑地看着他。
颛顼拉住小夭的手,拖着她向營帳行去,笑道:“回去休息吧,我沒事,只是被阿念的突然出現擾亂了心思。”
小夭卻沒有随着颛顼走,她看着他說:“我不喜歡你攻打高辛,時不時會諷刺打擊你,但我并不是完全不理解你。雖然你出生在軒轅,可你在高辛的時間遠遠大于軒轅,這片土地讓你成為今天的你,從感情來說,只怕你對高辛的感情會多于軒轅。我知道你這次帶我出來,只是想讓我不要那麽緊張擔憂,你想告訴我,你沒有變!你是帝王,可你也依舊是那個和普通人一樣會傷心難過的男孩,自己失去過親人,自己痛過,所以絕不會随意奪去別人的親人,讓別人也痛。我不知道高辛會發生什麽,但我知道你會阻止最壞的事發生。”
颛顼緩緩回過了頭,笑看着小夭,這一次的笑容,很柔和、很純粹,是真正的開心。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搖颛顼的手:“我們回去吧!”
清晨,阿念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飛往五神山的雲辇上。
她不甘心,覺得颛顼不能這麽對她,可又隐隐地覺得這是最好的告別方式。能說的都說了,剩下的都不是能說的,或者說了也沒用的!
阿念摸着手腕上纏繞的扶桑游絲,這是她請金天氏為她鑄造的刺殺兵器,昨日,她距離颛顼那麽近,卻壓根兒沒有動念想用它。
豐隆的大軍進攻緩慢,仗打了十年,所占的高辛國土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可如果有朝一日,軒轅大軍到了五神山前,她會不會想用扶桑游絲去刺殺颛顼呢?
未解相思時,已種相思,剛懂相思,嘗的就是相思苦,本以為已經吞下了苦,可沒想到還有更苦的。
細細想去,對颛顼的愛戀,竟然從一開始就是九分苦一分甜,到今日,已全是苦,卻仍割舍不下。
阿念彎下身,用手捂住臉,眼淚悄無聲息地墜落。原來能號啕大哭時,還是因為知道有人聽,盼着他會心疼,獨自一人時,只會選擇無聲地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