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高辛和軒轅兩軍隔着麗水僵持了十日後,蓐收突然率兵大舉進攻,派羲和部的青漣将軍和禺疆交戰。
雖然軒轅和高辛已經打了十年,可因為禺疆的有意回避和蓐收的暗中安排,禺疆從未在戰場上和以前的朋友交戰。禺疆本以為這一次和他交戰的是句芒,沒想到竟然是他少時一起玩耍練功的青漣,一個事出意外,一個早有準備,一個心懷愧疚,一個滿心怨憤,禺疆縮手縮腳,青漣勇往直前,勝敗立分。
獻率領的右路軍遇見了句芒。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颛顼一般年紀,卻總喜歡幻化成童子,看似一派天真爛漫,實際狡詐如狐,碰上性子沉穩,靈力高超的禺疆,他就如狐遇見虎,諸般花招都難以施展,可碰到獻,諸般花招都可施展,占着地勢之便,句芒竟然重傷了獻。
主将重傷,軍隊潰敗。
句芒趁勢追擊,想殺了獻,就在句芒差點得手時,禺疆不顧一切,闖入了句芒的陣法中。
蓐收的計劃,本就不僅僅是殺獻,而是讓句芒用獻做誘餌,誘殺禺疆,所以那個陣法是專門為禺疆布置的。
蓐收這個誘敵計策對一般人不會起作用,可禺疆為了救獻,竟然失去了一切理智,軍紀軍法都不管了,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往下跳,九死一生救出了獻,他卻重傷将死。
蓐收率領的中路軍這才出擊,在禺疆和獻都重傷的情況下,豐隆再勇猛也難以抵擋蓐收,何況颛顼就在軍中,豐隆不敢冒險,只能下令撤退。
這一退,就連丢了三個城池。前兩個城池是吃了敗仗不得不丢,永州則是豐隆下令放棄。永州城牆低矮,無險可守,且城內糧草儲備不足,在這兩個主将重傷的情況下,豐隆不認為撤入永州會是個好戰略。
颛顼面對頹勢,淡定地說:“你是大将軍,軍中一切你做主。”豐隆一咬牙,也不管颛顼是否會認為他無能了,下令撤到三面環水的晉陽城,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次戰役可謂兩國開戰以來,軒轅最慘的一次敗仗,敗得非常凄慘,差一點獻和禺疆就都死了。軒轅大軍本就推進緩慢,施行的是蠶食政策,一次敗仗就相當于三年的仗白打了。再加上前面三次的敗仗,軒轅相當于五年的仗白打了。
因為這次戰役,蓐收揚名大荒,颛顼後來下令把蓐收刁鑽的用人策略詳細記錄,但凡鎮守一方的将軍都必須揣摩學習。為什麽蓐收之前寧可一直輸,也不允許羲和部的子弟上戰場?為什麽要用句芒對付獻?至于為什麽能用獻誘殺沉穩的禺疆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同時也都明白了,他們不得不驚嘆于蓐收的見微知著,當年就能連這點都看出、利用上。
豐隆氣得大罵、罵禺疆、罵蓐收。可罵也沒用,輸了就是輸了。
這一次是他們幸運,幸虧小夭恰好在軍中,一身醫術已經出神入化,禺疆才僥幸活下來,獻才沒有殘廢,否則一下子失去兩員年輕有為的大将,不要說豐隆,就是颛顼也承受不起。
面對慘敗,豐隆擔心颛顼會震怒,沒想到颛顼反過來寬慰他:“我早料到禺疆會大敗一次,他是未開封的寶刀,只有大敗一次後,才會真正露出鋒芒,只是沒想到蓐收竟然和我的想法一樣,一直不給禺疆這個機會。一旦給了機會,就是想要他的命。這次險死還生,對禺疆是好事,讓他明白,一旦做了選擇,就不可再猶疑,否則毀掉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別人。”
豐隆郁悶地說:“這個蓐收往日裏看着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沒想到竟然如此難以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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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笑道:“他是師傅親自教導的人,如果容易應付,俊帝也就不是俊帝了。”
豐隆心裏嘀咕,陛下也是俊帝親自教導的人,只是不知道陛下和蓐收誰更勝一籌。
颛顼似知他所想,說道:“我和蓐收不同,沒有可比性。不管是爺爺,還是師父,都是培養我如何成為一國之君。蓐收從小學習的是如何做人臣子,為官給一方富庶,為将守一方太平。”
豐隆嘿嘿地笑:“陛下既得黃帝教導,又得俊帝教導,自然是陛下遠勝蓐收。”
颛顼笑盯了豐隆一眼:“你別學着朝堂上那幫老家夥阿谀奉承。”
豐隆理直氣壯、厚顏無恥地說:“我這也是學習如何為人臣子。”
颛顼笑而未語,豐隆和馨悅這對雙生兄妹,看似豐隆粗豪遲鈍,馨悅聰慧細致,可實際真正精明的是豐隆,他懂得合适能進一步,何時該退一步,馨悅卻不懂取舍,也不懂退讓。
豐隆問道:“陛下打算什麽時候回神農山?不是我想趕陛下回去,這裏畢竟是戰場,我實在擔心陛下的安危。”
颛顼道:“本來應該回去了,可我總是覺得會有事發生,再等等吧!”
半個月後,豐隆接到密信,高辛白虎部和常曦部竟然暗示,他們願意投降。
豐隆大驚,立即把密信拿給颛顼,颛顼看完後,對豐隆說:“你回信,态度擺得倨傲一些,表示不相信。”
豐隆按照颛顼的命令,回了信。
幾日後,密使攜密信到,要求必須見到豐隆,才能呈上密信。
豐隆請示過颛顼後,召見密使。
密使走進豐隆的大帳,作揖行禮。
豐隆端坐在上位,颛顼化身為侍衛,站在豐隆身後,豐隆按照颛顼的吩咐,依舊做出倨傲不信的樣子,言談間很是冷淡:“不是我多疑,而是此事實在蹊跷,讓人難以相信。如果我們軒轅已經占領了高辛大半國土,勝局注定,白虎和常曦兩部來投降,還算合情合理,可如今,我們剛吃了大敗仗,高辛占上風,白虎和常曦兩部為何如此?凡是不合理則必有陰謀!”
密使摘去面具,竟然是常曦部的大長老泖。豐隆成年後,來高辛尋找金天氏鑄造兵器時,爺爺拜托的就是泖長老幫忙,常曦部和赤水氏有姻親關系,論輩分,豐隆還得叫泖長老一聲爺爺。
豐隆愣了一愣,忙站起,和颛顼眼神一錯而過間,看颛顼贊許,他放下心來,說道:“泖爺爺,您怎麽來了?快快請坐!”
泖長老很滿意豐隆的謙遜有禮,含笑道:“事關重大,你不相信也是正常,有些話實不方便在信裏說,為了讓你放下疑慮,所以我親自跑一趟。”
泖長老說着話,視線從颛顼和另一個侍衛的身上掃過,豐隆只當沒看見,誠懇地說:“在這個帳內說的話絕不會外洩,泖爺爺有話請直講。”
泖長老猶豫了一瞬,說道:“常曦部和赤水氏祖上有親,當年常曦部落難時,你太爺爺還收留過常曦部子弟,我們常曦部的遭遇你應該聽說過,想來知道常曦部和青龍部的恩怨。”
“略聞過一二。”
“前代俊帝的結發夫妻,第一位俊後,也就是現如今俊帝的母親來自青龍部,在生俊帝時去世。我的兩個姑姑美貌聰慧,被選進宮,很得前代俊帝喜歡,大姑姑大常曦氏被立為俊後,養育了四位王子,小姑姑小常曦氏養育了兩位王子兩位王姬,兩位王姬嫁給了白虎部,兩位王子的王子妃也來自白虎部。大概因為兩位姑姑太得寵愛,青龍部總覺得姑姑想殺俊帝,從那個時候起,青龍部和我們兩部就矛盾不斷、年代久遠,已經沒有人相信,可前代俊帝的确很不喜歡還是大王子的俊帝,而是偏愛二王子宴龍,大姑姑對我父親說,前代俊帝已經決定立二王子為儲君。但變故突生,一夕之間,二王子和俊後都被關入龍骨獄,俊帝登基,幾年後前代俊帝神秘逝世,大姑姑和小姑姑自盡。二王子被削去神籍,不知所終,其他五位王子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五位王子不堪忍受,聯合我們常曦和白虎兩部起兵造反,這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五王之亂。”
泖長老眼內流露出深切的悲痛:“後來,五位王子全死了,誅連妻妾兒女。”
豐隆說:“這一集好幾百年前的事,豐隆不明白和泖爺爺今日秘密來此有什麽關系。”
“幾百年來,看似常曦、白虎二部與青龍、羲和二部是地位平等的高辛四部,可實際俊帝只信任青龍和羲和二部,凡事都偏向他們。俊帝只有一位王姬,王姬性子頑劣、才能平庸,實在難當大任,可俊帝在青龍、羲和兩部的鼓動下,竟然想立王姬為儲君。”
豐隆困惑地看着泖長老,表示他依舊什麽都沒聽明白。
泖長老氣憤地說:“青龍部和羲和部打得好主意!他們想讓蓐收成為王姬的夫君,王姬平庸,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等陛下逝世後,高辛不就是蓐收說了算嗎?與其等到日後整個高辛落入青龍部手裏,常曦和白虎兩部被逼到末路,不如現在就未雨綢缪、早作打算。”
豐隆說:“我沒有聽聞一點消息,可見俊帝還未做決定,泖爺爺可以聯合諸位朝臣反對啊!”
泖長老說:“我們反對了,本來不少朝臣支持我們!可蓐收打了一次又一次勝仗,名揚天下的同時也俘獲了人心,現在不僅朝中大臣很支持蓐收娶王姬,只怕民間百姓也會高興王姬嫁給蓐收。白虎和常曦孤掌難鳴啊!”
豐隆這才徹底明白了為什麽他們打了大敗仗,白虎和常曦反而向他們示好,想要投降。豐隆說道:“泖爺爺,豐隆實話實說,白虎和常曦兩部雖然實力不如以前,但在高辛依舊舉足輕重,兩部投降,會動搖高辛的根基,泖爺爺想要什麽?”
泖長老遲疑着沒有說話,豐隆說:“泖爺爺請直言,只有這樣豐隆才能清楚明白地奏報黑帝陛下,讓陛下做決斷。”
聽到豐隆表示自己無權做任何決定,只是個傳話人,泖長老反倒放心了,因為他所求,本就不是豐隆能做主的。泖長老咬了咬牙,說道:“我們幫黑帝陛下取得高辛,陛下封常曦和白虎兩部的部長①為王,将青龍、羲和兩部的領地賞賜給我們。”
饒是豐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驚得心顫了一下,白虎和常曦竟然是要将青龍和羲和,甚至高辛王族驅逐這片土地。難怪他們願意投降!
豐隆定了定神,回道:“事關重大,我會立即密信禀奏陛下。五日內必有答複。”
泖長老聽到明确的時間,略微放心,卻看向豐隆身後站着的兩名侍衛,眼含殺意。
豐隆也知道剛才泖長老說的話關系到兩部的生死存亡,必須給泖長老一個滿意的答案:“實不相瞞,這兩位侍衛是陛下指派給我的人,就算不讓他們知道,陛下也會讓他們知道。”
泖長老知道是黑帝的心腹,不敢再計較,戴上面具,告辭離去,臨別時,殷殷叮囑道:“陛下一有回音,請立刻通知我。”
豐隆一一答應,親自把泖長老送到營帳口,泖長老也知道不好引人注目:“大将軍就送到這裏吧!”
【注① 部長:古代氏族部落的首領。《續資治通鑒·宋哲宗紹聖四年》:“五國部長貢于遼。”】
待泖長老走了,豐隆回身看着颛顼,難掩激動。颛顼卻平靜地坐在豐隆剛才坐的位置上,以手支颌,默默地沉思着。
豐隆不敢打擾,恭敬地站立在一旁。
半晌後,颛顼說:“地圖。”
豐隆趕緊手握圖珠,注入靈力,屋內出現一幅水靈凝聚的藍色地圖,山川河流歷歷在目,颛顼凝視着高辛的版圖,問道:“你怎麽看?”
豐隆興奮地說:“劃算!要讓璟那家夥聽到,肯定會說,是我們賺了大買賣!如果不靠白虎和常曦兩部,等軒轅千辛萬苦攻下高辛,陛下也要論功行賞,将土地封給某個家族,讓他們去做諸侯王。封給誰都是封,只要常曦和白虎真的歸順軒轅,封給他們也可以啊!這可是于國于民都有利的大好事,唯獨可惜的就是我要少打好多仗了。”
颛顼說:“答應了他們,可就沒有你的份了。”
豐隆嘿嘿地笑說:“怎麽會沒有呢?”豐隆點着地圖,“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我們已經打下的,正好和赤水相連,封給我剛剛好,再多了我也不敢要。”
颛顼含笑瞅了豐隆一眼:“你要的都是好地方。”
豐隆嘟囔:“不好的地方陛下給了我,陛下也沒面子啊!”
颛顼笑而不語,他并不怕臣子和他讨東西,他反倒喜歡豐隆這種大大方方的态度,所謂天下,本就是讓天下人共享,好地方交給能幹的人去治理,變成更好的地方,對他也是好事。
豐隆試探地問:“陛下打算答應他們嗎?”
“不急,五日後再說。”
豐隆明白了,即使颛顼打算答應,也要先晾他們五日,待他們坐卧不寧時,再附加一些條件。豐隆十分慶幸自己早早就選擇了站在颛顼這邊。
五日後,豐隆通知泖長老,陛下已有回複,但必須兩部部長親來商談。
泖長老有點不滿,可豐隆态度誠懇,一再說事關重大,所以才十分慎重。泖長老覺得豐隆說得也有道理,換成是他,只怕也會如此。
在豐隆和泖長老的安排下,兩部的部長秘密趕來。
當他們看到接見他們的人不是豐隆,而是黑帝時,又驚又喜。兩部都沒想到颛顼居然會萬裏趕來,親自和他們商談,待他們若上賓,受寵若驚之餘也徹底定了心,決意跟随颛顼。
經過商議,颛顼同意了他們提出的條件,日後封常曦和白虎兩部的部長為王,子孫世世代代安居于此,常曦和白虎兩部承諾彼此永不通婚,嫡系子孫的正妻必須選自軒轅的大氏。
簽訂了血盟後,兩部部長和長老行大禮跪拜颛顼,表明常曦和白虎兩部從此歸順軒轅,對颛顼效忠。
泖長老主動提議,兩部可以即刻發兵,和豐隆的大軍前後夾擊,将蓐收的大軍全部殲滅。
颛顼婉轉地謝絕了泖長老的提議。
泖長老詢問,他們該如何配合軒轅大軍。
豐隆說:“你們只需昭告天下,常曦和白虎兩部從高辛脫離,從此效忠黑帝,以軒轅為國。”
兩位部長滿面驚訝:“只需要我們做這個?”他們本來以為一旦歸順,黑帝必定會先要他們出兵,一則看他們的忠心,二則他們畢竟不是軒轅的士兵,縱然損傷,黑帝也不會心疼。與其等着黑帝發話,不如他們主動請戰,所以他們才主動提議前後夾擊,殲滅蓐收。
颛顼說:“只需要你們做這個。雖然從現在起,你們已是軒轅人,但士兵将領都祖祖輩輩生于此、長于此,命他們将刀劍對向一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只怕心中不會情願。能不動兵就不動兵吧!”
兩位部長和幾位長老既感激,又惶恐,應道:“是!我們這就往回趕,一回去,兩部就聯合昭告天下,從今後,常曦和白虎兩部屬于軒轅國。”
颛顼道:“靜候佳音。”
第二日,常曦和白虎兩部宣布脫離高辛,歸順軒轅。
消息迅速傳遍大荒,整個大荒都震驚了。在高辛氏的祖先還沒有創建高辛國時,常曦和白虎兩部就追随着高辛氏,至今還有他們動人的故事在流傳,可幾萬年的情誼終于毀于一旦。
天下氏族一邊唏噓感嘆,一邊密切地注意着俊帝的反應。按理來說,俊帝應該讨伐常曦和白虎,但黑帝的三十萬大軍還在高辛北邊,他一旦調兵,黑帝必定會揮軍南下。如果他不讨伐,等于他默認了常曦和白虎以後不再屬于高辛。
颛顼也在等着俊帝的反應,他在軍中的時間已太長,再隐瞞行蹤很不方便,反正神農山有黃帝坐鎮,無須擔心出亂子,颛顼索性借機大張旗鼓地表露了行蹤,讓軒轅和高辛兩國的大臣看到:他親自到軍中督戰,以一種虎視眈眈、勢在必得的姿态。
兩日後,俊帝宣布讨伐常曦和白虎兩部,蓐收的軍隊按兵不動,俊帝将率五神軍禦駕親征。
現在,天下氏族又等着看黑帝的反應,雖然俊帝還未出征,可所有人都認定了常曦和白虎必敗。常曦和白虎已宣布了自己是軒轅子民,黑帝必須援救,否則會讓天下部族寒心,誰還敢歸順軒轅?
一場波及整個高辛的驚天大戰難以避免,全大荒都屏着一口氣,在不安地等待。
颛顼的眉頭緊緊地皺着,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總是望着五神山的方向沉思。
就在劍拔弩張、千鈞一發時,突然傳出消息,五神軍陣前換帥。原來——就在俊帝全副铠甲、驅策坐騎起飛時,突然踉跄摔下,将士們這才發現俊帝一條腿上有傷,行走都困難,他根本無法領兵作戰。
王姬高辛憶船上了铠甲,宣布代父出征。
也許因為百姓愛戴的俊帝竟然被常曦和白虎兩部逼得抱病都要出征,也許因為王姬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居然要臨危受命代父出征,高辛百姓無比痛恨常曦和白虎兩部,都盼着王姬大敗常曦和白虎。但所有氏族的首領都認為,如果高辛王姬能打敗常曦和白虎兩部,就相當于太陽要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了。
大概因為颛顼也是這個認定,所以他按兵不動。
颛顼按兵不動,蓐收自然也按兵不動。
小夭沒心情管誰贏誰輸,他聽聞俊帝竟然病到連坐騎都難以駕馭,立即決定趕往五神山,就算俊帝不想見她,她也要闖進去見他。
颛顼勸道:“你先別着急,好不好?你不覺得代父出征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嗎?阿念是師父一手養大的,師父怎麽可能會認為阿念能打仗呢?”
小夭怒嚷:“我不管!我不管你的計謀,也不管他的計策,你們的王圖霸業和我沒有絲毫關系!現在,我只知道他養育過我,疼愛過我,用命保護過我!颛顼,我沒有能力阻止你攻打高辛,你也休想阻止我去看他!”小夭怒瞪着颛顼,一副要和颛顼拼命的樣子。
颛顼嘆氣:“好、好、好,我不管!你去吧!”
他看向璟,璟說:“陛下放心,我會陪她去。”
颛顼看着小夭上了璟的坐騎,兩人同乘白鶴,飛入雲霄,漸漸遠去。也不知為何,颛顼心裏很難受,竟然一個沖動,也躍上了坐騎,追着他們而去。
待飛到小夭身旁,颛顼才覺得自己太沖動了,可已經如此——沖動就沖動吧!
小夭詫異地看着颛顼:“你是送我們吧?你肯定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去五神山吧?”
颛顼板着臉說:“一起!”
“你還是回去吧!”畢竟兩國在交戰,小夭不敢用己心揣度俊帝的心,她擔心颛顼的安危。
“少廢話!”颛顼語氣雖兇,臉色卻緩和了許多。
“那你變個樣子,承恩宮的人可都認識你。”
“別唠叨了,我知道怎麽做。”雖然是一時沖動,但颛顼有自信能安全回來,看小夭依舊憂心忡忡,他的心情終于好了。
到五神山時,小夭不能露面,颛顼更不能露面,只能璟出面,求見俊帝。
塗山族長的身份很好用,即使俊帝在重病中,侍者依舊立即去奏報。沒多久,內侍駕馭雲辇來接他們。
到了這一刻,小夭反倒豁出去了,反正她不會讓颛顼有事,颛顼和俊帝見一面不見得是壞事。
在內侍的引領下,三人來到俊帝起居的梓馨殿。小夭心內黯然,俊帝往日處理政事、接見朝臣都是在朝晖殿,看來如今是身體不便,所以在梓馨殿見他們。
走進正殿,俊帝靠躺在玉榻上,滿頭白發,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小夭和璟倒還罷了,畢竟上次在赤水分別時,俊帝就重傷在身。颛顼卻自從随小夭離開高辛,就再未見過俊帝,雖然小夭說過俊帝受傷,阿念也說過俊帝身體不好,可颛顼的記憶依舊停留在一百年前,那時的俊帝如巍峨大山,令人景仰懼怕,眼前的俊帝卻好似坍塌了的山。
颛顼震驚意外,一時間怔怔難言,都忘記了給俊帝行禮。
小夭想着如何掩飾,俊帝揮了下手,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俊帝和小夭他們三人。俊帝凝視着颛顼,叫道:“颛顼?”
“是我。”颛顼向着俊帝走去,一邊走,一邊恢複了真容。
俊帝笑道:“我正打算設法逼你來見我,沒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動跑來了。”
颛顼跪在俊帝面前:“師父,為什麽會如此?”在這個殿堂之內,師父重病在身,卻沒有叫侍衛,依舊把他看做颛顼,對他沒有絲毫防備。他也只是師父的徒弟。
俊帝笑道:“你都已經長大了,我自然會老,也遲早有一天會死。”
颛顼鼻子發酸,眼內驟然有了濕意,他低下頭,待了無痕跡時才擡起頭,微笑道:“小夭現在醫術很好,有她在,師父的身體肯定會好起來。”
小夭跪在颛顼身旁,對俊帝說:“陛下,請允許我為您診治。”
俊帝把手給小夭,小夭看完脈,又查看俊帝的傷腿,待全部看完,小夭說:“陛下雖然在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受了重傷,可高辛有很好的醫師,更有無數靈藥,陛下只要放寬心,靜心休養,到今日就算沒有全好,也該好了七八成。但陛下心有憂思,日日勞心,夜夜傷心,不能安睡,現如今傷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陛下再這樣下去,可就……”小夭語聲哽咽,說不下去。
颛顼驚問道:“日日勞心,夜夜傷心?”小夭說的真是師父嗎?
俊帝無言,他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無法瞞過高明的醫者,他能控制表情,以笑當哭,身體卻會忠實的反映出內心的一切。
颛顼說:“師父,日日勞心我懂,可夜夜傷心,我不懂!”
俊帝說:“颛顼,你應該懂。當你坐到那個位置上,會連傷心的資格都失去,并不是我們不會傷心了,只不過一切都被克制掩藏到心底深處。”俊帝自嘲的笑,“很不幸,在我受傷後,我藏了一生的傷心都跑了出來,如脫缰的野馬,我竟再難控制。”
颛顼眼中是了然的悲傷,低聲說:“我知道。”
俊帝好似十分疲憊,合上了雙目,正當颛顼和小夭都以為他已睡着時,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每夜都會做夢,一個又一個零碎的片段。有時候夢到我是個鐵匠,在打鐵,青陽笑嘻嘻地走進來;有時候夢到雲澤和昌意,他們依舊是小孩子,就像你剛來高辛時那麽大,他們一聲聲喚我‘少昊哥哥’,一個求我教他劍法,一個求我教他彈琴;有時候夢到我的父王,我出生時,母後就死了,父王怕我不知道母後的長相,常常繪制母後的畫像給我看。有一夜,我還夢到父王抱着我,教我辨認各種各樣的桃花,我從夢中驚醒,再難以入睡,就坐在榻頭,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背桃花名,碧桃、白桃、美人桃……一百多個名字,我以為早就忘記了,可原來還記得。”
俊帝喃喃說:“這些夢很愉悅,做夢時,我甚至不願意醒來,大概心底知道,夢醒後只有滿目瘡痍。不過一個夢裏、一個夢外、卻已是滄海桑田、人事全非。有時候,整宿都是噩夢,我夢見青陽死在我懷裏,他怒瞪着我,罵我沒有守諾;夢見昌意在火海中凄厲的叫:‘少昊哥哥,你為什麽不救我?’夢見滿地血泊,五個弟弟的人頭在地上擺了一圈,我站在圈中央,他們朝着我笑;還夢見父王,他笑吟吟地把我推到王位上,一邊說‘你要嗎?都給你’,一邊脫下王冠和王袍給我,他撕開自己的皮膚,鮮血流滿他的全身,他把血肉也一塊塊遞給我,直到變成白骨一具,他依舊伸着白骨的手,笑着問我‘你要嗎?都給你!’”
颛顼、小夭、璟三人都聽的心驚膽戰,不敢發出一絲聲音,似乎承恩宮裏的殿堂裏真會走出一個白骨人,捧着自己的血肉,笑着問“你要嗎?都給你!”。
俊帝用手掩住了眼睛,喃喃說:“所有人都遺憾我沒有兒子,他們不知道我十分慶幸沒有兒子。我害怕我的兒子會像我,如果他像我一樣,殺了我的父……”
“陛下!”璟突然出聲,打斷了俊帝的話。
俊帝睜開了眼睛,神情迷惘,像是從夢中剛醒,不知置身何處。
也許因為颛顼和小夭都是局內人,不管再心志堅忍,都不知不覺被帶入舊日往事,心神恍惚。反倒璟這個局外人最淡定,他将一碗茶端給俊帝,溫和的說:“陛下,喝幾口茶吧!”
俊帝飲了幾口茶後,眼神漸漸恢複了清明。他無聲的慘笑,有些事一旦做了,他不能對人言,也無人敢聽。
俊帝說:“靜安王妃生完阿念後就無法再懷孕,我又不打算再選妃,很早我就知道此生只有兩女兒了。”
小夭咬着嘴唇,看着俊帝。
俊帝伸手:“小夭,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每日傍晚都會坐在宮殿前的臺階上,眼巴巴地望着路,一旦看到我,就會歡天喜地跳起,飛快地奔向我,那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你對我的喜歡親昵,不是因為我的權勢,也不是因為其他,只是因為你喜歡我這個父王,我對你的疼愛呵護,也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即使我沒有答應過你的母親,從不認識你的舅舅,我也依舊會像當年一樣對你。不要怨恨我曾冷酷地對你,我只是不想讓你在我和颛顼之間左右為難。”
小夭緊緊地抓住了俊帝的手,好像唯恐再失去:“我知道……我心裏能感覺到……我沒有怨恨你。”
“沒有怨恨嗎?從你進來,一直陛下長、陛下短,似乎生怕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
“我是有點怨氣,就一點點,絕對沒有恨。”
“那你該叫我……”
小夭毫不遲疑地叫:“父王!”
俊帝笑了,颛顼卻眉頭蹙起。
俊帝瞅了颛顼一眼,說道:“我的子侄不少,卻無一能成大器。三個親手教導的孩子倒都很好,句芒可倚靠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颛顼……”俊帝盯着颛顼,目光炯炯。
颛顼覺得自己被一覽無餘,下意識地想回避俊帝的目光,卻終是沒有低頭,和俊帝平靜地對視着。
俊帝說:“撫養教導了你兩百年,我很清楚,你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個大荒。當你離開高辛時,我就在等待你回來。”
颛顼的心劇顫了幾下:“既然師父知道,為什麽允許我回軒轅?”
“璟,幫我個忙。”俊帝指了下案上的圖球。
璟走過去,把手搭在上面,随靈氣的灌注,一幅氣勢磅礴的大荒地圖出現在殿內,占據了整個大殿,把他們幾個人都籠罩其間,群山起伏,江河奔湧。在這一刻,不要說俊帝和颛顼,就是小夭和璟也被這萬裏江山震撼。
俊帝說:“很多年前,在冀州的曠野上,小夭的娘親指着遠處問:‘那裏有什麽?’,我極目遠眺,說‘有山、有水,有土地,有人群’,她一連換了三個方向,分別是高辛、神農、軒轅,我的回答都一模一樣。我想,她在那時就預見到,高辛和軒轅遲早有一戰,可她不想再有人像她和蚩尤一樣,所以她寄希望于我,試圖點化我。”
颛顼凝望着萬裏江山,思索着姑姑的話。
俊帝笑對小夭說:“颛顼到高辛後,我看他年紀不大,行事已有青陽的風範,我又驚又喜,盡心盡力地培養他。見識不凡的臣子地我說‘虎大傷人’,那時,我就時時想起阿珩的話。我沒采納臣子的建議,以溫柔繁華令颛顼喪志,反而怕他們私下縱容子弟引誘颛顼走上歪路,所以鼓勵颛顼去民間,像平凡百姓那樣生活,鼓勵颛顼走遍高辛,只有真正了解一方土地,才能真正治理好一方土地。”
颛顼困惑地看着俊帝,俊帝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懂,可連在一起後,他不明白俊帝的用意了。
俊帝溫和地道:“颛顼沒有讓我失望,更沒有讓青陽、阿珩和他的爹娘失望,颛顼像我期待的那樣長大了,不對,應該說比我期待的更好。常曦和白虎兩部認定我沒有為高辛培養儲君。身為一國之君,還是個百姓贊譽的賢明君主,我怎麽可能忘記這麽重要的事?我不但為高辛培養了儲君,還培養了重臣,我教導的三個孩子,句芒可倚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颛顼可托付天下。”
颛顼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俊帝笑道:“傻孩子,你就是我培養的高辛儲君啊!”
俊帝的話雲淡風輕,甚至帶着幾分打趣,可聽到的三人全被震得一動不能動,就連萬事從容的璟也滿面驚訝。
俊帝笑看着三個晚輩的表情。
半晌後,颛顼說:“師父,你說的是真的嗎?”
“你覺得我會拿這事開玩笑嗎?花費幾百年的心血栽培你,只是一個玩笑?”
“可是……”颛顼強壓住混亂的思緒,盡量理智平靜地思索,“可是我不是高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