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孟夏之月,距離璟和小夭成婚只剩一個月,按照習俗,兩人不能再見面。璟不得不回青丘,試穿禮服,檢查婚禮的每個細節,确保一切順利,然後就是——等着迎娶小夭了。
整個塗山氏的宅邸都翻修了一遍,他和小夭日後常住的院子完全按照小夭的心意設計建造:小夭喜歡吃零食,園內有小廚房:小夭喜歡喝青梅酒,山坡上種了兩株青梅:小夭喜水,引溫泉水開了池塘……
雖然長老已經考慮的十分周到細致,可當璟把園子看成了他和小夭的家時,對一切的要求都不同了,他親自動手,将家具和器具都重新布置過,長老看璟樂在其中,也就随璟去。
孟夏之月,二十日,胡聾傳來消息,塗山瑱病危,已經水米不進,清醒時,只知道哭喊着要見爹爹。
胡聾和胡啞是親兄弟,也是璟的心腹,自塗山瑱出生,他就一直負責保護塗山瑱,雖然他深恨意映和篌,卻無法恨怨塗山瑱,對瑱一直很好。
璟不忍意映被識神吸幹靈力精血而亡,巧施計策,讓意映病故,暗中卻安排意映離開了青丘。
意映以前很愛熱鬧,各種宴請聚會都會參加,和各個氏族都有交情,整個大荒從西北到東南,很多人都見過她。如今意映卻十分害怕見到人,璟想來想去,也只有清水鎮可以讓意映安心住着,所以把意映送到了清水鎮。
雖然意映不必再用靈力精血供奉識神,可畢竟以身祭養過識神,已經元氣大傷。縱然仔細調養,頂多熬到瑱兒長大。璟為了不讓意映消沉求死,也為了讓瑱兒能多和母親聚聚,每年春夏,都會派胡聾送瑱兒去清水鎮住三四個月。今年因為他要成婚,特意囑咐胡聾秋末再回來。可沒想到瑱兒竟突然病重。
胡聾是穩重可靠的人,消息絕不會有假,還有二十多天才是大婚日,來回一趟并不耽誤,可璟心中隐隐不安,似乎不應該去,但瑱兒縱然不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侄子,何況在瑱兒心中,他就是父親,如果瑱兒有什麽事情,璟無法原諒自己。
璟思量了一會兒,決定帶着胡珍趕往清水鎮,同時命令幽帶上所有暗衛。
這是璟第一次要求最嚴密的暗衛,幽愣了一愣,說道:“下個月就要大婚,如果族長有什麽預感,最好不要外出。”
璟問道:“如果瑱兒出了什麽事,我和小夭還能如期舉行婚禮嗎?”
幽躬身說道:“明白了!請族長放心,我們一定讓族長順利回來舉行婚禮,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臨行前,璟給小夭寫了一封信,告訴小夭他必須去一趟清水鎮,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清楚,讓小夭不要擔心,有暗衛跟随,他會盡快趕回青丘。
璟趕到清水鎮時,已是第二日拂曉時分。
意映坐在榻旁,身穿黑衣,臉上帶着黑紗,整個人遮的嚴嚴實實,只一雙剪秋水為瞳的雙目留在外面。
Advertisement
璟問道:“瑱兒如何了?”
意映神思恍惚,指指榻上沒有說話,胡珍上前診脈,璟俯下身子,柔聲說:“瑱兒,爹爹來了。”
瑱兒迷迷糊糊中看到璟,哇一聲就哭了出來,伸手要璟抱,聲音嘶啞地說:“爹,我好難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璟把瑱兒抱在懷裏:“不哭,不哭!你可要堅強,爹帶來了最好的醫師,待病好了,爹帶你去看大海。”
瑱兒有氣無力地說:“我要看大海。”
璟和瑱兒都期待地看着胡珍,胡珍皺皺眉,放下瑱兒的手腕,查看瑱兒的舌頭和眼睛。璟看胡珍臉色難看,微笑着對瑱兒說:“睡一會兒,好不好?”
瑱兒本就很疲憊困倦:“嗯,我睡覺,爹爹陪我。”
“好,爹爹陪你。”璟的手貼在他的額頭,瑱兒沉睡了過去。
璟這才問胡珍:“是什麽病?”
胡珍說:“不是病,是毒。”
璟顧不上探究原因,急問道:“能解嗎?”
胡珍慚愧地說:“這是狐套毒,下的刁鑽,我解不了,但西陵小姐能解,只是時間有點緊……”
一直沉默的意映突然道:“胡珍,這些年倒有些長進,居然能辨認出狐套毒。其實,何必往遠處尋什麽西陵東陵,直接找下毒的人要解藥不就行了!”
璟說:“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下毒的人是誰?你有線索嗎?”
意映指着自己:“近在你眼前。”
胡珍失聲驚呼,下意識地擋在了璟面前,怒問道:“虎毒不食子,你竟然給自己的兒子下毒?”
璟驚訝地盯着意映,眼中也全是難以置信。
意映笑道:“你安排的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像狐貍,如果不是用這刁鑽的毒,讓他們相信瑱兒快死了,如何能把你請來?”
璟冷冷道:“我現在來了,你可以給瑱兒解毒了。”
意映愣了一下,笑問:“你就不問問為什麽要把你誘騙來?”
璟猛地抓住意映的胳膊,把她拖到榻前:“解毒!”因為憤怒,他的聲音變得十分陰沉,清俊的五官也有些猙獰。
意映無力地趴在榻上,仰頭看着他,眼內忽然就有了一層淚光:“你是真的很在意瑱兒。”
璟冷冷地說:“解毒!”他掌下用力,意映痛的身子發顫。
意映掙紮着說:“解藥再讓我下毒的人手裏。”
璟把意映甩到地上,大叫道:“塗山篌!”
篌走進屋內,笑睨着璟,輕佻地說:“中毒的是我兒子,我還沒着急,我的好弟弟,你倒是着的什麽急?”
璟問道:“你究竟想要什麽?”
“你留在清水鎮的人已經全部被……”篌做了個割喉的動作,“你的暗衛也被拖住了,現在這個屋子外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你會立即被萬箭攢心。”
胡珍不相信,立即大聲叫:“胡聾,聾子,聾子!胡靈、小冬瓜……幽!幽……”竟然真的沒有人回應他,胡珍氣怒交加地說:“篌,你不要忘記在列祖列宗面前發的血誓!如果你敢傷害族長,你也會不得好死!”
篌好似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我不得好死?你以為我會怕死嗎?”
璟問篌:“既然想殺我,為什麽還不下令?”
篌眯着眼笑起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你比我強,不管我做什麽,你都比我強。這一次,我要求一次公平的決鬥,用生死決定究竟誰比誰強。”
璟說:“我有個條件,放過胡珍。”
篌笑道:“他是你那個侍女的情郎吧?好,為了不讓她掉眼淚,我放過胡珍。”
胡珍叫到:“不行,不行!族長,你不能答應……”
篌一掌揮過,胡珍昏倒在地。葔攤攤手掌,笑眯眯地說:“終于可以和我的好弟弟安靜地說話了。”
璟問:“公平的決鬥?”
篌說:“對,直到其中一個死去,活下的那個自然是更好的,誰都不能再質疑最後的結果!即使母親看到,也必須承認,對嗎?”
璟盯着篌,黑色的眼眸中透出濃重的哀傷。
篌笑嘻嘻地說:“從小到大,母親一直在幫你作弊,不管我幹什麽,總是不如你。塗山璟,你欠我一次公平的比試。”
璟眼眸中的哀傷猶如濃墨一般,他說:“既然這是一次公平決鬥,你已經選擇了決鬥的方式,我來選擇決鬥的地點。”
篌不屑的笑笑:“可以!”
“好!我答應你!”
“這是解藥!”篌把一丸藥扔給意映,轉身向外廳走去。
璟默默地跟在篌身後。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跟在篌的身後,跟着哥哥溜出去玩,跟着哥哥去學堂,跟着哥哥去打獵,跟着哥哥去給奶奶請安……當年的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有一日,他們會生死決鬥。
兩人乘坐騎飛出清水鎮,璟選了一塊清水岸邊的荒地:“就在這裏吧!”
篌說:“有山有水,做你的長眠地也不錯!”
璟看着篌,篌做了個請的姿勢。
霧氣從璟身邊騰起,漸漸地彌漫了整個荒野,篌不屑地冷哼:“狐就是狐,永遠都不敢正面對敵,連子子孫孫都改不了這臭毛病!”
篌手結法印,水靈彙聚,凝成一條藍色的猛虎,在白霧裏奔走咆哮。老虎猛然跳起撲食,一只隐藏在白霧裏的白色九尾狐打了個滾躲開。
篌大笑起來:“璟,我知道你答應決鬥是想拖延時間,希望幽他們能趕來,下個月可是你的大日子,你很想活着回去做新郎,可我告訴你,絕不可能!”
篌驅策猛虎去撲殺九尾狐,因為篌自小就更擅長殺戮,猛虎明顯比九尾狐厲害,好幾次都差點咬上九尾狐的脖子,九尾狐借助彌漫的霧氣才堪堪閃躲開。
篌笑了笑:“不止你是狐的子孫。”靈力湧動。藍色的猛虎變作了白色,白虎的身影也隐入了霧氣中。
白霧裏,忽然出現了很多只九尾狐,一只又一只從白虎身旁縱躍過,白虎急的左撲一下、右撲一下,卻始終一只都沒撲倒,累的氣喘籲籲,老虎的身形在縮小。
篌知道這是璟的迷術,那些九尾狐應該全是假的,如果再這樣下去,他的靈力會被消耗到枯竭,篌猛然閉上了眼睛,白色的老虎也閉上了眼睛。
看不見,一切迷惑皆成空。雖然九尾狐就在老虎身邊跑過,老虎卻不為所動,藏身于迷霧中,只是警惕地豎着耳朵。
篌暗自慶幸,幸虧璟的喉嚨和手都被他毀了,再唱不出也奏不出迷之音。世人只道青丘公子琴技歌聲絕世,成風流雅事,卻不知道那是璟自小修煉的迷術。如果璟現在能用迷之音,他得連耳朵都塞上,一只又瞎又聾的老虎海真不知道該如何殺九尾狐了。
老虎的耳朵動了動,猛地和身向上一躍,從半空撲下,看似是攻擊左邊的九尾狐,鐵鏈般的尾巴卻狠狠地剪向了右邊的九尾狐,九尾狐向外躍去,身子躲開了,毛茸茸的打尾巴卻沒躲開,被老虎尾剪了個結結實實,一下子就斷了兩條。
璟喉頭一陣腥甜,嘴角沁出血來,白色的霧氣淡了許多,老虎長大了一圈。
九尾狐失去了兩條尾巴,再不像之前那麽靈活,因為白霧淡了,它也不容易躲藏了,老虎開始兇猛的撲殺它。不一會兒,九尾狐又被老虎咬斷了兩條尾巴。
篌說:“璟,如果你認輸,承認你就是不如我,我讓你死個痛快。”
璟面色煞白,緊抿這嘴,一言不發。篌說:“那我只能一條條撕斷你的尾巴,讓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老虎又咬斷了九尾狐的一條尾巴,璟一面對抗着體內好似被撕裂開的痛苦,一面還要繼續和篌鬥。
老虎一抓拍下,九尾狐又斷了一條尾巴,篌怒吼着問:“璟,你寧願五髒俱碎,都不願意說一句你不如我嗎?”
璟的身體簌簌輕顫,聲音卻清冷平靜:“如果是以前的大哥問我這個問題,我會立即承認,我的确很多地方不如他。可現在你問我,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我瞧不起你!你不過是一個被仇恨掌控了內心的弱者!”
篌氣得面容扭曲,怒吼一聲。
一聲虎嘯,好像半天裏起了個霹靂,震得山林都在顫抖。老虎幾蹿幾躍,把九尾狐壓在了爪下。
璟跌倒在地,滿身血跡。
篌咆哮着說:“現在誰是弱者?你還敢瞧不起我?說!誰是弱者?”
璟一言不發,看都不看篌。
猛虎一爪用力一撕,九尾狐的一條尾巴被扯下,璟的身子痛得痙攣。篌怒吼着問:“究竟誰比誰強?你回答啊!究竟誰不如誰?你回答我……”
白虎的後爪按着九尾狐,前軀高高擡起,兩只前爪就要重重撲到九尾狐的身體上,将九尾狐撕成粉碎。
突然,篌的身體僵住,怒吼聲消失,白虎的身體在慢慢地虛化。
篌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到心口有一支刻着交頸鴛鴦的箭,他摸着箭簇上的鴛鴦,喃喃低語:“意映!”
篌擡眼看向天空。
一匹白色的天馬降落,一身黑裙的意映趴在天馬上,手中握着一把鑄造精美的弓。
因為身體虛弱,大概怕自己射箭時會掉下,意映用繩子把自己捆縛在了天馬上。現在,意映解開了繩子,身子立即從天馬上滑落,她好似站都再站不穩,卻用弓做杖,一步步,蹒跚地走了過來。
篌盯着意映,心口的鮮血一滴滴滑落,唇畔是諷刺地笑:“這是我為你設計鑄造的弓箭。”
“這也是你給我的!”意映一把扯落了面紗。
她的臉猶如幹屍,幾乎沒有血肉,一層幹枯的皮皺巴巴地黏在骨頭上,偏偏一雙眼睛依舊如二八少女,顧盼間,令人毛骨悚然。
篌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道他究竟是想笑還是想哭呢:“你救他?你竟然來救他?如果沒有他,你我何至于此?”
“也許你該說,如果沒有你,一切會截然不同!”意映看向璟,眼中有極其複雜的感情,她曾一再傷害他,可他卻寬恕了她,她曾經鄙夷地把那種善良看成軟弱,可直到自己也經歷了傷心徹骨的痛苦。她才明白,仇恨很簡單,寬恕才需要一顆堅強寬廣的心。
意映朝着篌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可是偏偏我先遇見的是你!那年的五月節,我和女伴在高辛游完,看高辛百姓放燈,沒想到出了意外,不小心掉進了水裏,我不會游水,偏偏又被水草妖纏住,是你救了我,你撐着一葉扁舟,一邊帶着我觀賞花燈,一邊幫我尋找同伴,我看你不是第一次來高辛,問你來高辛做什麽,你說‘特意來看一個女子,聽說她來看花燈了’,我明知道自己已經訂婚,心裏竟然微微有些失落,後來,尋找到了我的同伴,你聽到她們叫我‘意映’,突然問道‘你是防風小姐’?我說‘是’,你盯着我看了一瞬,笑着說‘原來是你’!說完,你就撐着扁舟,滑向了燈海,我聽到遠處有人叫‘塗山公子’,你應了一聲,女伴們都看着我哄笑起來,我們都以為你就是和我定親的塗山公子,特意來看我。我眺望着你離去的方向,又驚又喜,心裏居然也回蕩着一句話‘原來是你’!我準備好嫁衣,歡喜地等着出嫁,卻傳來你病重的消息,婚禮被取消。父親打聽你不是生病而是失蹤,舍不得把我這枚精心培育的棋子浪費在個死人身上,想要退婚,我卻眼前總是你的身影,花燈如海,你撐着小舟,笑吟吟地說‘原來是你’!我不顧父親的反對,穿上嫁衣,千裏迢迢趕到青丘,唯一的念頭就是,我一定要找出殺害你的兇手,誰殺了你,我就為你殺了他!雖然你沒有娶我,可我以你的妻子自居,盡心盡力地侍奶奶,當我确信是塗山篌害了你時,我決心要為你複仇。等篌回來後,就設法殺了他。那日是上元燈節,你剛做完一筆大生意,從軒轅城歸來,我攙扶着奶奶去迎接你,滿府都是花燈,你提着一盞水晶燈,徐徐行來,我呆呆地看着你,耳畔轟鳴的是‘原來是你’!”
意映竭盡全力才射出了那一箭,此時,顧着說話,再走不穩,背荒草一絆,跌倒在地上。她顧不上擦拭臉上的泥污,仰頭看着篌:“那一刻,我的恨化作了滿腔歡喜,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你又做過什麽,只要你還活着,我就很開心。”
意映柔聲問:“篌,我只想知道,你對我可有一份真心?”
篌冷笑,譏諷地說:“人都要死了,有真心如何,沒真心又如何?”
意映往前爬了幾步,顫顫巍巍地站起,她回頭對璟說:“我答應篌設置這個陷阱,不是為了誘殺你,而是為了誘殺篌。我以前就和你說過,我和你不一樣,辜負了我的人,我必要他償還!瑱兒的毒已經解了,我留了一封信給他,讓她知道他的父母做錯了事,希望他長大後,能幫我償還欠你的。璟,對不起!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老天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讓我先遇見了他!”
意映走到篌身前,抱住了篌,在篌耳畔說:“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你答應過我做交頸鴛鴦,同生共死。”她一手緊抱着篌的腰,一手握住篌背上的箭,用盡全部力量往前一送,箭穿過篌的心髒,插入了她的心髒。
篌雖然受了致命的一箭,可體內的靈氣還未散盡,完全可以推開意映,可不知道篌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對意映有一分真心,竟然任由意映緊緊地抱住了他。篌好像對于意映想做什麽一清二楚,在意映剛握住箭時,他竟然伸出雙手,緊緊摟住了意映,一邊把意映用力地按向懷裏,一邊對璟笑說:“這一次,依舊不公平,又有人幫你作弊!還是我的妻子!”
當箭刺入意映的心口時,篌用盡所有殘餘力量,向前沖去,狠狠一腳踹在了璟的心口:“一起死吧!”
璟的身子飛起,落入了清水。
那一腳大概用盡了篌的全部靈力,他怒睜着雙目,氣息已斷,身子卻去勢未絕,像一頭山野猛虎般向前撲去,帶着意映落入了清水。
意映緊緊地抱着他,依靠在他懷裏,眼角的淚珠簌簌而落。
被一只交頸鴛鴦箭連在一起的兩人一起消失在滾滾波濤中。
小夭趕到清水鎮時,正是夕陽西下。
一片血跡斑斑的荒地:一匹未系的天馬,悠閑地啃吃着草葉;一把染血的鴛鴦弓,靜靜躺在草叢裏,弓身上反射着點點金色的夕陽。人,卻一個都不見。
小夭很清楚璟根本不擅長與人打鬥,他和篌之間的差距就如山林中的狐和虎的差距,山林裏老虎不見得能捉住狐,可狐如果和老虎正面決鬥,肯定是死路一條。篌口口聲聲地說着公平決鬥,實際卻是用己之長去和璟之短比試,讓璟不管答應不答應都是死。
可是小夭不相信,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璟一定活着!一定活着!因為再過二十四天他就要迎娶她,他怎麽可能不活着呢?
小夭沿着河岸,不停地叫着:“璟——璟——”沒有人回應她。
小夭不肯罷休,嗓子已經嘶啞,依舊不停地叫,靜夜跪在她面前,哭着說:“我們都搜尋過了,沒有族長。”
胡啞和幽在荒草地裏走來走去,幽停留在岸邊一堆被壓倒的草上,胡啞對小夭說:“這是族長的血,應該是因為靈力凝聚的九尾狐被一條條砍去了尾巴,族長的五髒受到重創,再難支撐,倒在了這裏。”
胡啞在四周走了一圈,擡頭看幽,幽搖搖頭,胡啞說:“這是族長最後停留的地方,他受了重傷,動作會很遲緩,不管朝哪裏移動都會留下蹤跡,除非……”幽點點頭,胡啞指着清水說:“除非族長從這裏躍入了河中。”
靜夜欣喜地說:“那就是說族長逃掉了,他一定還活着。”
靜夜看了一眼幽,陰沉着臉說:“幽說不一定。如果族長是逃掉的,那麽篌應該還活着,可是她聞到了篌的死氣。”胡啞指着地上一長串的血,從遠處一直蔓延到岸邊,“這些血全是從篌的心口流出,到岸邊時,血裏已經沒有一絲生氣,說明他生機已斷。”
小夭急切又害怕地問幽:“你能聞到篌的死氣,那……那別人的呢?”
胡啞說:“族長是狐族的王,幽沒有能力判斷他的生死。”胡啞看小夭面色煞白,目中都是焦灼,好似随時會大哭出來,不忍心地補充道:“目前,只有篌,聞不到防風意映的死氣。”
小夭說:“反正你們肯定璟掉進了河裏。”
胡啞說:“族長總不可能憑空消失,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去找他!”小夭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裏,身影瞬間就被浪花卷走。
胡啞叫:“已經派了船只在順河尋找。”
靜夜流着淚說:“讓她去吧,如果什麽都不讓她做,她只怕會崩潰。”
這一夜,清水河上燈火通明,有的船順流而下,有的船逆流而上,來來回回地在河裏搜尋,還有幾十個精通水性的水妖在河底尋找。
到後半夜,更多的船、更多精通水性的水妖陸續趕到了清水鎮,加入搜尋的隊伍,清水河上熱鬧得就像過節。
天色将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颛顼趕到。
他一身戎裝,風塵仆仆,顯然是在軍中聽聞消息後,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驅策最快的坐騎飛奔而來。
小夭仍在河裏尋找璟,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她就沒有出過水。她在水下,一寸寸地尋找,竟然從清水鎮一直搜到了人海口。
船把小夭帶回清水鎮,小夭不肯罷休,竟然想從清水鎮逆流而上,所有人都看出小夭已經精疲力竭,可沒有人能阻止她。小夭跳進河裏時,雙腿抽搐,根本無法游動,她卻緊緊地抓着船舷,就是不肯上來,好似只要她待在水裏,就能靠近璟一點,就能讓璟多一分生機。
直到颛顼趕到,他強行把小夭從水裏拎了出來。
小夭面色青白,嘴唇紫黑,目光呆滞,頭發濕淋淋地貼在臉頰上,整個人冷如冰塊,颛顼叫她,讓她喝點酒,她沒有任何反應。颛顼掐着她的臉頰,強迫她張開嘴,将一小壺烈酒硬給她灌進去,小夭俯下身子劇烈地咳嗽,整個人才像是活了過來。
潇潇用帕子把小夭的頭發擦幹,又用靈力把她的衣衫弄幹。颛顼用毯子裹住小夭,想抱她離開。小夭的眼睛驚恐地瞪着,一邊往後縮,一邊用力地搖頭,颛顼無奈,只能由着小夭坐在岸邊。
小夭呆呆地看着河上的船只來來往往,不管颛顼說什麽,她都好像聽不到,只是過一會兒,就問一句:“找到了嗎?”
一直到正午,清水被翻了個底朝天,不但沒有找到璟,也沒有找到篌和意映,唯一的收獲就是一枚玉镯。青碧的軟玉,不見任何雕飾,只是玉本身好,色澤晶瑩、質地細膩,因為還未做好,形狀還沒全出來。
靜夜看到,哭着說:“族長說小姐不喜歡戴首飾,镯子戴着倒不累贅,所以自己動手做了這镯子。”
小夭猛地站起。颛顼拉住她,問道:“在哪裏發現的?”
一個人分開衆人,上前奏道:“在河下游,已經靠近入海處。”
小夭急切地說:“璟……璟在那裏!”
“因為發現了這個玉镯,所以小人們把上上下下又搜尋了一遍,連大點的石頭底下都沒放過,可一無所獲。想來是順着水流,漂入大海了。”
“那去大海裏找。”小夭的聲音好似繃緊的琴弦,尖銳得刺耳。
衆人不敢多言,低聲道:“入海口附近已經都找過了。”
不管塗山氏的人,還是颛顼派來的人,都盡了全力,把附近的海域都找了,可那是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別說一個人,就是把一座山沉進去,也不容易找到。何況海裏有各種各樣兇猛的魚怪,神族的身體含着靈氣,是它們的最愛。
颛顼下令:“繼續去找!”
“是!”衆人上船的上船、下水的下水,不過一會兒,全部走空了。
明亮的陽光下,河水泛着一朵朵浪花,迅疾地往前奔湧,沒有遲滞,更沒有一絲悲傷,絲毫沒有意識到它吞噬的是兩個人的幸福。
小夭搖搖晃晃地說:“我要去找他!”
颛顼說:“就算去找璟也要吃點東西,你沒有力氣怎麽去找他?乖,我們先吃點東西。”
小夭想掙脫颛顼的手,固執地說:“我要去報仇!”
颛顼看了潇潇一眼,潇潇立即快跑着離開,不一會兒,她搖着一艘小船過來,颛顼攬着小夭飛躍到船上。
船向着下游行去,小夭手裏握着那枚沒有做完的镯子,呆呆地盯着水面,像是要看清楚,無情帶走了璟的河究竟長什麽模樣。
潇潇靈力高強,船行得飛快,太陽西斜時,船接近了入海口,從河上到海上有不少船只,依舊在四處搜索。
潇潇撤去了靈力,讓船慢慢地順着水流往前漂。
小夭摸着镯子喃喃說:“就在這裏找到的镯子嗎?”小夭掙紮着站起,想要往水裏跳。
颛顼拉住她:“你連站都站不穩,你下去能幹什麽?”
船晃了一下,小夭軟倒在颛顼懷裏,卻仍堅持要下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我……我……去找他!”
颛顼掐住她的下巴,用力擡起她的頭,強迫她看四周,幾乎怒吼着說:“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找他?他們比你身強體壯,比你熟悉這裏的水域,比你懂得如何在水下尋人,你下去,我還要讓他們緊跟着你、保護你,你是在找人,還是在給他們添麻煩?”
小夭的嘴唇顫抖着,身體也在顫。
颛顼擁住她,放柔了聲音:“小夭,如果璟還在,他們肯定能找到。”
小夭緊緊地盯着再水下搜尋的人,他們兩人一組,互相配合,真的是連一寸地方都小放過。
潇潇撐着船,慢慢地跟在搜尋璟的人身後。
從太陽西斜一直搜尋到半夜,小船已經進入深海。
這是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風的夜晚,天上的月兒分外明亮,月光下的大海分外靜谧。上千人依舊在搜尋璟,因為每個人都戴着塗山氏緊急調來的夜明珠,上千顆明珠散落在大海裏,就好像上千顆星辰,在海水裏搖曳閃爍。
從落水到現在,已經兩日兩夜,所有搜救的人都知道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可沒有颛顼的命令,沒有人敢放棄,甚至不敢有一絲懈怠。
小夭盯着黑色的大海,喃喃說:“我不明白。以前每一次出錯,我都知道哪裏錯了,有的是因為他仁而不決,有的是因為我不相信他,沒有抓緊他,可這一次我們究竟哪裏錯了?他趕去看一個病危的孩子沒有錯,他小心地帶了所有暗衛沒有錯,他在出發前給我寫了信沒有錯,他在立即被亂箭射死和能拖延時間的決鬥中,選擇了決鬥沒有錯,我一接到他的信就立即趕來,我也沒有錯,那究竟是哪裏錯了?”
颛顼說:“你們誰都沒有錯。”
“如果我們誰都沒有錯,那為什麽會出錯?”
颛顼回答不出來。
“以前出錯了,我們改了,一切就會好,可這一次怎麽辦?哥哥,你告訴我:我們究竟哪裏做錯了?我改,我一定改,不管我做錯了什麽,我都改……”小夭的身子痛苦地向前傾,喉嚨裏發出幹嘔聲,兩日兩夜沒有進食,根本吐不出東西,她卻一直在痛苦地幹嘔,就好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小夭……小夭……”颛顼輕托着小夭的背,靈力能減輕身體的痛苦,卻無法減輕小夭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因心而生。
月兒靜靜地從西邊落下,太陽悄悄地從東方探出,半天火紅的朝霞将天與海都染得泛着紅光。
一個統領模樣的軍士來奏報:“已經接連搜尋了兩夜一天,不少士兵靈力枯竭昏厥了。陛下看是稍做休息後繼續尋找,還是再調集人來?”
颛顼說:“稍做休息後繼續尋找。再傳旨,調一千水族士兵過來。”
軍士欲言又止,一瞬後,彎身應諾:“是!”
精疲力竭的士兵爬上船休息,連水都沒力氣喝,橫七豎八躺在甲板上。
不少人陸續昏厥,時不時聽到大叫聲:“醫師!醫師!”
還有人連爬上船的力氣都沒有,爬到一半,撲通又掉進海裏,連帶着後面的士兵全摔了下去。
也許因為颛顼在,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縱然摔了下去,他們不過蒼白着臉,緊咬着牙,再次往上爬。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目光投向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大海是如此廣袤無垠,就算傾大荒舉國之兵,也不過滄海一粟。
她找不到璟了!
小夭低聲說:“讓他們別找了。”
颛顼說:“也許,璟會被哪條漁船救了;也許,他會碰到鲛人,被鲛人送回陸地。”
小夭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而落:“還有二十二天,才是我們大婚日,他抓緊點時間,依舊趕得回來。”
話剛說完,小夭突然直直地向前倒去,颛顼趕緊伸手抓住她。兩日兩夜沒有進食休息,又悲痛攻心,小夭終于再撐不住,昏死過去。
颛顼小心地用毯子裹住小夭,把她攬在懷裏,細細看着。
小夭面色發青,嘴唇泛白,兩夜間就好似整個人脫了形,颛顼覺得胸口發悶,漲得疼痛,他望向天際絢爛的朝霞,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小夭,一切都會過去,遲早你會忘記他!”
小夭昏迷了四日,鄞說她身體一切正常,可她卻好像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即使在昏迷中,她都會痛苦地顫抖,卻就是醒不來。
颛顼急得不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守在小夭身邊。
四日四夜後,小夭終于醒來,整個人幹瘦,猶如大病初愈。
颛顼也累得瘦了一大圈,他想帶小夭回去,小夭不肯,颛顼只得又陪着小夭在東海邊待了十幾日。
夜夜小夭都在等候,日日她都會下海,颛顼拿她一點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