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盯着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擊意圖,他必定會瞬間殺了少年。
少年也感覺出相柳暫時不會殺他,他害怕引起相柳的誤會,不敢動,只把目光稍稍轉向小夭,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不過顯然因為不經常做微笑這個動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說:“我是左耳。”
小夭說:“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還記得我?”
左耳說:“記得。”他永不可能忘記她和另一個被她喚做——“邶”的男子。
小夭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你的錢,花完了。餓肚子,很餓,快死了。殺人,有錢。”
小夭愣了一下,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對相柳說:“他竟然用十八個字就說完了幾十年的曲折經歷,和我是兩個極端,我至少可以講十八個時辰。”
相柳笑了笑,說:“你肯定十八個時辰夠用?能把一只猴子都逼得撞岩自盡,十八個時辰不太夠!”
左耳看相柳沒有反對,跑過去,抱起苗莆:“給你,不要你的錢!”
小夭檢查了一下苗莆,還好,只是受傷昏迷了過去。小天給苗莆喂了一些藥,把苗莆移進船艙,讓她休息。
相柳質問左耳:“你為什麽沒有殺苗莆?”
小夭走出船艙:“是啊,你為什麽沒有殺她?”以左耳的經歷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致命,可苗莆連傷都很輕。
左耳說:“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樣。”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時候,邶帶她去花妖的香料鋪子裏玩,她買過不少稀罕的香露,因為覺得新鮮好玩,自己動手調配了十來種獨特的香,送了馨悅四種,阿念四種,她自己常用一種被她命名為“夢”的香,後來看苗莆喜歡,就送給苗莆用,她自己反倒玩厭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噓感慨,嘆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沒想到幾十年了,你竟然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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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耳說:“記得!”那時的他,有髒又臭,人人都嫌棄畏懼地閃避,連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擁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擁抱,他一點不明白小夭想幹什麽,但他永遠記住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若有若無的幽香,遙遠又親近,猶如仲夏夜的絢爛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際遇,詭秘莫測!緣分兜轉間,誰能想到她幾十年前無意的—個舉動竟然能救苗莆—命?
相柳問左耳:“誰雇傭你殺小夭?”
“不知道。阿翁說她會殺另一個人,讓我去殺她。”左耳指了下船艙裏的苗莆,“事成後,阿翁給我十枚金貝幣,她說我可以去鄉下買間房子和幾畝地,娶媳婦生孩子。”
小夭難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惱火地說:“什麽?她才給你十枚金貝幣?我怎麽可能才值那麽點錢?你被她騙了!”
左耳低下了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愧疚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該答應阿翁。”
小夭拍着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這不是大家部活着嗎?”
一聲清亮的雕鳴傳來,白雕毛球雙爪上提着一只信天翁飛來,得意洋洋地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還特意沖着小天叫了兩聲。小夭這會兒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話“二對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天算作半個。
毛球炫耀夠了,收攏雙翅,落在甲板上,一爪站立,一爪按着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發抖,頭貼着地面,哀求道:“我實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将軍的朋友,求相柳将軍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兒上,饒我一命,以後絕不再犯。”
相柳說:“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對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觸非常小心,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聲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聲,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慘叫,急急地說:“有一幅寫在裏衣上的歌謠,對方說,拿給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會聽話。但我和左耳都不識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麽。”識字是貴族才特有的權利,別說信天翁妖這個浪跡天涯的殺手,就是軒轅朝堂內的不少将領,都不識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頭上的羽毛,信天翁慘叫着說:“別的真都不知道了,什麽都不知道了,将軍饒命……饒命……”
小夭說:“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确沒有線索可以追尋,但我沒死,其實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
相柳問小夭:“想出是誰了嗎?”
小夭神情黯然,說道:“音珠裏是璟的聲音,裏衣上寫的是我唱給璟的歌謠,就連裏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歡用的韶華布,想殺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确定,但大致有些推測。”
毛球撲扇着翅膀,對相柳興奮地嗚叫,相柳對毛球點了下頭,小夭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凄厲的慘叫,毛球的利爪已經插進了信天翁的身體。它叼起信天翁,背轉過身子,藏到船尾去進食了。
相柳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左耳也是平靜漠然地看着,就好像毛球真的只是捉了一只普通的信天翁吃。小夭在深山裏待了二十多年,看慣了獸與獸之間的捕殺,她明白,對妖族而言,這只是正常的弱肉強食。其實想得深刻點,人和妖的分別,只不過一個是弄熟了吃,一個是生吃活吞,可聽着船尾傳來的聲音,小夭還是有點不舒服,她對相柳說:“我知道你又要嘲諷我了,不過,你能不能讓毛球換個地方進食?”
相柳瞥了小夭一眼,說道:“毛球,聽見了嗎?”
毛球不滿地哼哼了幾聲,抓着信天翁飛走了。
沒有了嚼骨頭的嘎巴聲,小夭長長籲了口氣,得寸進尺地對相柳說:“你做個小法術,用海水沖洗一下甲板呗!血腥味你聞着也不舒服啊!”
“我不覺得。”相柳倚在欄杆上,顯然不打算照顧小夭的不舒服。
左耳卻提了水,開始刷洗甲板,小夭很是感動,一邊感慨妖和妖真實不同,一邊和左耳一起幹活。
幹完活,小夭餓的眼冒金星:“有吃的嗎?”
“有!”左耳跑進船艙,端了一堆食物出來。
小夭揀了塊陰涼處,和左耳一起吃飯。
待吃飽了,小夭拿了酒碗,邊喝邊問:“我不是告訴你可以去神農山找颛顼嗎?你餓肚子時為什麽不去神農山呢?”
“太遠了,餓得走不動,後來有了錢,有飯吃,就沒去。”
小夭估摸着那時候他已經到了東海,沒有坐騎,想去神農山的确不容易,“原來是這樣。”
左耳問:“颛顼是誰?”
世人都知道黑帝,可知道黑帝名字的人倒真不多,小夭說:“他就是黑帝。”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你叫他‘邶’。”左耳在奴隸死鬥場裏見過好幾次邶,可邶都是狗頭人身,左耳并不知道邶的真正長相。
小夭下意識的看向相柳,相柳也恰看向她,兩人的目光一觸,小夭立即回避,小夭對左耳說:“他死了。”
左耳冷漠的眼睛內流露出傷感,在他的心裏,邶不僅僅是他的同類,還是指引他重生的老師。很多次重傷倒下,覺得再沒一點希望時,看到邶坐在看臺下,靜靜地看着他,雖然什麽也沒說,可邶的存在,本身就差傳遞着溫暖和希望,他總能再一次站起。左耳對小夭的感激和親近,不僅僅因為小夭給予了他一個擁抱和一袋錢,還因為小夭和邶的關系,小夭接受他的同類,是他同類的朋友。
左耳問:“你會想念他嗎?”
小夭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左耳非常固執,盯着小夭,又問了一遍:“他不在了,你會想念他嗎?”
小夭道:“會!”
左耳笑了,對小夭說:“他會很開心!”
小夭盯着相柳說:“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會不會在乎別人的想念?他根本不在乎!”
左耳面容嚴肅,明明不善言辯,卻激動地說:“我知道!我們從來都不怕死,我們什麽都不怕!可我們怕黑!如果我死了,有一個人會想念我。”左耳手握成拳頭,用力的砸了砸自己的心口,“這裏就不會黑了,很明亮!很開心!”
小夭問相柳:“他說的對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夭,輕佻地問:“難道你竟然想相信?我完全不介意!”
“我瘋了,才會相信!”小夭哈哈大笑,用誇張的聲音和動作打破了古怪的氣氛,她對左耳說:“你會開船嗎?會開的話,送我們回陸地吧!”
“會開。”左耳扯起帆,掌着舵,向着陸地的方向駛去。
小夭走到相柳身旁,說道:“至少要四五天才能看到陸地,海上就我們這一艘船,很安全,你正好可以養傷。”
相柳眺望着大海,沉默不語。
小夭以為他拒絕了時,聽到他說:“也好。”
相柳指了指在認真駕船的左耳:“回到陸地後,你打算拿他怎麽辦?讓他繼續四處流浪,去做廉價殺手?日子長了,他要麽變成真正的渾蛋,要麽被人殺了。”
左耳的耳朵很靈,聽見了相柳的話,不滿地反駁:“我能吃飽飯!”
小夭笑看着左耳:“你能為信天翁妖幹活,也能為我幹活吧?我也能讓你吃飽。”
左耳很爽愉地說:“好,我幫你殺人。”
小夭覺得額頭有冷汗滴落,幹笑道:“我不是請你做殺手!”
“我只會殺人。”左耳的神情很平靜,眼睛中卻流露出悲傷和茫然,從記事起,他就是奴隸,唯一會的技能就是殺人。
小夭收起了嬉笑的表情,靜靜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我請你做我的侍衛。平時不需要你殺人,但如果有人來殺我,我要幫我殺了他們可以嗎?”
左耳盯着小夭,似乎在思索小夭到底是真需要人保護,還是在憐憫他。
小夭說:“我不是憐憫施合,是真的需要。你也親眼看到了,有人要殺我。我沒有自己的侍衛,苗莆是颛顼賜給我的,她還打不過你。你很厲害,如果你願意保護我,其實是我占大便宜了。”
左耳的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洋溢着開心,他說:“我願意!我願意做你的侍衛!”
小夭道:“那就說定了,以後你保護我,我負責你有飯吃,有衣穿,還會幫你讨個媳婦。”
左耳蒼白的臉頰竟然慢慢地變紅了,他緊抿着唇,專心致志的駕船,不好意思看小夭和相柳。
小夭微笑着,溫柔地看着他,心中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多很多年前,相柳是不是也是這樣子?看似狡詐兇狠,卻又質樸簡單,如果那個時候,她能遇見相柳,是不是相柳也可以找到一個心愛的女子?他會帶着她一起去花妖的店鋪裏買香露,一起去找藏在深巷裏的食鋪子……小天下意識地去看相柳,相柳側身而立,望着海天深處,唇畔含着一絲溫和的笑意。因為唇角這個淺淺的弧度,他完美的側臉臉不再冰冷無情,有了一點煙火氣。
小夭怔怔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也将各種胡思亂想都收好。她進船艙去看苗莆,喂她喝了點水和藥,看她一切正常,才走出船艙。
小夭找了個舒适的角落坐下,望着蔚藍的碧空,聽着海鳥的鳴叫,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相柳的聲音突然響起:“根據你的推測,要殺你的人是誰?”
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清醒了一會兒,說道:“音珠裏的聲音倒罷了,聽過璟說話的人很多,模仿璟說話并不難。可裏衣上那首歌謠聽過的人卻不多,除了璟的侍從,我的侍女,還有豐隆、馨悅,就連颛顼都沒聽我唱過。我的侍女不可能!璟的幾個侍從,我也相信他們!那只有豐隆、馨悅了,他們有這個能力膽魄,也給得起信天翁妖說的天大的價錢。”
“赤水豐隆,神農馨悅?”
“嗯,但我想不通為什麽,我和他們唯一的過節就是當年的悔婚,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看上去,豐隆真的一點不介意了。至于馨悅,我的确不夠讨好她,可除了我和豐隆的事,我也沒得罪過她,她就算讨厭我,也不至于想殺了我。”小夭揮揮手,像是趕走了讨厭的蒼蠅,“算了,不想了!”
小夭這樣子,完全不把一位大将軍族長,一位王後當回事,豐隆和馨悅都不是一般人,不管是誰做的,有第一次,就絕對會有第二次,下一次可不會這麽好運。左耳都不贊成,插嘴道:“應該殺了他們。”
小夭笑起來,對左耳說:“這不是山野叢林,不是覺得他危險,就能打死他。”天下初定,豐隆和馨悅的身份都十分敏感,颛顼正在盡全力讓各族融合、和諧共處,小夭不想因為自已讓颛顼頭痛,更不想因為自己引起氏族間的沖突,甚至戰亂。
船平穩快速地向着西邊行駛,一群群白色的海鳥時而盤旋而上,沖上碧藍的天空,時而飛撲而下,沖進蔚監的大海。相柳望着海鳥,慢慢地說:“以前我認識的玟小六有很多缺點,唯獨沒有逆來順受、愚蠢白癡的缺點,你是不是這些年被塗山璟照顧得太好了?他一死,你連如何生存都忘記了?”
小夭現在最忌諱人家說璟死了,怒瞪着相柳。
相柳輕蔑地看着她,譏諷地說:“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的确不是置身于山野叢林,你在比山野叢林更危險的神農山。山野叢林中,再危險的猛獸不過是吃了你,可在神農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次如果你死了,會有多少人因你而死?赤水豐隆已經打破了幾萬年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現在塗山氏的族長突然亡故,唯一的子嗣還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塗山氏也許就會被赤水豐隆和其他氏族瓜分了?在權勢利益的引誘前,都有人甘冒奇險去弑君,殺個你算什麽?我現在是真後悔和你這個愚蠢軟弱的女人命脈相連!算我求你了,在你蠢死前,趕緊想辦法,把我們的蠱解了!”
小夭走到船舷邊,眺望着海天盡處,海風呼嘯而過,血紅的嫁衣獵獵飛舞。夕陽的餘晖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濃墨重彩,她身上的嫁衣紅得就好似要滴下血來。
太陽漸漸落下,月兒從海面升起,剛過滿月之日不久,不仔細看,月亮依舊是圓的。
小夭指着月亮,對相柳說:“你看!”
相柳冷冰冰地看着她,動都沒動,左耳倒是扭過頭,看了看月亮,幹巴巴地說:“很圓的月亮!”
小夭撲哧笑了出來,凝視着月亮,說道:“璟選了滿月之日成婚,我本來想問他為什麽,但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成婚後有的是時間,就沒有問。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三十二天前,孟夏之月的滿月日。他下午來小月頂和我辭行,說是晚飯前走,可用過晚飯後依舊沒走。一直到月亮攀上了山頂,我們依舊在山澗踏着月色散步。那一晚的月亮很美,我拉着他月下踏歌,他不會,我邊唱歌邊笑他笨拙。後來,他騎白鶴離去前,指着月亮,對我說‘下個滿月之日後,不管月亮陰晴圓缺,人世歡離合,我和你長相守、不分離’。”
小天突然對着遼闊的大海唱起了歌: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措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緣何世問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
銀色的月光哀傷地灑落,波光粼粼的大海溫柔地一起一伏,小夭的手伸向月亮,微笑着說:“沒有見到他的屍體,他在我的記憶力,永遠都是倚着白鶴笑看着我,指着月亮對我說‘下個滿月之日後,不管月亮陰晴圓缺、人世悲歡離合,我和你長相守、不分離’。我大概真的很愚蠢、很軟弱,我沒有辦法相信他死了,總覺得也許下個滿月之日,他就會回來。”
小夭轉過身,看向相柳,雙眸清亮冷冽:“相柳,我現在沒有辦法解掉你我的蠱。神農山危機重重,清水鎮也不是祥和之地,咱倆究竟誰會拖累誰,還說不定。你與其擔心我拖累你,不如多擔心一下自己吧!”小夭走到相柳面前,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趁着我還能讓你吸血,趕緊養好傷,別拖累了我!”
相柳也沒客氣,托着小夭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之後的旅途,每日的清晨和傍晚,相柳會吸食一次小夭的血,有時候兩人會說幾句話,有時候誰都不理誰,一個抱膝坐在船頭,悲傷地凝視着大海,像是在等候;一個盤膝坐在船尾,面朝大海,閉目療傷,無喜也無憂。三日後的夜裏,相柳結束了療傷。他站起,對左耳說:“謝你載我一程。”
左耳說:“你要走了?”
小夭聞聲回頭,想要說什麽,去口又閉上了嘴巴。
相柳說:“明日,你們就會碰到黑帝派出來搜尋小夭的人。”他把一枚龍眼大小的珠子扔給小夭,從船上躍下,落到海上。
“這是什麽?”小夭跑到船尾,舉着珠子問。
“海圖。如果你沒本事在神農山活下去,可以來海上。這個海圖只是一小部分海域,不過以你現在的身體,用不了多久,就會像水中的魚兒一般熟悉大海了。”
小夭想起來,相柳曾說過,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有很多島嶼,有的寸草不生,有的美如幻境。
“我用不着這個!”小夭想把珠子還給相柳,可他已經轉身,踩着碧波,向着北邊行去,看似閑适從容,卻不過一會兒,身影就被夜色吞沒。
左耳看到,小夭一直凝望着相柳消失的方向。
很久後,小夭收回了目光,把海圖珠貼身藏好,對左耳說:“明日清晨,我會喚醒苗莆,不要讓她知道相柳來過,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是相柳殺了那只信天翁妖。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帶着苗莆回到船上時,發現信天翁妖要殺的人是我,你殺了信天翁妖,救了我。”
左耳點了下頭。
小夭不擔心左耳會露餡,左耳既簡單質樸,又狡詐兇殘。他不是不會撒謊,只是認為沒有那個必要。
清晨,小夭将一直昏睡的苗莆喚醒。
連睡了幾日幾夜,苗莆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她看到小夭還活着,喜極而泣。小夭正勸慰,她又看到了左耳,怒吼一聲,就沖了出去。
小夭大叫:“自己人!自已人!”
苗莆不是沒聽到,但她太惱左耳,并沒有停手,依舊攻向左耳。左耳沒有還手,苗莆的兩掌結結實實地打到了他身上,苗莆居然還想打,小夭嚴厲地說:“苗莆,住手!”
苗莆這才停下,小夭厲聲說:“我說了是自己人,你幹什麽?就算他打敗了你,那是你技不如人,也不能遷怒到想殺了他。”
苗莆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含着眼淚說:“我打他不是因為他打敗了我,而是……他輕薄我!”
左耳會輕薄姑娘?小夭十分好奇,興致勃勃地問:“他怎麽輕薄你?”
“我不能動,他在我身上嗅來嗅去。”
小夭明白過來,如果要解釋清楚來龍去脈,勢必會牽扯出邶,小夭不想提起邶,直接命令道:“左耳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奇納悶,在靠着氣味判斷,絕不是輕薄你,不許你再介意此事。左耳以後會跟着我,你不要欺負他!”
她能有膽子欺負他?苗莆狠狠瞪着左耳,不說話,她是颛顼訓練的暗衛,早見慣了各種殺人的方法,可看到左耳徒手撕裂兩匹天馬時,還是被驚住了,她毫不懷疑,左耳殺人時,也會采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
一個多時辰後,他們碰到了一艘在搜尋小夭的船。
潇潇恰在船上,看到小夭完好無損,她腿一軟,跌跪在了甲板上,小夭忙上前,扶着她坐下,看她面色憔悴,抱歉地說:“讓你受累了!”
潇潇說:“奴婢受點累沒什麽,陛下晝夜擔憂小姐,不肯吃、不肯睡……小姐趕緊随奴婢回去見陛下。”
小夭對左耳說:“我先走一步,你随着船,晚一點就能到。”她又叮囑苗莆:“左耳剛到,人生地不熟,你照顧一下他。”
苗莆翻白眼:“他一出手,全是最惡毒的招式,誰敢招惹他?”
小夭知道她也就是嘴巴上惡毒,笑拍了拍她的腦袋,對左耳說:“苗莆心軟嘴硬,她說什麽,你別理會,跟牢她就行了!”
潇潇驅策坐騎,帶小夭趕去見黑帝。
飛了半日,小夭看到大海中的一個小島,正是那日她和苗莆駕馭天馬逃出來時停落的島嶼。
天馬屍體仍在,殘碎的身軀靜卧在荒草中,一地的鮮血已經變成了黑紅色的血污。一個人也不怕髒,就坐在黑紅的血污中,呆呆地看着不遠處的大海。他的衣服上都是泥污和亂草,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頭發散亂,滿臉胡子拉碴,幾乎看不出他的本來面貌。
小夭不敢相信地走了過去,不太确信地叫:“颛顼,是你嗎?”
颛顼緩緩扭頭,看到小夭,臉上閃過喜色,可立即變成了緊張,遲疑地說:“小夭,是你嗎?”
小夭走到他面前,蹲下,摸着他蓬亂的頭發說:“是我!天啊!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不是幻象?”颛顼的眼眶深陷,顯然幾日幾夜沒睡。
小夭心酸,猛地抱住了他:“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颛顼這才相信小夭真的活着回到了他身邊,失而複得,有狂喜,更多的卻是懼怕。他緊緊地摟住小夭,就好像要把她牢牢鎖在身邊,再不丢失:“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我已經幾百年不知道懼怕為何物,可這幾天,我真的很害怕!”
小夭伏在颛顼肩頭,眼淚緩緩滑落:“對不起,我錯了!”
颛顼說:“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是我大意了。”
小夭默默地流着淚,不敢告訴颛顼,那一刻,她放棄了!她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颛顼,沒有盡力逃生,竟然只想結束痛苦。小夭對颛顼許諾:“以後我不會了。”
颛顼以為她是說以後絕不會再輕信別人、上當中計。颛顼拍了拍她的背,說道:“我也不會給你機會再犯錯誤。”颛顼的話中有刀光劍影,透出難心承受的沉重。
小夭擦去眼淚,捂住鼻子,故作嫌棄地說:“你好臭!”
颛顼舉起胳膊聞了聞,贊同地說:“是挺臭的,可我是為誰變得這麽臭的?”颛顼說着話,竟然要把又臭又髒的衣袖按到小夭臉上。
小夭邊躲,邊推了一下颛顼,不想靈力不弱的颛顼竟然被幾乎沒有靈力的小夭推得摔倒在地上。小夭吓了一跳,趕緊去拉他:“我扶你回去休息,你得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了。”
颛顼聽而不聞,舉着胳膊,依舊想把臭袖子罩到小夭臉上,小夭抓起他的袖子,貼到自己臉上,用力地吸了吸:“滿意了?可以去休息了嗎?”
颛顼笑起來,終于不再鬧了。
小夭扶着他站起,暗衛想上前幫忙,被颛顼掃了一眼,立即又退回了暗處。
小夭和颛顼乘坐雲辇,去了清水鎮外軒轅駐軍的營地。
扶着颛顼走進屋子,小夭探頭探腦地四處看,颛顼說:“出來得匆忙,沒來得及帶服侍的人,潇潇他們被我派去尋你,都累得夠嗆,我命他們去休息了。”
颛顼倒不是非要人服侍的人,可現在他這樣子,小夭還真不放心他一個人,只得自己動手服侍颛顼沐浴換衣。颛顼打了小夭的頭一下:“你別不樂意!本來就該你做!”
小夭知道自己這次錯了,點着頭說:“我沒不樂意,能伺候黑帝陛下,小的深感榮幸。”
颛顼沒好氣地在小夭腦門上彈了一下。
颛顼洗完澡後,說沒有胃口,不想吃飯。小夭也不敢讓他驟然大吃大喝,只讓他喝了小半碗稀粥,又兌了一點百花釀的瓊漿服侍颛顼喝下。
小夭讓颛顼休息,颛顼躺在榻上,遲遲不肯閉眼,小夭說:“你不累嗎?”
“雖然幾日日夜沒合眼,可一直沒覺得累,洗完澡,放松下來覺得很累,累得好像眼皮子上壓了兩座山,只想合上。”
“那你合上啊!”
颛顼沉默了一會兒,苦笑着說:“你別笑話我!平生第一次,我竟然有點後怕,不敢睡覺,怕一覺睡醒,你又不見了!”
小夭心酸,推了推颛顼,讓他往裏睡。她又拿了一個玉枕放好,脫下鞋子,上榻躺下,“我陪你一塊兒睡。”
颛顼的手探過去,想握小夭的手,猶疑半晌,終只是握住了小夭的一截衣袖。
小夭瞅着他,笑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颛顼微笑着,沒有說話。其實,并不像小時候,那時兩人親密無間,小夭偎在他懷裏,不會在兩人之間留下半尺的距離,他也不會只敢握一截她的衣袖,他會摟着她,耳鬓厮磨間,聽她哼唱歌謠。
小夭說:“還不閉眼睛?睡了!”
颛顼說:“你唱首歌。”
小夭嘟囔:“多大人了?還要哄睡嗎?”說是說,卻依舊哼唱了起來。
熟悉的旋律中,颛顼終于再撐不住,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小夭卻睜着雙眸,定定地看着帳頂。在告訴颛顼和不告訴颛顼之間猶豫了很久,小夭決定了,不告訴颛顼實情。一是還沒确定究竟是馨悅做的,還是豐隆做的,或者他們二人聯手做的,甚至不是沒有可能,別人探聽出了她和璟的私事,相嫁禍給馨悅和豐隆;二是此事牽涉相柳和她體內的蠱,真要解釋起來,得把幾十年前的事情重新交代一遍,颛顼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她和相柳來往,她也答應過颛顼不和相柳打交道,總是說體內的蠱無足輕重,所以撒謊就是這樣,如同滾雪球,只能越滾越大。
颛顼從傍晚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迷迷糊糊醒來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眼睛還沒全睜開,就揚聲叫:“小夭!”
小夭掀開簾子,探出腦袋,笑眯眯地說:“你醒了?餓了嗎?我已經做好吃的了,你洗漱完就可以吃了。”不等他回答,小夭就縮回了腦袋。
不一會兒,潇潇進來,一邊服侍颛顼洗漱,一邊詳細禀奏了一遍昨日如何尋到小夭的。
颛顼聽到苗莆也在船上時,臉色很是陰沉,潇潇小心地說:“可以用飯了,都是小姐新手做的,忙了一早上。”
颛顼的眉目柔和了,穿好外袍,向外行去,剛走了兩步,又回身,在鏡子裏打量了一番自己,看沒有差錯,才出了寝室。
食案上擺了六碟小菜,四素兩葷:姜米茼蒿、核仁木耳、酸甜紅菜菔、石渠白靈蘑、炙鹌鹑、銀芽燒鳝絲,綠是綠、黑是黑、紅是經、白是白,顏色鮮亮,分外讨喜。颛顼只看到已覺得胃口大開。
小夭将一碗肉糜湯餅端給颛顼,笑眯眯地說:“今日可以多吃點,不過也不要太多,七八分飽就好了。”
小夭坐到他對面的食案上,端起碗,靜靜用餐。颛顼一邊吃,一邊禁不住滿臉都是笑意。如果每天都能如現在一般,勞累一日後,和小夭一塊兒吃飯,那麽不管再多的勞累都會煙消雲散。
用完飯,小夭和潇潇一塊兒把碗碟收了。
颛顼打算晚上出發,趕回神農山,臨走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小夭想做些東西晚上吃,帶着苗莆在廚房忙碌。左耳坐在樹下,閉着眼睛打盹。
潇潇剛悄無聲息地出現,左耳就睜開了眼睛。潇潇盯了左恥一眼,走到窗前,對苗莆說:“陛下召見你。”
苗莆的臉色剎那慘白,小夭說:“你先去,我會立即過去的,放心,絕不會有事。”
苗莆随着潇潇走進花廳,一看到颛顼,立即跪下。
颛顼淡淡說:“從頭說起。”
苗莆将小夭如何得到音珠,如果迷倒潇潇,如何打開暗道,偷了兩匹天馬,如何用黃帝的令牌溜出神農山,如何到了東海,看到一艘船,一一交代清楚。
苗莆說:“小姐下海後,好一會兒沒回來,我決定去找小姐,剛要走,左耳——就是跟着小姐回來的那個男人,出現了,一言不發就徙手撕裂了兩匹天馬。我和他打了起來,他出手非常狠毒,我打不過他,本以為要被他殺死了,沒想到一陣風過,他嗅了嗅,竟然放棄了殺我。只是封了我的穴道,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我掙紮反抗,他把我敲暈了。等我再醒來時,在一艘船上,就是潇潇看到的那艘船,不是我和小姐最早看到的那艘,小姐和左耳都在船上。我問過小姐究竟怎麽回事,小姐說她和左耳以前就認識,左耳殺了信天翁妖,救了她,還說左耳以後跟着她了,我覺得左耳對小姐很忠心。”
颛顼說:“你認為該怎麽處罰你?”
苗莆磕頭:“我沒有勸阻小姐,及時奏報陛下,反而擅自幫助小姐逃出神農山,差點鑄成大錯,萬死難辭其咎,不敢求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