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道凄涼,(1)
小夭失血過多。元氣大傷,苗圃給小夭喂了好多靈藥,小夭依舊昏迷了一整夜,幸好颛顼一直留在軍中,第二日傍晚才回來,那時,小夭已經蘇醒,讓苗圃幫她上了妝,颛顼又有許多事物要處理。來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飾下,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小夭把靈藥像水一樣灌下去,可傷及了元氣,不是說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花怔怔發呆。颛顼以為他是因為豐隆的死想起了璟,也沒多想,只囑咐潇潇和苗圃陪着小夭,盡量多開解她。
休養了幾日後,小夭才漸漸緩了過來。蓐收和句芒也押運着糧草趕到了。颛顼将一切交代清楚後,帶小夭返回神農山。
豐隆是赤水族的族長,小祝融的兒子,他的死讓颛顼要面對很棘手的局面。颛顼回到神農山後,立即和黃帝商量,如何處理豐隆的後事。
黃帝說:“凡事都是禍福相依,只要處理得好,禍也可以是福。豐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慮你情感上的難以接受,對整個國家而言。不見得是壞事。”
颛顼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明白了黃帝的意思,共工和中原氏族之間,總有若有若無的關系,兩軍僵持着沒有什麽,可真正到生死決戰那一日,只怕很多氏族都會有想法。可現在,共工竟然殺了豐隆,赤水氏和神農氏就絕對不能原諒共工,其他中原氏族自然會選擇站在赤水市和神農氏這一邊。可以這麽說,豐隆的死,将共工和中原的聯系徹底斬斷了。
颛顼對黃帝行禮:“謝謝爺爺指點,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黃帝嘆了口氣:“不是你想不到,只是豐隆的死讓你心亂了,看來你是真把豐隆當朋友。”
颛顼想起豐隆死前說過的話,心中滋味極其複雜。
黃帝說:“豐隆在時,馨悅不重要,你想怎麽對他,我都不管。豐隆死了,你必須厚待馨悅,待會兒回了紫金宮,去看看她吧!”
“豐隆臨去前說‘一生無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悅’,我已承諾了他,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嫔妃以她為尊。”
黃帝很意外,嘆道:“豐隆這孩子也是個重情的,難怪他會貪功冒進,原來竟是為了馨悅。”
颛顼說:“看似豐隆是被相柳射殺,實際上,他是被神農馨悅逼死!如果不是豐隆,我真想……神農馨悅!”颛顼面無表情,語氣十分平靜,可自豐隆死後,一直壓抑着的怒氣終是迸發出了來,他的手緊緊握成拳,無聲的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變成了粉末。
黃帝淡淡道:“難道你就沒有錯嗎?馨悅為什麽會想殺小夭?如果她不殺小夭,何來她逼豐隆?你小時候,我就給過你選擇。你選擇的是舍私情、全大義!一直以來,你從沒讓我失望過!可在小夭的事情上,你讓我非常失望!”
自從禪位,黃帝對颛顼一直溫和,第一次,他說了重話。
颛顼看着黃帝,坦然地說:“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慮了自己,自爹爹戰死,娘親自盡,我一直嚴苛的要求自己,從無一日,從無一事敢怠慢,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爺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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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無聲地嘆息,他何嘗不明白呢?黃帝神色緩和:“豐隆的死如果處理不好,會釀成大禍!你先回紫金頂吧,記住,你是整個天下的君主,必須要以整個天下的利益為先!”
颛顼默默地給黃帝行禮告退。
經過鳳凰樹下的秋千時,颛顼回頭看向小夭的屋子。昏暗的燈光透出,卻不知道小夭在幹什麽。
苗圃碎步跑到颛顼面前,行禮說道:“小姐請陛下離開前去見見她,她有話和陛下說。”
颛顼露出笑意,快步走進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為颛顼斟了一杯酒,小夭舉起酒杯,緩緩倒在地上:“豐隆,請飲!”
颛顼也将酒灑在了地上。
小夭說:“出征前,豐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只能盡力完成他的拜求。”
颛顼蹙眉,不耐煩的說:“如果是想談馨悅,我已經答應了豐隆。”
小夭嘆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你雖然答應了豐隆,心裏卻壓根兒沒原諒馨悅,甚至因為豐隆的死,越發憎惡馨悅。縱然你會信守承諾,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悅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的真實情緒。”
颛顼冷冷地說:“怎麽像是她的事,我會做到承諾。”
小夭說:“其實,馨悅和我有些像。因為父母不得不承擔責任,我被母親遺棄在了玉山,她被父親遺棄在了軒轅城,少時的不愉快經歷讓我們的心又硬又冷,必要時,都是狠毒無情的女子。馨悅倚靠這家族親人,卻又不完全相信家族親人,他周圍的男人,父親、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責任和使命,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她緊張、多疑、偏執、狠毒。我沒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對馨悅的憎惡,只希望你每次見到她時,心懷一些憐憫,畢竟她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
颛顼說:“小夭,她和你一點都不想!也許你們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可你因為經過痛苦所以珍惜每一點溫暖,不管是師傅、阿念,還是老木,苗圃、左耳。不管他們給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悅卻因為經歷過苦難,變得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別人給了多少,只要一點沒順她的意,她就全盤否定,覺得別人都辜負了她!小祝融和豐隆為他做的還少嗎?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後的權勢和尊榮,難道我沒有給她嗎?她只把我看做交易,卻妄想我能像對你一樣對她?這世上,不止她受過罪、受過苦!”
小夭道:“我今日跟你說這些,不僅僅是為了豐隆,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悅。”
颛顼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麽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趕緊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颛顼離開後,小夭神色恍惚呆呆的坐着。苗圃問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揮揮手,示意別打擾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寫下和塗山氏有恩怨利益,有握有實權的氏族和人名:防風氏、神農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寫了下來。
防風氏——因為防風意映,他們肯定恨璟,璟若死了,有防風氏血脈的塗山瑱會繼位,他們肯定樂見其成,但防風氏有能力和塗山氏對抗嗎?
神農氏——馨悅再恨她,也不會瘋狂到想去殺璟,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順利嫁給璟。小祝融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樂業,璟活着對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會兒,把“神農氏”抹去。
赤水氏——因為豐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獨大,璟若不在了,的确能讓赤水氏變得更強大,但……小夭想起豐隆提起璟時的悲傷,出征前,豐隆和她告別時的爽朗笑聲,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後,小夭的視線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賊喊捉賊不是沒有可能。防風意映隐居在清水鎮,瞞得了天下人,卻不可能瞞過相柳。殺了璟,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處,卻可以給颛顼帶來很多麻煩,處理不好就發氏族紛争。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寧可錯殺,也不願放過,以小夭冠絕天下的毒術,必定會有很多氏族的族長和長老莫名而死,一定會引發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只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變成一場浩劫,讓共工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相柳的名字,是你嗎?是你嗎?
苗莆好奇地看着案上留下的幾個名字,不明白小夭為什麽半夜都不肯睡,對着幾個名字發呆。“小姐,你寫他們的名字做什麽?”
小夭笑了笑,将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卻畏懼地打了個寒戰。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對潇潇下旨時的神情,雲淡風輕一句話,卻是無數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從窗戶外翻了進來,小夭說:“你去刺殺防風氏的族長,但不要殺死他。刺殺他三次,看他能調集到多少高手保護自己,回來告訴我。”
左耳不說話,也不行動。
小夭說:“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小月頂半步。”
左耳道:“好!”轉身就走。
苗莆滿面擔憂,都顧不上和小夭說一聲,就追了出去:“喂,你等等,我給你準備點東西。記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只需要弄點動靜出來,讓他感受到有危險就可以了……”一會兒後,苗莆撅着嘴,一臉怒氣的回來了。
小夭笑道:“別擔心,左耳遠比你想象的聰明厲害,只要別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只要別碰到那個比他更厲害的同類,無論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說:“我才不擔心他呢!誰會擔心那個野蠻無禮、粗魯愚笨的家夥?”
小夭忍不住搖搖頭,女人,你的另一個名字應該叫口是心非。
經過大半年的仔細調查,小夭留下的幾個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晝思夜想,時不時會在案上、地上寫下“相柳”二字,對着發呆。其實,能分析的都分析過了,現在心裏翻湧的一句話不過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擔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麽,有時候小夭像被遺棄的孩子,非常迷惘悲傷害;有時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劍,在冷酷地擇人而噬。如果換成往常,陛下應該能發現小夭的異常,可是因為豐隆将軍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來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爾待得時間長一點,卻是和黃帝陛下商量事情。
潇潇像以往一樣來問過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說,也不能說。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經小夭許可,說出的任何話都是背叛。苗莆只能奏報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卻無意識地一直寫着“相柳”。
苗莆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寫那個名字,有時候還念念有詞,‘是你、不是你’究竟什麽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該如體去求證?”
苗莆終于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順着小夭的話,問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個握有實權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過了,難道還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煩惱,用力拍自己的頭。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頹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後,也不知道他何時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獸一般冷漠狡黠,專注地盯着小夭。
小夭問:“你想說什麽?”
左耳說:“不是相柳!有一個權勢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還有她沒想到,左耳卻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誰?”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來,氣指着左耳:“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麽?”
左耳一臉迷惘,困惑地問:“我說錯了?陛下沒有權勢嗎?那是我理解錯了權勢的意思。”
左耳的樣子讓小夭沒有辦法生氣,她耐心地解釋道:“陛下很有權勢,非常有權勢,應該說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麽,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掉了,小夭說:“陛下跟璟沒有恩怨,更沒有利益糾葛。”
左耳用沒有絲毫起伏的音調,冷靜地說:“他們有恩怨。”
小夭無奈,被氣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們了?你懂不懂什麽叫恩怨?”
“我懂!就是争奪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領地、更多的獵物。”
“好吧,類似于野獸的這種糾紛。你說,陛下怎麽可能和璟去争奪這些?”
“每年春天,不為了洞穴、領地、獵物,還有一種争鬥。只要雄獸看中同一只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小夭反應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話,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聽話地離開了,小夭跳下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說八道!人能和野獸一樣嗎?”小夭搖搖頭,甩開了左耳說的話。
可是,不知不覺中,左耳上說過的話留下了影響。每當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證璟的死因時,颛顼就會跳進她的腦海裏。小夭被這種可怕的思緒吓住,立即屏息氣,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總會時不時地想到颛顼和璟之間的一舉一動,線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細節,都漸漸浮現。
豐隆臨死時,颛顼親口對豐隆說:“我這一生注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已,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托付給你!”
小夭知道颛顼并不喜歡璟,她以為那是因為璟傷害過她,也以為是因為颛顼認為璟配不上她,至少颛顼一直認為豐隆遠比璟優秀,更願接受她嫁給豐隆,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颛顼對她的感情,再回看過去,很多事不再像當年她以為的那樣,發現曾經的感受和事實不一致。小夭越發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後來,小夭幾乎整日躺在榻上,回憶過去。
當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時,外祖父黃帝想賜她軒轅氏,讓她真正地就成軒轅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貴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護。颛顼卻堅持賜小夭西陵氏,甚至為此第一次和黃帝起了争執……小夭當時只惦記着要和璟“門當戶對”,壓根兒沒有深思颛顼為什麽不肯讓她成為軒轅王姬。
在阿念和颛顼成婚前一夜,颛顼怒氣沖沖地來找她,不允許她參加他的婚禮。
小夭問:“你一次都沒有高興過嗎?”
颛顼說:“沒有。”
“我想你總會高興一次的,遲早你會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是什麽感覺,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歡喜,我想在別人恭喜我時,開心地接受。”
“肯定會知道的。”颛顼笑說:“我也是這麽覺得,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我肯定會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會等到。不過,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許因為她就對阿念不好。”
颛顼溫柔地看着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麽?”
颛顼笑着說:“只要我娶了她,這事我全聽她的。”
“什麽?”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颛顼,“你……你有點骨氣好不好?什麽叫全聽她的?你可是一國之君啊!”
颛顼慢悠悠地說:“這可和骨氣沒關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順着她,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事,我一定不會做。”
小夭連狠命戳都覺得不解氣,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順眼,萬一她說我的壞話,你也聽她的?”
颛顼笑得肩膀輕顫,小夭有點急了,掐着他說:“你回答我啊!”
颛顼一臉笑意的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雙手舉在頭兩側,大拇指一翹一翹,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脅淨勢,半天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說清楚,到那一日,你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都聽行不行?”
“不行!”
“也許你們倆說的話都一樣。”
“不一樣的時候呢?”
颛顼說:“也許沒有不一樣的時候。”
傍晚,颛顼來小月頂,看到小夭又懶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簾,走到榻邊坐下:“你怎麽了?最近老是沒有精神的樣子,聽爺爺說飯也不好好吃。”
颛顼溫和地問:“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起出海去玩,豐隆、意映、篌都在,那時馨悅還很驕傲活潑……也沒覺得過了多久……可是……豐隆、意映、篌都已經死了,璟也離我而去。”
颛顼對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颛顼斟了兩杯酒,小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溫柔:“我知道,在你眼中,豐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覺得璟目光短淺,只想着為塗山氏賺錢,行事又優柔寡斷,連篌和意映都擺不平。”
颛顼想起了豐隆臨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語,只覺得胸中憋悶難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沒有否認小夭的話:“我的确曾經這麽想。”
小夭說:“你們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賴上了我,可是實際上,是璟救了我。”
颛顼愕然的看着小夭。
小夭說:“離開玉山時,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之後碰到的那些事,我給你提過,卻沒仔細講過,不是因為我忘記了,而是那幾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難以啓齒。被九尾狐妖關在籠子裏打罵折磨時,被他逼着吃下難以想象的惡心東西時,我活的連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們抛棄了我,讓我經歷這噩夢般的一切。我是熬過來了,但心已傷痕累累!我遇到璟時,他比最肮髒的乞丐都肮髒,本來只是一念間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當我發現他身上的傷時,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強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陰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經歷過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麽殘忍地折磨羞辱後,變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舊溫和善良、信任他人,卻非常非常難!但璟做到了!他讓我明白,不管別人怎麽對我們,我們都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心依舊柔軟美好。哥哥,你覺得他處置篌時優柔寡斷,可你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傷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殺了我嗎?”
颛顼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傷害我的事!”
“璟對篌何嘗不是這樣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愛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樣,堅信篌不可能傷害他。我本來以為,璟經歷了篌的背叛和傷害,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變,但是他沒有!哥哥,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堅強嗎?看似和我們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打敗他所遇見的苦難。”
颛顼沉默不語,如果是以前,他縱然嘴裏不說,心裏也不會認同,但現在他不确信了人。一個對天下大勢分析得那麽精準的人,一個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如何去複仇嗎?
小夭說:“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告訴他‘我不會付出,也不會相信’,他對我說‘他會先付出,他會先相信’,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說老實話,我雖然感動,也只是感動一瞬,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在我看來,做得了一時,做不了一世!何況人心善變,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經歷那些事之後,還能說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話嗎?還願意去這麽做嗎?”
颛顼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
小夭說:“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說,時時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雖然我從來沒有說過,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許在你眼中,我什麽都好,可實際上,和這樣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颛顼淡淡地說:“他也許是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為了防風意映,把你傷到吐血。”
小夭嘆氣:“是啊!璟的确有做錯的地方,可我何嘗沒有錯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處理好這事,可我偏偏什麽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觀地看着,等着璟向我證明。那時我還不懂,相戀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卻一定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我們犯了錯,所以我們承受懲罰。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犯點錯很正常,只不過我們的錯被防風意映和塗山篌利用了而已。”
颛顼一直不敢去深思豐隆臨死前的話,可那些話一直萦繞在他心間,灼燒着他。此刻,壓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緒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煩地說:“就算璟千好萬好,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不管怎樣,璟已經死了!”
“砰”一聲,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紮入了手掌。
颛顼忙拉過她的手,一邊清理琉璃碎片,一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本來是看你不高興,想陪你喝點酒,讓你高興一點,我卻……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說什麽,都慢慢說吧,我會仔細聽着!”颛顼低着頭,把碎琉璃一點點挑幹淨。挑完後,又仔細檢查一遍,才幫小夭上藥。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傷口,颛顼卻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斷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颛顼,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左耳說:“雄獸只要看中同一只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鳳凰林內,颛顼将鳳凰花插到小夭鬓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塗山璟。”
小夭的淚珠猶如斷線的珍珠,簌簌墜在颛顼手上,颛顼擡起頭,焦急地問:“怎麽了?很疼嗎?”
小夭一言不發,只是落淚。
颛顼急得問:“小夭,小夭,你究竟哪裏難受,我立即傳召鄞。”
小夭問:“是你派人去清水鎮幫塗山篌的嗎?”
颛顼微微一僵,又立即恢複了正常,不過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着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覺不到。颛顼說:“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想知道真相。颛顼,是你派人去幫塗山篌的嗎?”
颛顼想否認,可是他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否認,他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為她已經經歷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可沒想到原來世間至痛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拿着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開你的骨頭,五髒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膚在痛,連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以痛苦都不抵現在的萬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墜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閉上了眼睛,甚至無法再看颛顼一眼:“滾出去!”
“小夭”颛顼緊緊地抓着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把手從他的掌中掙脫了出來剛剛長好的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手。
“小夭……”
“滾!”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幾案,酒器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她臉色發青,身體簌簌直顫,猶如一葉即将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聽我說……”
“我讓你滾!”小夭的掌上出現了一把銀色的小弓,她開始搭箭彎弓,只是眼睛依舊閉着,她緊緊地咬着嘴唇,咬的血都流了出來。颛顼一步步倒退着走到了門口,卻不肯跨出去,一道門檻就是兩個世界,一個有小夭,一個沒有小夭。
黃帝聽到動靜,匆匆趕來,一看小夭和颛顼的樣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颛顼拽出屋子。他一邊掌間蓄力,戒備地看着小夭,一邊急促地對颛顼說:“立即離開!不要比小夭殺了你和她自己。”
黃帝用力把颛顼推到暗衛中,對潇潇命令:“立即護送颛顼回紫金頂。”
潇潇不顧颛顼的掙紮,強行把颛顼推上了坐騎。
坐騎馱着颛顼,剛剛飛到空中,一聲椎心泣血的悲嘯從屋內傳來。颛顼回頭,看到小夭睜開了眼睛,她唇角是殷紅的血,手上也是殷紅的血,漆黑的雙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艱難絕望時,小夭都在他身邊,每次他回頭,總能看到她溫暖堅定的目光,可現在她卻用最冰冷無情的目光看着他。颛顼就好似五髒六腑都被剖開了,痛得他整個人站都站不穩,軟跪在了坐騎上。“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騎回頭,潇潇甩出長鞭,勒住了坐騎的脖子,強行帶着坐騎往前飛。
“小夭!”颛顼的叫聲無限凄涼,傾訴着他願意用一切去守護她,也願意做一切讓她快樂無憂。可小夭什麽都聽不到,她手一松,一只銀色小箭射入坐騎小腹,一箭斃命,坐騎急速下墜,幸虧潇潇反應快,立即把颛顼拉到了自己的坐騎上。
又是一箭飛來,射中了颛顼的發冠,所有人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颛顼披頭散發,呆呆地看着小夭。明明靈力不弱,他卻絲毫沒有躲避的念頭,這一刻,颛顼竟然想起了母親自盡時的樣子,她心口插着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顫抖,卻笑着跳入了父親的墓穴。原來情到深處,真的會寧死也不願失去,他終于理解了母親的選擇。
颛顼用力推來潇潇,面朝着小夭的箭鋒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衛們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沖上去想擊殺小夭,颛顼吼叫:“不許傷她!不許!誰敢傷她,我就殺了誰!”
黃帝擋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颛顼已經一時糊塗,你不能再糊塗!”
小夭盯着黃帝,身子搖搖晃晃,喃喃說:“你早知道!你們都騙我!”黃帝和颛顼是她世間僅剩的血緣至親,卻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氣血翻湧,連射了兩箭,已經神竭力盡,手中的弓箭漸漸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黃帝抱住了她,對空中的颛顼怒叫:“你還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嗎?”
颛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耳畔風聲呼嘯,就好像耳畔有人一直在悲鳴。這一生每個決定都有得有失,他從沒有後悔做過的任何事,可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個陌生的念頭,我做錯了嗎?
黃帝下令,給小夭用了安心寧神的藥,小夭幽幽轉醒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卻全身酸軟無力,又倒回了榻上,這是過度使用力量、透支身體的後遺症。
苗圃扶着小夭靠坐好,小夭揉着酸痛的手指說:“我這是怎麽了……”颛顼悲痛欲絕的臉突然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颛顼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磨難,早被千錘百煉得堅如磐石,即使做夢,小夭也不可能夢到這樣的颛顼,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殺颛顼?”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也許她是希望苗圃告訴她,一切都只是噩夢!
苗圃蒼白着臉,低下了頭。
是颛顼殺了璟!而讓颛顼動殺機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真寧願永睡不醒!其實,她最應該射殺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來,可那笑聲比哭聲更讓人難受,苗圃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黃帝走了進來,苗圃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間,黃帝蒼老了很多,他默默看着小夭,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縱然他智計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後,黃帝說:“颛顼已經鑄成大錯,就算你殺了他,也不可能讓璟活過來。”
小夭痛苦地問:“你們是我最親的親人,卻一個殺了我的夫婿,一個幫着隐瞞欺騙!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
黃帝嘆息:“對不起!我盡力化解了。颛顼是個聰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舍,我以為他能明白……可我還是低估了他對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時,說什麽都已經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輩子都不知道。”
“自從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麽對付他。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讓他做我的藥人。聽說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發明了無數酷刑,其實他可真笨,想要這麽人應該先學好醫術,只有醫師才知道人體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醫師才能讓一個人經受了以前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卻依舊活着……”小夭悲笑起來,“竟然是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