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委心任去留
清晨,璟坐在榻邊,叫道:“小夭,小夭……”
小夭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嘟囔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璟說:“昨兒晚上,你可是答應了烈陽和阿獙,今日要一起去為岳母和岳父掃墓。”
小夭揉揉眼睛,清醒了。
昨兒送走了黃帝和颛顼,他們重回大殿,繼續喝酒。
幾百年後,阿獙和烈陽重回故地朝雲殿,在阿珩女兒的婚禮上,與故人白帝重逢,更多的故人卻已不在,百般滋味上心頭,都喝酒如喝水。
小夭陪着他們也喝了很多,即使酒量再大,也喝得暈暈乎乎,似乎提起娘,還和烈陽抱頭大哭了一場。後來,好像是璟把她抱回屋子……
小夭猛地坐起:“我們成婚了?”
璟摸了摸小夭的額頭,故作納悶地說:“沒聽說醉酒會失憶。”
小夭結結巴巴地說:“昨夜……昨夜我……你……我們……”
璟含笑道:“昨夜你醉的厲害,讓你睡了。以後日子還很長,我不着急。怎麽?你很着急?”
小夭瞪了璟一眼,紅着臉開始洗漱穿衣。
穿戴整齊後,小夭和璟去找烈陽和阿獙。
用完早飯,四人一起去祭拜小夭的親人。
雖然璟早知道小夭的親人都葬在這裏,可親眼看到六座墳墓時,還是很震驚。
烈陽和阿獙一座座墳墓祭奠,小夭把璟介紹給外婆和舅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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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看璟、烈陽和阿獙都神情嚴肅,笑道:“喂,你們別這樣!今日可是我的好日子,多笑笑!外婆和我娘他們也會喜歡看到我們笑!”
烈陽點點頭,對阿獙感嘆道:“阿珩的女兒是真長大懂事了。”
小夭撇嘴:“說得好像你很懂事一樣,這話阿獙說還差不多。”
阿獙忙道:“你們兩吵嘴,千萬別把我拉進去!我中立,誰都不幫!”
小夭挽住璟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說:“好稀罕嗎?我如今有人幫!”
烈陽看看小夭和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來,小夭倚在璟的身上,也是笑。笑語聲回蕩在山林間,墳茔四周的野花随風搖曳,好似随着笑聲起舞。
烈陽和阿獙又住了幾日後,告辭離去。
小夭和璟送完他們後,去軒轅城找父王和阿念。
反正五神山無事,阿念打算多住一段日子,陪陪父王。這幾日,她都随着白帝去了打鐵鋪,幫點小忙,甚至跟着侍女學做菜。
小夭和璟道打鐵鋪時,阿念和白帝不在,苗莆說白帝帶阿念去那個號稱千年老字號的破酒鋪子喝酒去了。小夭不禁笑起來,對璟說:“看來父王打算給阿念講講他過去的經歷了,我們不去打擾他們了。”
兩人在街上随意逛了一圈,小夭帶璟去了一家飯館,點了一些軒轅的風味菜肴。
兩人正在安靜用飯,七八個士兵走了進來,領頭的官爺滿臉喜氣地大叫:“店家,上好酒好菜!今日我請客,見者有份!小二,給每個人都上一杯酒,慶賀軒轅軍隊打了大勝仗!”
店內的人都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原來是蓐收大将軍又打了勝仗,幾個食客笑道:“蓐收将軍最近不是一直在打勝仗嗎?”
請大家吃酒的官爺說:“這次是非同一般的大勝仗!九命相柳死了!你們這些商人肯定不知道相柳那厮有多兇殘厲害……”
猶如猝不及防間,被利刃穿心,小夭只覺雙耳轟鳴,胸口疼痛欲裂,手中的酒杯掉落。
璟擔心的叫:“小夭!”
小夭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就這麽死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什麽感覺都沒有……”她突然想起,情人蠱已經被王母解了,她的确不可能有感覺,小夭眼前發黑,身子向後軟去。
璟忙扶住小夭:“我們先會軒轅山,讓苗莆拿父王的令牌去打聽一下。”
小夭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心頭嘴邊翻來覆去都只是三個字“不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朝雲峰。
璟吩咐着苗莆,又對她說了什麽,她卻什麽都聽不清。
苗莆匆匆離去,感覺中,好像只過了一會兒,又好像過了很久,苗莆回來了。
小夭立即問:“是假消息吧?”
苗莆說:“應龍大将軍說相柳戰死了。”
小夭厲聲尖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苗莆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說話。
璟端了一大碗烈酒,半強迫着小夭喝下,他柔聲問:“你還要聽嗎?如果不想聽,我陪你喝酒。”
小夭扶着額頭,對苗莆說:“你繼續說吧!”
“赤水族長死後,陛下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全殲共工軍隊!蓐收大将軍集結二十萬大軍圍剿共工軍隊。在軒轅的猛烈進攻下,共工的軍隊節節敗退,縮在深山不出,不正面應戰。蓐收大将軍堅壁清野,放火燒山,逼得共工不得不撤出山林。陸上都是軒轅的軍隊,不僅有蓐收大将軍的軍隊,離怨将軍的二十萬大軍也随時可以策應,共工只能率領軍隊逃往海上。蓐收大将軍早料到共工只能逃往海上,早派了精通水戰的禺疆将軍率領水兵把守,準備截殺共工。本來接話萬無一失,可相柳實在厲害,竟然帶着一隊死士,以弱勝強,擊退了禺疆将軍,為共工開出一條血路。但蓐收大将軍、禺疆将軍一路緊追不放,一連追擊了幾日幾夜,最後,終于在海外的一個荒島上追上了共工。蓐收大将軍領兵将海島重重包圍,據說都動用了上古神器設置陣法,就算共工是條小魚,也逃不掉。禺疆堅決則帶兵攻上了荒島,和共工展開激戰……”
苗莆的聲音小了下去:“一千多人對十萬大軍,沒有一個人投降,全部戰死。禺疆是神族第一高手,卻一直打不過早已受傷的共工。後來,蓐收大将軍下令所有士兵萬箭齊發,共工被萬箭射殺。他死後,露出了原身,是九頭妖……蓐收大将軍這才知道上當了。”
小夭彎下身子,雙手捂着臉,肩膀在不自禁的輕顫,苗莆不敢再說,璟一邊輕撫着小夭的背,一邊說:“你接着講!”
苗莆遲疑地看左耳,左耳面無表情的颔首,苗莆才有勇氣繼續說:“蓐收大将軍發現上當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的說‘相柳死,最艱難的戰役已經打完’。因為相柳實在傷了我們太多的士兵,聽說很多士兵想拿相柳的屍體洩憤,可蓐收大将軍鞭笞了企圖冒犯相柳屍身的士兵,下令撤退。他們剛撤出海島,相柳的屍體竟然化作了黑血,噴湧而出,毒性劇烈,所過之處,草木皆亡,連土地都變得焦黑,到後來竟然整個海島再無一個活物,所有士兵都很恐懼,連蓐收大将軍都覺得後怕。如果不是他敬重這位對手,不允許任何人亵渎,只怕連他也逃不掉。”
小夭的身子軟軟地伏在了榻上,如果說之前還不相信,那麽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了……這種事只有相柳才能做得出來。
璟對苗莆和左耳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出去。
璟把小夭擁進懷裏,柔聲說:“你要是心裏難受,就哭出來吧!”
小夭臉色泛白,身子不停地打哆嗦,卻自己騙自己,喃喃說:“我沒事!我早有心理準備……剛認識他時,我就知道有這一日,我一直知道!”
璟提起酒壇:“我們喝點酒吧!”
璟給小夭倒酒,小夭端起就喝,一碗碗烈酒灌下去,小夭的臉色白中透出紅來。
天漸漸黑了。
璟說:“你要是不想休息,我陪你去外面轉轉。”
小夭搖搖晃晃的爬到榻上:“我能睡得着。”
璟看她非要和自己較勁,也不再勸,放下了簾帳,躺下休息。
小夭呼吸平穩,一動不動,好像很快就睡沉了。
半夜裏,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帳頂。
她悄悄起身,看璟依舊安穩地睡着,放下心來。她披上衣服,走出了寝殿,坐在玉階前。
宮牆外,一輪皓月,冷冷清清。
小夭想起了清水鎮的月亮,相柳死時,天上的月亮可也是這樣靜靜地照拂着他?他可有想起他們曾一起看過的月亮?
雖然東海與軒轅山遠隔萬裏,但只要相柳願意,總能讓她知道。可是,縱然死亡,他都不屑于和她告別。在他眼中,她和他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一直都是交易,每一筆都清清楚楚地公平交易。
軒轅突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忙忙地在身上翻找,拿出了貼身收藏的狌狌鏡。鏡子裏面有兩段記憶,是他唯一無償留給她的東西了。
一段記憶是在清水鎮時,他因為受傷不能動。玫小六逮住機會,趁機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用竈膛裏拿出的黑炭在他臉上畫了七只眼睛,加上本來的兩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還有一段記憶是在海裏,玫小六和相柳達成交易,相柳帶着她遠赴五神山,為颛顼解蠱。解完蠱後,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追擊,為了躲避追兵,相柳帶着她潛入了海底,那是小夭第一次真正領略到大海的瑰麗多姿。趁着相柳沒注意,她悄悄把相柳自由自在,随意遨游的樣子記憶了下來。
小夭深吸了口氣,用靈力開啓鏡子,一圈圈漣漪蕩開後,卻什麽都沒有。
小夭一下子慌了,一邊說着:“不可能!不可能……”一邊急急地用靈力探查鏡子。可是,不管她尋找多少遍,都沒有了相柳的記憶。
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也徹底消失了!
小夭難以置信,不甘心地翻來覆去地看鏡子:“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突然,她想起了,在她昏迷時,相柳發現了鏡子裏的秘密,還要她将一切删除。等他清醒後,他卻沒有再提,她以為他忘記了,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銷毀了一切!
小夭摩挲着鏡子,含着淚問:“相柳,我在你眼中,真就那麽不堪嗎?你竟然連一段記憶都不屑留下!”
“九頭妖怪!我恨你!”小夭猛地将鏡子狠狠砸了出去,一串串淚珠卻潸然落下。
在清水鎮時,她是玫小六,他是相柳,雖然總是針鋒相對,他卻會在受傷時,藏到她屋子療傷,她也會不知不覺,把從未對人提起的不堪過去講給他聽。
在軒轅城時,他是浪蕩子防風邶,溫柔體貼、玩世不恭,卻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地傳授了她十幾年的箭術。
在海底沉睡了三十七年時,他們曾夜夜相伴,那大概是相柳最溫和的時候,沒有利用交易、沒有針鋒相對,有的只是一個帶着另一個在海底徜徉,一個偶爾說幾句話,一個永遠的沉默。
在赤水婚禮上,他來搶婚,要她履行承諾,還問璟要了三十七年的糧草,他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失去了一個虛假的身份,她卻名譽盡毀。
從那之後,他是共工的将軍,她是颛顼的妹妹,兩人每次說話都刀光劍影。
最後一次見面,是因為豐隆的死,在兩人曾一起游玩過的葫蘆湖上,她想射殺他,他利用璟的死煽動她為璟報仇。那一夜,他幾乎要盡了她全身的血,只是為了儲備一點療傷的藥丸。她恨他冷酷,發誓永不相見!
如果她知道那是他們此生此世最後一次見面,她一定會說點別的,不管他對她多冷酷無情,她也不想說那些話!
小夭淚流滿面,仰着頭,無助地看着天。
相柳,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連最後的記憶都不肯留下……難道百年相識,對你而言,都只是交易算計嗎?
相柳走的太決絕,沒有片言只語留下,連屍骨都化成了毒水,再沒有人能回答小夭的問題。
璟從小夭身後抱住她時,小夭才發覺天已蒙蒙亮。
被冷風吹了一夜,小夭身體冰冷,璟用靈力溫暖着她的身體:“什麽時候起來的?”
小夭一邊匆匆地擦去眼淚,一邊心慌地說:“剛起不久。”
璟在她後頸上,輕輕地吻了下。
小夭無力地靠在了璟懷裏,半晌後,她低聲說:“剛才我說假話了,我起來很久了,其實,我昨夜一直沒有睡。”
璟輕聲說:“沒有關系!縱然親密的夫妻,也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很痛苦,更需要獨處。”
小夭不安:“我……我……”
璟捂住了她的嘴:“不要把你的夫君想的太小氣,相柳對你有數次救命之恩,我對他很感激。”
小夭的眼淚緩緩滑落,濡濕了璟的手掌,璟卻一言未發,只是靜靜地抱着小夭。
小夭喃喃地說:“雖然我一直警告自己他是颛顼的敵人,可我……我并沒有準備好!我好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那麽狡猾,想活着總能活着!”
璟沉默不語,他知道小夭不需要他說話。
“他就是太狡猾了,才不想活着!有一次,他對我說‘其實,對一個将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場上’,他為自己選擇了最好的結局!”
“什麽最好的結局?他就是世間最傻的傻子!他對得起共工,對得起所有死去的袍澤,可他對得起自己嗎?”
“我才是傻子!他根本不在乎,我為什麽要難過?我不要難過……”
小夭邊哭邊說,漸漸地,話少了,到最後,她蜷縮在璟懷裏,沉默地看着高高的鳳凰樹。一朵朵緋紅的落花凋零在風中,就如一幕幕逝去的往事,不管曾經多麽絢爛美麗,都終将随風而逝。
小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璟,我想離開了!”
“我們去哪裏?”
“去海上!萬裏碧波,天高海闊,相柳曾說過海外有很多無名小島,也許我們可以找一個美麗的小島安家。”
“好!”
小夭本想讓左耳和苗莆跟着白帝,等左耳學會鑄造技藝後,哪裏都可安身,可苗莆哭着要求:“小姐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左耳默不作聲,卻一直盯着小夭,顯然比苗莆更難纏。
小夭只得投降:“只要你們不怕苦,就跟着我和璟把!”
小夭開始收拾行囊。其實,主要就是慶典結婚時收到的禮物。外祖父送了兩箱珠寶首飾,應該是外婆的遺物;父王的禮物是他親手鍛造的一柄短刀、一把匕首;颛顼的禮物非常實用,是軒轅城內的一座宅邸,軒轅城外的百畝良田;阿念的禮物是一捆扶桑神木;烈陽的禮物是一對靈丹妙藥,估計是他幾百年來收羅的,連見慣了好藥的小夭都暗自咋舌;阿獙的禮物是一對用玉山古玉琢的同心佩,一個用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都是他親手做的。
小夭從外祖父送的首飾裏挑了三件喜歡的收了起來,留做紀念;父王送的短刀和匕首既可做防身兵器,又可以用來削水果,留下;颛顼的禮物,小夭仔細看了一會兒後,收了起來;阿念的禮物也是仔細收好;烈陽的禮物自然是要全部藏好;阿獙送的同心佩平平日戴着可以頤養身體,關鍵時刻還可以當奇藥續命,小夭把玩了一會兒,順手給璟系了一塊在腰間,自己也戴上了另一塊。
最後是大肚笑娃娃……小夭一開始就很好奇,阿獙為什麽不用玉山桃木,卻用了扶桑神木,扶桑神木無火自燃,并不适合用來雕刻東西。也不知道阿獙用了神木法術,才能讓這塊扶桑神木不燒手。
小夭捧着大肚笑娃娃,對璟說:“阿獙可真逗,人家雕的胖娃娃就是頭大,他的娃娃連肚子都大,難道表示這胖娃娃是因為貪吃才胖的?”
璟看了一眼大肚笑娃娃,說道:“這是數萬年的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劍不傷,可不好做,阿獙應該費了不少心血。”
大肚笑娃娃看起來沒什麽實際用處,但小夭覺得可愛,捧在手裏越看越喜歡。大大的腦袋,大大的肚子,穿着個石榴圖的肚兜,咧着小嘴,笑的憨态可掬,小夭也忍不住對着他笑起來。
這是幾日來小夭第一次展顏而笑,璟終于松了口氣,低聲對苗莆叮囑:“把這個笑娃娃一定要收好了!”
離別的那日天氣晴朗,微風徐徐,正式适合遠行的日子。
白帝和阿念送着他們來到了官道,道路兩側綠柳成蔭,不少人在此折柳送別,時不時有凄切的笛聲、嗚咽的哭聲。
左耳和苗莆一個挽着馬車,一個坐在車轅上,等小夭和白帝話別。
小夭對阿念說:“你若在五神山呆的無聊時,就來軒轅山看父王,但記住,永不要踏足中原!永不要過問颛顼的事情!”
阿念道:“你放心!我依然如當年一樣喜歡颛顼,可曾經的哭泣讓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阿念。你可別忘記,我連戰場都已上過,仗雖然是句芒幫忙打的,但所有的鮮血和死亡,是我自己去面對的。”
小夭徹底放心了。
白帝問璟和小夭:“想好去哪裏了嗎?”
璟回道:“沒有,先四處走走,如果能遇到兩個人都喜歡的地方,也許就會住下來。”
白帝半開玩笑地說:“定居下來後,記得告訴我們,千萬別一去就總計杳然。”
璟笑了笑,什麽都沒說,和小夭一起跪下,給白帝磕了三個頭。小夭說:“父王,您多保重,我們走了。”
白帝暗嘆了口氣,笑着說:“你們去吧!”
璟和小夭上了馬車,車輪辘辘,彙入了南來北往的車流中。
小夭乘坐的馬車,普普通通,與所有行在路上的車輛一樣,分辨不出車上的人與其他人有何不同。
白帝的目力雖好,也漸漸分不清楚哪輛車是小夭乘坐的,只看到無數輛車在趕路。所有行人都是世間最平凡的人,小夭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個。
白帝心中滋味難辨,有悲傷,更多的卻是釋然。
小夭有着世間最尊貴、最沉重的姓氏,她的母親曾盡全力想掙脫,都沒有掙脫,她卻終于掙脫了。
小夭有駐顏花,璟是九尾狐的後裔,一旦離去,他們就會徹底消失。
白帝早已察覺到璟和小夭的心思,卻一直沒有點破,反而故作姿态,任由黃帝和颛顼以為小夭會留在軒轅城。
幾百年前,當小夭逃離玉山、流落民間時,大概就已注定今日的結局。她短暫的回歸,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見證了大荒的統一,也許只是為了完成她母親的遺願,讓颛顼平安。如今阿珩的遺願已了,小夭選擇了水歸海、鳥入林,再次回到了她來的地方。
白帝帶着阿念,安步當車,慢慢走回鐵匠鋪。
此時正是軒轅城內最熱鬧的時刻,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小夭有可能是那當垆賣酒的小娘子,有可能是在藥堂內打瞌睡的醫師,有可能是那搖着扇子追孩子的婦人……
白帝不禁微微笑着,等颛顼找不到小夭時,肯定會震怒,但他遲早會明白,小夭在芸芸衆生中,芸芸衆生就是小夭,只要這天下太平,他們的小夭就會快樂地生活着。
番外: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群山連綿,層林起伏。
在一處靠近水源的山谷內搭建着一座又一座營帳。此時天已盡黑,本該篝火熊熊,營帳千燈,可是,為了隐匿蹤跡,漆黑的山谷裏,不見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音,只有一隊隊衣衫污濁、神情疲憊的士兵來回巡邏着。
相柳悄無聲息地走過一座座營帳,如雪的白衣猶如一道微風,緩緩飄過營地,成了壓抑黑夜中唯一的明亮,每個看到他的士兵不知不覺中都覺得心情一松,精神振作了一點。
很多年前,曾有新兵不滿地對老兵抱怨:“那個九頭怪整日顯擺什麽?我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相親,非要穿得那麽紮眼嗎?”
已經歷經生死、親手焚燒過袍澤屍體的老兵們總是帶着滄桑,淡然而笑:“等打上幾次硬仗後,你們就明白了!”
等新兵們的眉梢眼角也染上了滄桑時,他們理解了老兵的話。所有士兵都害怕紅到白色的身影,可在戰場上,只要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出現,就會立即吸引敵人的注意,最厲害的攻擊都被他引走了,總會有更多的士兵能活到下一次戰役;在夜晚的營地,只要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不管敵人距離自己多麽近,士兵都能睡得踏實。
當焚燒過一具又一具并肩作戰的袍澤屍體後,士兵們覺得自己明白了相柳為什麽總是一襲白衣——也許他只是太狂傲自大,想讓敵人能一眼看到他;也許他只是個好将軍,想讓所有浴血奮戰的士兵,不管多麽黑暗時,都能一眼看到他。究竟是哪個原因,沒有人敢去向相柳求證,相柳為什麽總穿白衣的原因成了營地裏永遠争論不出結果、卻永遠被争論的話題。
相柳巡視過了營地,走到了山頂上,居高臨下地俯瞰着營地。
遠處的山林有隐隐火光,那是蓐收在放火燒山、逼他們應戰。最後決戰的一刻就要來了,所有士兵都清楚自己的命運,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條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們已經被時光無情地抛棄,成為了多餘的人,死亡是最好的解脫,也是最好的歸宿。
相柳在青石上坐下,拿出一塊扶桑神木的木雕,仔細雕琢着,一個憨态可掬的大肚笑娃娃已經成形,只眉眼還差了一點。
相柳仔細雕好後,上下打量一番,覺得還算滿意。他把大肚笑娃娃頭朝下,倒放在了膝上,打開底座,露出中空的肚子,又拿出一枚冰晶球。
晶瑩剔透的冰晶球裏包裹着一汪碧藍的海。幽幽海水中,有絢麗的彩色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像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着。一個美麗的女鲛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搭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身旁站着一個男子,握着女鲛人伸出的手,含笑凝視着女鲛人。角落裏,一個男鲛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疏離的姿态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個世界,并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相柳靜靜凝視了一會兒,以指為刃,在冰晶球上急速地寫下了兩行小字。此際,恰一縷皎潔的月光穿過樹丫,照在冰晶球上,将男鲛人旁的兩行小字映了出來: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處可去,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一只白羽金冠雕從空中俯沖而下,落在峭壁上,嘴裏叼着一個玉桶,裏面盛滿了濃綠色的扶桑汁液,靈氣充裕到綠霧萦繞。白雕毛球知道那扶桑神木看着灰不溜秋,實際一個不小心就會把它的羽毛燒壞,它小心翼翼地把玉桶放到相柳身旁,立即跳開了幾步,不敢出聲打擾,只是好奇地看着相柳的一舉一動。
相柳把冰晶球放進了笑娃娃中空的肚子中,不大不小,剛剛容納下冰晶球,蓋上底座,冰晶球被封在了笑娃娃的肚內。冰晶為水,扶桑為火,水火相濟、冷熱相伴,恰好冰晶不再寒氣逼人,扶桑木也不再滾燙灼人,及時沒有靈力的一般人也能拿起扶桑笑娃娃。
相柳把笑娃娃浸泡到扶桑汁液裏。笑娃娃的身子和底座本就是同一塊扶桑神木,只要設置個陣法,過上幾個月,底座就會和笑娃娃長到一起,但現在沒那麽多時間,只能耗費靈力。
相柳以血布陣,用數十顆萃取了上萬年日光精華的日光石做引,催動靈力,玉桶內的綠色扶桑汁液翻湧起伏,猶如煮開的開水。漸漸地,汁液被笑娃娃吸收,越來越少,等汁液完全幹涸時,笑娃娃的身子已經完全和底座長到一起,看不到一絲裂痕,就好像整個木雕是用一塊實心木做的。
相柳用了四五成靈力,想打開笑娃娃,都沒有打開;他又抽出兵器,砍了兩下,笑娃娃也沒有絲毫裂痕,相柳終于滿意地點點頭。
毛球單腳獨立,歪着腦袋,像看瘋子一樣盯着相柳。
相柳凝視着掌上的大肚笑娃娃,笑娃娃眉眼彎彎,咧着小嘴,笑眯眯的看着他,相柳的唇角也慢慢上彎,微微地笑起來。
他把笑娃娃裝進一個袋子,綁到毛球背上,毛球咕咕問,相柳說:“去玉山,告訴獙君,這是他送給小夭的結婚禮物。”
毛球瞪大鳥眼,嗷一聲尖叫,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九頭妖做的東西,卻要說成是那只狐貍做的,相柳打了它腦袋一下,冷斥:“別廢話,就這麽說!”
毛球喉嚨裏咕嚕咕嚕幾聲,振動翅膀,騰空而起,向着玉山的方向飛去。相柳仰頭,目送着毛球越飛越遠,漸漸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還記得清水鎮外初相逢,你嬉皮笑臉、滿嘴假話,唯一的一句真話是: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
數十年箭術,你已有力自保,不必再危急時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想守護的人;一個如意情郎,你已有人相依,不必再形單影只,與孤寡作伴;天高海闊,你已有處可去,不必再被人追逼、無處安家。
相柳在心裏默默地說:小夭,從今往後,我再不能守護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願你一世安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