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可這也太奔放了!……
馮筠很清楚,此事與雲珏毫無關系。
她之所以會不辭辛勞幾度插手,只是因為尹敘。
不等雲珏開口,馮筠又道:“請雲娘子放心,馮某知你為何如此,馮某對尹兄并無怨怼,正如祭酒所言,此事已揭過,馮某不想再生波瀾。”
馮筠的措辭并不溫和,說是逐客令也不為過。
但凡換個女子,此刻少不得憤怒羞惱,道他不識好歹。
然雲珏只是靜靜聽他說完,臉上露出幾分思索之色,慢悠悠道:“你既下逐客令,我便沒有厚着臉貼上來的道理。”
她眼珠滴溜溜轉,語氣一轉:“我也不喜歡為瑣事糾纏,你方才不是說欠我人情,又請我不必再來麽?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不僅不會再來打擾你,什麽人情俗禮,咱們都兩清。”
馮筠神色淡定,主動道:“你想問,這件事中,是誰抄襲了誰?”
雲珏卻搖頭:“尹敘不可能抄襲你的詩作。”
她的語氣太過篤定,甚至不慘雜一絲猶豫與懷疑,馮筠生生一怔,旋即露出幾分自嘲。
“所以,雲娘子覺得……”
“馮師兄你誤會了,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
雲珏打斷馮筠的話,低頭在腰間的兜兜裏翻出一張紙展開來。
“我是想請師兄讀一讀這首詩,然後告訴我,你覺得它寫的怎麽樣?”
馮筠完全跟不上雲珏的思路:“品、品詩?”
她并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是什麽,而是讓他幫忙品鑒一首詩,就算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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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鬧不懂她在想什麽,馮筠還是快刀斬亂麻:“好,一言為定。”
得他首允,雲珏露出笑臉,喜滋滋把自己的詩奉上:“請賜教!”
少女身上帶着一股特別的清香,馮筠眼神輕閃,不着痕跡的退了一步。
雲珏似乎并無察覺,遞交詩文後也沒再往前,神情裏帶着幾分期待,像是個在等待夫子點評的學生。
馮筠輕嘆一聲,展詩細讀——
【小樓倚欄知春來,新燕銜泥暖閣開。對鏡簪花鉛華覆,拂衣搖扇千花擺。裁柳送香難解意,月下花前獨徘徊。吳歌不度巫山外,忽來夜夢入君懷。】
還沒讀完,馮筠心中就已生了赧。
若非雲珏在國子監對尹敘的癡迷人盡皆知,他會以為這是雲珏送他的情詩。
思及此,馮筠又覺無奈。
他曾聽同窗戲言雲珏給尹敘送情詩的事。
就連今日,她也沒耽誤功夫,偷偷跑去看了尹敘好幾次。
或許,她打的是個讓他幫忙品鑒,按照尹敘喜好來修改措辭的主意。
可她或許不知,男人無心無情時,任是再赤誠動人,也不過是感動自己。
而他,一個連家中生計都難負擔的男人,為了在學中出人頭地,得朝廷青睐任用,就已花去了全部精力。
什麽春色,什麽錦上添花的淩雲壯志,亦或是眼前這份小女兒情态,全都無心品評。
對現在的他來說,入朝為官,更多是為穩住生計,奉養寡母以報生養之恩。
然而,面對眼前少女滿懷期待的一雙黑眸,馮筠只能壓下躁意,思索着贊美之詞。
他對男女之情實在不通,想來想去,也只是憋出一句:“寫的很好。”
殊不知,簡單一句,卻讓雲珏雙眸放彩,驟然高興起來。
她上前一步,确認道:“你真的覺得我寫的好?”
馮筠被她的熱情沖的一愣,俊秀的臉頰竟有些生熱,胡亂點頭:“嗯。”
“太好了!”雲珏雙手合十一擊掌,篤定道:“我就知道不是因為我寫的不好,是因為博士對我有偏見,才叫我重寫!”
馮筠一聽,眼珠子險些等出來:“你把這首詩呈交給博士!??”
同一時間,窄舊的小屋外響起一道沉沉的咳嗽聲。
似是被嗆了口水。
雲珏表情一怔,疑惑四顧:“咦,你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蔭蔽的巷道一角,随侍驚惶的看着向來從容有度的郎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下意識要張口。
尹敘搶先豎手,示意他莫要出聲,又飛快抽出手帕按在嘴上,忍過了喉頭那陣難受。
……
馮筠哪裏還聽得到別的聲音。
太大膽了,她簡直太大膽了!
雖聽說過她出身将門,又時常出入玉門關游玩,所以才将性子養的外向奔放。
可……可這也太奔放了!
震驚之餘,馮筠又生出幾分輕視。
這女子明明生來尊貴,有機會也有能力做更多事,卻獨将男女情愛看的比天還高。
且讀書始終是件不可亵渎之事,她竟将情詩作課業,還認為是博士的偏見。
簡直荒誕。
雲珏聽到有人咳嗽,又沒找到人,便不再搭理,注意力重新回到馮筠這頭。
她得寸進尺,厚顏的問:“那你覺得哪裏寫的好?”
哪裏寫得好?
此時此刻,馮筠竟生出一種自己在被這放□□子調戲之感。
将要發作之際,內裏傳來馮母的聲音:“怎麽讓雲娘子站門口呢!好歹給人家倒杯水呀!”
馮筠還沒想好措辭,雲珏已開口:“夫人莫怪,師兄正在指導我一些學業上的難題,這可比吃喝來的重要!”
馮母一聽,只覺自己打擾了他們談話,讓他們聊完了進屋用飯,自己便進屋了。
馮筠看見母親,雲珏先前所為又躍入腦海。
別的不敢說,她在長輩面前讨喜的樣子,倒是真切。
在瞞住母親的事上,雲珏幫了大忙,讓他省力很多。
片刻功夫,前一刻的忍無可忍的心境莫名被拓寬,好像又能忍了。
哄走馮母,雲珏轉身看向馮筠,眼神意思明确——我們繼續說,你覺得好在哪兒?
頂着少女純淨的眼神,馮筠不好再保持緘默。
他費神的想了想,硬着頭皮道:“你的詩……情真意切。”
雲珏明眸更亮,如遇知音:“你讀懂了?”
馮筠認命的點了點頭,這麽灼熱的少女懷春,哪個能不懂?
雲珏又問:“你讀懂這首詩,還覺得它寫得好?”
她真的有些得寸進尺了,馮筠這樣想。
可除了點頭,他也說不出別的了。
雲珏很是高興,眼底似淬了碎星,也不知是勾起了什麽少女情懷。
但馮筠已不準備與她在這耗着。
就在他準備終止對話時,眼前的少女忽然輕輕嘆了一聲:“寫詩的時候,只是有些想家,來了你家,見到老夫人,我又想我娘了。”
馮筠準備好的話悉數梗在喉嚨口,生生愣住,将雲珏這句話重新咂摸一遍後,他心頭微動。
“這……這不是……”
雲珏嘆了口氣,緩緩道:“長安的人提及隴西,只知玉門關如何如何。可偌大的隴西之地,豈會只有這處景色?”
“不同時候,不同人,見到的每一眼,都是不一樣的。”
馮筠終于問出口:“你寫的……是隴西?”不是少女思春?
雲珏點頭:“嗯!算算時候,現在的家裏和軍戶人家,大概就是這樣。”
這樣?這樣是哪樣?
馮筠有些疑惑,主動問:“你寫的詩,描繪的是家鄉春景?”
雲珏聽出他的疑惑,索性耐着性子從從頭講起——
“隴西的駐軍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守境,一部分留境,又依照四時節氣調換。”
“邊境地險,環境亦不好,而留境的駐軍除了日常操練便是巡防,偶爾還能與家中人碰面。”
“你不知道吧,隴西軍很多軍戶家眷,若沒有高堂奉養,或得了高堂首允,是會同行的。”
“所以大家都将內調當做休旬假,用他們的話說,人在邊境,哪怕只是站崗守衛,也一刻不得放松,回到境內,哪怕從早到晚都忙,精神卻是輕松的。”
雲珏說起隴西駐軍種種,眼神更亮,馮筠聽得入神,并未打斷她。
“對軍戶家眷來說,最不願意得知自家的被編排到寒冬守境。氣候更苦自不必說,當中還夾着年節,這種時候家中無人,不僅失落,還更擔心。”
聽到這裏,馮筠已然懂了。
“所以,待到春暖花開再逢例行調動時,女眷們攢了一個寒冬的期盼,終于盼到了頭?”
說這話時,他對雲珏的輕視和不屑早已蕩然無存,甚至有些自慚形穢。
原來如此。
這首詩,并不是她自己思春的情詩。
“嗯!”雲珏重重點頭:“我的嫂嫂,嬸嬸,還有許多叔伯家裏的女眷都是這樣的!若輪到她們家的在寒冬守境,可能整個年節都過不好。待到春暖花開,諸君歸來,便又比誰都歡喜高興。”
“夫子讓我們寫春詩,說風、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題,再借以抒情。旁人選什麽,自是偏重于自己看到的是什麽,而我這十多年的春日情景,所見最多便是這些盼郎歸的家眷,為何就不能寫了?為何就不堪了?不懂。”
她說的嚴肅又認真,隐隐的,還有幾分不服氣。
偏偏是這番話,讓馮筠心頭猛震,勾連起他心底的情緒,逐漸翻騰。
既然眼中所見只有這些,為何不可寫?
為何一定要迎合旁人所看重的風氣,去強行适應根本不适合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