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完全沒想過含蓄
尹敘沒有雲珏的大膽,即便心中情緒湧動,也只能默默按住心中,澀聲提示:“聖人欲激勵衆人好學向上,感恩報國,令我大周呈現新朝蓬勃之态。蒙受君恩,所抒之情,理當更顯壯志與感恩。”
他已将語氣拿捏的十分含蓄,卻還是叫雲珏聽得柳眉緊擰。
馮筠此刻根本無法在她說重話:“你……”
“你且等等。”雲珏肅起小臉。
“你整日與博士往來,知博士喜好這很正常,可你憑什麽說陛下也是這般想的?”
馮筠抿了抿唇,并不想與她深究這個問題。
她終究只是個女子,又豈會知道入朝為官的不易和侍奉君主的那些門道?
知道此詩深意後,他已知自己誤會了她,恰逢馮母來催,馮筠适時地結束了話題,和聲請雲珏入內用些粗茶淡飯。
雲珏本被他的話擾的有些不高興,可轉身朝屋裏走時,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
馮筠見狀,無奈的笑了一下,正要跟進去,餘光裏忽然閃過一道人影。
他轉頭看去,只來得及看到一片淺色衣角。
馮筠愣了愣,從昨日就有的疑惑,在這一刻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微微斂眸,轉身進了屋裏。
……
馮家的飯食的确簡陋,哪怕馮母精心制作,也不及雲珏平日裏帶的飯食一半精美。
可她一點不嫌棄,吃的津津有味卻不失禮數,馮母悄悄看了她好幾眼,越看越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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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長安城中貴女如雲,也知那些大戶人家不是他們小門小戶高攀的起的,但若大郎能娶得這樣讨人喜歡的娘子,對他仕途又有助益,那可真是太好了。
雲珏并不知馮母心裏想着什麽,用完飯後,她同馮家人道別。
在馮母的暗示下,馮筠外出相送。
将軍府的馬車停在路口,兩人一路走去,馮筠心裏還想着事,幾乎沒怎麽說話。
雲珏上車前,忽然回頭看向馮筠:“孫博士說,我那首詩得重寫。”
這話有些突然,馮筠思緒回籠,想了想,覺得相當合理。
他第一次對女子拿出十足的耐心與溫和:“若詩中抒情真如師妹所說,其實并無不妥,或許可改一改詞句,将感情含蓄表達,會更容易讓博士接受。”
雲珏竟輕輕笑了一聲,神神秘秘的說:“馮師兄,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馮筠:“什麽?”
天色已沉,少女笑容卻明媚嬌俏,蓋過了這方寸之地的簡陋陰暗。
她說:“随軍家眷,不止是為了偶爾一次團聚才千裏迢迢長途跋涉,還因為害怕。”
馮筠今日已被她的話震撼多次,這會兒反倒好奇更多:“害怕?”
“嗯。”雲珏點頭,像是在談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戰事勝敗無常,但無論勝敗,都有死傷。誰也不能保證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家的。”
“她們怕除了自己,再無人會時時刻刻牽挂着上戰場的兒郎,萬一他們戰死沙場,至少還有人會第一時間找去,叫他們不必在那裏躺的太久,馬革裹屍,殺伐一生卻倉促收場。”
“所以,她們也從來不懂得含蓄。”
“想念就是想念,牽挂就是牽挂。情到濃時,或抱或親,或拉或拽,說是旁若無人也不為過。畢竟,總要叫對方看的清清楚楚,不憋想說的話,不藏想給的情,才不會有遺憾。”
雲珏三言兩語,讓馮筠在腦海中自動勾勒出一副畫面,是她詩中的場景——
人走時,裁柳作留意;得歸訊時,便梳妝打扮着滿繡新裙,歡喜輕旋,裙擺如千花綻放,喜不勝收;歸又未歸時,歡喜變作焦慮徘徊,只能夢入君懷。
從頭到尾,人始終未歸,詩中人的情緒已大起大落,可想而知,待人歸來時該是何等熱烈。
的确是……完全沒想過含蓄。
就像她喜歡尹敘,從不懂保留矜持。
雲珏提擺蹬車,站在車上回頭看他:“我覺得,鑒賞這種事,百說百通,不該釘死在一家之言中。就好比博士看了我的詩叫我重寫,你是今次課業榜首,看了卻說我寫得好,可見博士所言并不可信,我的詩未必糟糕到讓人看一眼都覺不堪的地步。旁人眼中什麽算好,我眼中什麽是好,并不統一。”
馮筠心緒生亂,上前一步,無措的看着她:“你、你随意聽聽就罷,可莫要胡來。”
雲珏瞅他一眼,飛快鑽入車內。
就在馮筠以為她要走時,車窗簾被掀起,露出了少女俏皮的模樣。
“馮師兄此言差矣。”她振振有詞:“為自己要一個說法,怎麽能算胡來呢!”
“你……”這一瞬間,馮筠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口,眼睜睜看着馬車離開。
他有些失魂的轉過身,身後的小巷裏,走出一個挺拔俊朗的青年。
馮筠看到尹敘一點也不意外,但想到雲珏,又主動解釋:“雲娘子只是關心尹郎君才會追來,她并未惹麻煩,反而……幫了我許多。”
尹敘負手而立,神色裏捕捉不到任何情緒:“我知道。”
馮筠想了想,又道:“尹郎君放心,你我的事,我并未同她說。她只是小女兒心性,想來是知道分寸。”
尹敘竟笑了一下,反問他:“是嗎?”
馮筠怔住:“啊?”
尹敘踱步走來,目光落在雲珏離去的方向。
“可我怎麽覺得,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都已知道了?”
……
馮筠一夜沒睡好。
他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雲珏說的那些話。
還沒到五更天,屋裏已有了響動,馮筠知是母親起了。
自從到長安入學以來,母親都是五更天就起來,為他準備這一日果腹的食物。
放在往常,他也頂多再睡兩刻鐘,今日左右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
天還未全亮,堂屋裏沒點燈,馮母瞧見他起的比平時更早,意外道:“不睡了?”
馮筠看見母親幹枯的手,嘴邊掀起的笑意又淡去,溫聲道:“許是昨夜睡得早,已睡夠了。”
馮母笑笑:“讀書費神,你再回去眯會兒,我把籠餅做好便來叫你。”
馮筠搖頭:“我來幫您吧。”
馮母擺手:“用不着你,回去再歇會兒。”
馮筠無奈,索性去拿了笤帚掃地。
馮母拿他無法,正欲去忙,忽然又想起什麽,回過頭來:“兒啊。”
馮筠站直身:“怎麽了?”
馮母踟蹰片刻,笑着問:“那個雲娘子,你覺得她如何?”
馮筠一怔,心下第一反應是荒唐。
他如今年歲漸長,也到了快說親的年紀。
母親一人把他拉扯大,自然看中他的婚事,也期待家裏能添個人。
雲珏哄長輩的确有一手,生的好,嘴又甜,連他都甘拜下風。
可是……這壓根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談雲珏心中只有尹敘,單說她的身份,便不是一般人可染指。
想了想,馮筠無奈道:“母親,她可不是一般的将門之女。”
馮母怕折了兒子的自尊心,忙道:“我當然知道她身份顯貴,我、我就是問問你怎麽想的。若你喜歡那樣的性子,往後也可找個一樣的。我、我就是問問……”
見母親這般情态,馮筠只能露出笑來,溫聲寬慰:“母親,如今大周男兒都志在報國,待我學有所成,入仕朝堂,親事自然就上門了,您何必操心呢?”
“那雲娘子……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兒子對她……”馮筠腦中浮現雲珏的臉,還有她說那些話時的神情,鮮活嬌俏,理直氣壯,仿佛無所畏懼。
她更像這春日裏最鮮活的一抹風景。
然下一刻,這飄飄然的心思又被另一股思緒壓下。
馮筠沉着臉,嚴肅道:“兒子對她不可能有任何心思,若她再來,母親千萬別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引人尴尬。”
兒子已明确表态,馮母還能說什麽?
只怪他們家門第低,遇上好的親事都沒資格去談。
她笑了笑,溫聲道:“好好好,你自己做主,娘不啰嗦了,我去做籠餅!”
……
馮筠在家中用了些熱騰騰的籠餅,披着朦胧的天色出了門。
彼時還早,馮筠站在空蕩的街頭,擡頭看向尚且灰蒙暗沉的天。
今日應該是個晴天,只是這個時辰并無霞光顯現。
他住的這片地段距離國子監很遠,每日都要很早起來走路去上學。
所以,他也從來沒有機會像那些世家貴族一般,在清爽明朗的早晨踩着朝陽乘着馬車,走一段不到一刻鐘的路程,從容悠閑的抵達。
他走的這條路,總是要到頭時,日頭才剛剛露出來。
馮筠輕輕的嘆一口氣,無奈的笑了一下。
真想踩着朝霞走一回這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