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雲珏!你還不認錯!”……
孫博士之所以會私底下悄悄跟雲珏說作業的事,不是因為多看好她偏袒她,僅僅因為她是聖人特別安置進女學的。
聖人和太後雖然沒有明說,但孫博士猜得到,他們希望利用女學來将雲珏留在長安。
所以,雲珏出不出挑并不重要,用不用心都無所謂。
處理她的要義,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至于打回那首詩,也是因她的一些私心。
即便雲珏的态度和弊病是被家中人放養縱容出來的,現在也已經是她的學生,好壞都間接與她挂鈎。
若将那首豔詩上呈禦前,說不準會叫旁人覺得是她這個博士教出來的。
如此一來,她顏面何存!?
長安城中才學兼備的女眷不止她一人,她好不容易得到機會,眼下依然有人虎視眈眈。
她必須小心翼翼,不可讓她們抓住把柄。
現在雲珏公然叫板,她若不震住,在國子監怕是會站不住腳。
是以,孫博士冷下臉:“雲珏,你可知勝文欄是何人設立,你怎敢從旁私設相提并論,簡直是無法無天!”
誰都知道,勝文欄是聖人設立,用來激勵學子的。
雲珏私設展牌,往大了說,是在藐視聖人。
放眼整個國子監,即便跋扈如範聞,也不敢這般造次。衆人無不詫異的打量着雲珏,誰也不敢插手多話。
面對孫博士的斥責,雲珏氣定神閑回道:“博士此言差矣,試問在場各位,誰會将這塊木板與旁邊的勝文欄視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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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片寧靜。
雲珏:“您看,無人覺得呀,那又何來相提并論一說?皇恩浩蕩,一塊破木板根本取代不了;同樣的道理,一首詩的好壞,即便與博士意見相左,也并不影響博士在學生們眼中的德高望重,不過是各花入各眼。”
孫博士喉頭一堵,一時竟無言以對。
尹敘聽得嘴角輕掀。
原本以為她只是機靈活潑,誰想還這般牙尖嘴利的。
謝清芸擰起眉頭,開口道:“雲珏,你口口聲聲辯駁自己并非是在亵渎皇恩輕慢師長,可孫博士是奉皇命入學教導我們,你質疑她,便是亵渎皇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惹博士動怒,這便是輕慢師長。”
“學海無涯,一時的優劣并不能定全局,與其在此事上糾纏不放胡攪蠻纏,不如挑燈苦學,讓博士與其他人瞧見你的成績,真心欽佩你。”
謝清芸娓娓道來,不慌不忙,将一道道視線牽到自己身上。
一個是橫沖直撞無禮大膽的隴西将門女,一個是溫婉賢淑知書達理的長安貴族女,兩廂比較下,衆人自然為謝清芸的姿态折服。
細想想,她謝清芸就是憑才學在國子監中聲名遠播,甚至整個長安都排得上名號的。
就連皇後母族阮氏嫡女阮茗姝也位居她之後。
她這一番好言相勸,越發襯托出雲珏沖動無知,自以為是。
此刻,但凡還想繼續在國子監混到結業,此刻都該收斂,顧着最後的臉面。
可雲珏面不改色,張口就問:“謝師姐的意思是,博士的話比聖人還管用,但凡博士說不好,即便聖人覺得好,那也是不好,是嗎?”
謝清芸眼神一凝,她可沒這麽笨,會被雲珏三言兩語帶溝裏。
這種話怎可表态,說了就是兩頭不讨好。
謝清芸露出失望的樣子:“雲師妹,你真是冥頑不靈。”
“雲珏。”孫博士走了出來,面色沉凝:“此前我便說過,要你重作,是因你态度不端離題萬裏。私下告知,是念在你少不更事,護你顏面。沒曾想,你小小年紀,将心氣看的比你女兒家的顏面清譽更重要,身為師長,我無話可說。”
孫博士看向她自己立得木牌,語氣無奈:“便是再高明的老師,遇上頑徒,一樣束手無策。今你不服我,也無謂口是心非道什麽尊崇。我一介婦人,得太後青睐入學授課,已是無上榮幸,今未能将你教導,是我失職,亦是我無能。”
孫博士眉眼冷清,釀情揚聲:“今日我便進宮向聖人與太後辭去博士之位,你這位高徒,我教不了,但願這長安城的女博士裏,能有讓你甘心服氣拜為師長者。”
此話一出,整個女學都轟動了。
謝清芸第一個站出來:“博士豈可妄自菲薄,博士是太後欽點女中翹楚,才情滿懷令人敬佩,今學生令博士失望,理當請罰,豈能讓博士離開!”
謝清芸一帶頭,其他人都跟着發生。
阮茗姝氣的臉都紅了:“雲珏!你目無師長當衆挑釁已是不該,要走也該是你走!”
“就是!博士盡心教導,雲珏卻态度不端。博士已做得足夠好,我等都能作證,不妨此刻就将崔祭酒請來做主,雲珏這樣的劣生,本就不該入女學!”
“不錯!要走也該是她走,博士絕不可離開!”
“雲珏!你還不認錯!”
“雲珏,認錯!”
“認錯!”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眼前不下數十女子齊聲聲讨,竟讓本是來看熱鬧的兒郎們瞠目結舌,半句不敢摻和。
女人吵架真可怕。
換了他們站在雲珏那個位置,怕是腦子都要炸了。
喧嘩之中,一道人影忽然從最後面的位置直奔風波中央。
就在他與尹敘擦身而過時,尹敘忽然伸手将他的手臂死死拽住,将他定在原地。
馮筠眼眶微紅,憤然轉頭,“放手!”
尹敘的目光從不遠處那抹身影上收回,淡淡的看向馮筠:“你過去又能做什麽?”
馮筠奮力掙紮,可尹敘手勁奇重,将他死死扼住,犀利道:“她不過是做了你不敢做的事,眼下,她還沒掉一滴眼淚,你倒是激動得很。”
說着,尹敘忽然放手:“好,你盡管去,別怪我沒提醒你,但凡你沒有萬全之策讓她全身而退,以你現在的情況,站到她身邊,只會讓她更難堪。”
馮筠渾身一震,僵硬在原地,明明胸腔情緒湧動,卻再難邁開一步。
不錯,這些事,原本應該是他來做的。
可是在祭酒明裏暗裏給出警示後,他便立刻退縮了。
老師們是否偏愛學生不重要了,他們這些沒有背景的學生能否得老師真正的公平也不重要了,他像抱着最後的浮木一般緊緊拽着監生的身份。
再難再久他都願意忍,但若連這扇門都關上了,他便連路都沒有了。
他沒有那麽多本錢來賭。
想用質疑的方式來改變現狀是何等艱難。
結果只會像眼前一樣,師長的尊嚴地位不可撼動,學生的順服毋庸置疑。
若不能入師長的眼,得其青睐舉薦,前途便是一片茫然。
但是,這原本與她無關。
“那你呢?”馮筠看向尹敘:“你會不知她為何這麽做?”
“你是得意門生,是所有人眼中的學風典範,你都不敢為她說一句話嗎?”
“若你懦弱至此,最初又為何作此提議!?難不成你……”
“說句話又有何難。”站在人群之外,尹敘冷清的眸色終是蓋住了那層玩味。
“什麽?”馮筠怔然。
尹敘沒理他,也沒再攔他。
要站出來幫忙說一句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其簡單。
說不定有人樂見其成,就盼着是這樣的結果,然後一切如舊,把控着所謂的新學裏的舊秩序,年複一年。
但要繼續往上鬧,讓這件事有一個明确的說法,反而需要些助力。
而且,他很好奇她能鬧到什麽地步。
畢竟,面對這樣的情形,她連眼眶都沒紅,直挺挺站在那裏,自成一派。
就在這時,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了過來:“喲,這是發生什麽事兒了?怎得鬧成這樣?”
這聲音十分和善,語氣甚至帶着笑,可尋聲轉頭看清來人者,無一不是肅然噤聲,就連孫博士瞧見,也立馬變了神色,帶了幾分和氣。
來人一身內侍打扮,保養得意的臉上露着笑,在崔祭酒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崔祭酒目光淡淡的掃過衆人,說道:“陳公公一路辛苦,還是先移步至堂中用茶吧。”
“豈敢豈敢。”陳公公豎手作拒,“老奴不過是奉聖人之命來瞧瞧日前要給國子監添置的東西都到位沒有。”
“聖人對新學的關注,祭酒大人最是清楚不過,原本不該老奴多管閑事,是聖人怕下頭那些人笨手笨腳有疏漏,又覺老奴伺候多年辦事穩妥,這才差我來走一趟。老奴奉命跑腿,豈敢閑坐吃茶。”
頓了頓,陳公公眼神往前一掃,落在雲珏身上,當即朝她走了過去,搭手作拜:“這不是雲娘子麽。聖人今晨得了隴西來的書信,信上多處問及雲娘子,聖人正打算召雲娘子入宮說說話,這、這是怎麽了?”
崔祭酒看了孫博士一眼,孫博士心領神會,連忙上前:“陳公公……”
“陳公公。”雲珏彎唇一笑,脆生生的打斷了孫博士的話:“還好你來了,你要是晚兩刻鐘來……”
陳公公露出關切的表情——晚兩刻鐘來怎麽了?
雲珏看一眼孫博士,笑道:“孫博士就該被我趕出國子監了。”
似陳進這等将內侍做到頂的人物,早已在深宮中磨煉成了精。
從他走過來打眼一瞧,就能猜到大概出了什麽事。
雲珏乃将門之女,性子跳脫,只身來長安無親長相随,行事任意妄為都很平常。
而且方才那翻鬧騰,他已聽了七七八八,假意寒暄兩句,腦子裏已自動自發設想了雲珏要說的話——我犯了錯,要被趕出國子監了。
于是,在雲珏回答之後,他脫口而出:“喲,這是犯了多大的錯兒呀……”
下一刻,陳進話音戛然而止,反應過來。
可惜,晚了。
整個思學廊周圍鴉雀無聲,雲珏咬唇忍笑,神情狡黠,孫博士面如土色。
“咳……”死寂之中,尹敘握拳抵唇,将溢出喉頭的笑生生抑住,藏在眼底的玩味蜂擁而出,又于垂首斂眸間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