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便應了吧

朱昌傑選的地方是長安貴族游樂首選之地,加之又是國子監旬假期間,更是熱鬧。

一日下來,堂堂兵部尚書以肉身頂石榴給小輩當靶子的事情,不知被多少人或有意或無意的瞥見,正直口耳相傳時,忽然與另一樁趣聞撞了個正着。

有說,那鎮遠将軍之女奉召入長安,卻在探望昔日父輩故交時,于他人府上大撒野潑,對人家一府主母做了極其失禮之事!

主母寬宏,此事就此揭過,可那些忠心的下人看在眼裏,不免為主母抱不平,也将此事傳了出來。

巧了,那對兵部尚書飛刀子的,和在護軍将軍府上撒潑的主角,是同一個人。

“如今氣候轉暖,獵園裏開始放獵物,正是熱鬧的時候,朱尚書特地告假一日,接了雲、趙二位去游園,當衆作靶給雲女郎練飛刀。”

“那雲家女郎确是個膽大的,也不懼不推,竟真上去了,且刀無虛發,引得一片叫好,甚至有國子監的同窗認出了她,裏頭就有範家郎君。”

“倘若沒有此事,僅霍家那位夫人放出消息,足以叫人對雲女郎生出猜疑,可有朱家對比,外人自然對霍家的言論不盡确信了,畢竟霍大人與朱大人多年來配合默契,從無龃龉,倒是那邱氏,剛嫁入霍家時就鬧出過些事情,是有些是非在身上的。”

清幽雅致的書房內,尹敘穿一身寬松的居家常服,即便無人在旁,他亦是坐姿端正,一邊聽着侍從回禀,一邊提筆疾書。

他目不離紙,運筆自如,一心二用道:“若邱氏死咬不放,便将她昔日那些是非多散些,順便帶着雲府送禮的事一并說。”

侍從對這方面的業務已相當熟練,恭順道:“郎君放心。”

于是,邱氏做夢都沒想到,“不敬長輩”這種對女子來說遇之則聲名敗壞斷送姻緣的理由,只因針對的對象是雲珏,傷害竟然……反彈了!

衆所周知,邱氏是繼室,而且是只共享過榮華沒有同過苦難的繼室。

真正與雲趙兩家有交情的原配夫人已經不在了,只留下霍靈馨這麽一個獨女。

雲珏和趙程謹拜訪霍家時,曾攜了非常豐厚的禮。除了隴西特産,還有許多珍玩寶物。

論理,邱氏雖為繼室,但終究是正經迎娶入府的正房夫人,有權管着家中的錢財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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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總有例外或者特殊的時候,霍府就是一例。

據說邱氏剛入門時,因手段心思也多,立馬就和繼女對上陣了,可惜她棋差一招,多數敗陣。

所以,邱氏這個主母的威嚴,就從來沒有蓋過先夫人。

霍靈馨是嫡長女,剛好到了說親的年紀,而她背後,是府裏什麽時候都說得上話的老夫人。

于是,霍靈馨的嫁妝便成了頭等大事。

這不,剛瞌睡就有人遞枕頭,雲、趙兩家晚輩登門時攜的禮裏,有一份未經雕琢的翡翠原石,品相極好,若經加工,必是一套價值連城的寶物!

老實說,沒有人送禮送的這麽簡單粗暴,又在簡單粗暴裏夾着一份貼心——東西就在這裏,它很好,又很值錢,你喜歡什麽樣兒就做成什麽樣。

雖然要出點加工錢,但這正迎合了老夫人的心意,她想取此物,為孫兒打一套寓意吉祥的頭面添作嫁妝。

雲氏這份厚禮,說全都源于昔日長輩舊交也不為過,卻是與她邱氏沒有半毛錢關系的。

所以,霍老夫人這個提議雖然胃口很大,但于情于理,也是說得過去的。

等到霍千山回府,老夫人直接派人去發了話,霍千山是個孝子,二話不說讓邱氏把東西送過去。

據目擊者稱,邱夫人當夜都沒讓霍将軍在房裏睡。

原本,這事兒和雲珏扯不上關系。

可好巧不巧的,這事就發生在霍府流言傳出之前,又随着雲珏登門撒潑的流言之後傳出來,因果關系就成立了——

邱氏沒得到好東西,便記恨上了送禮人,覺得他們是故意內涵自己繼室的身份,想讓所有人再次醒目的認知到她永遠超不過那個死人!

所以她以牙還牙,把雲珏在霍家的作為稍加潤色傳了出來,便有了流言裏的說法!

如此一來,整件事情的風向開始更利于雲珏。

結合朱家表現出的态度,好是非者都更偏向雲珏在霍家時只是和長輩切磋的說法,是那邱氏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看不慣這份舊日情分,刻意描黑的。

雲珏是什麽人物?

質疑師長都能被聖人稱贊,難不成她一個婦人,還能比聖人更會看人,是聖人看錯了人?

又是一個假瓜。

嗬——啐!

到此,霍府事件以朱家擋下一半傷害,邱氏親自下場為雲珏擋下另一半傷害而告終。

至于雲珏,她在外游玩一天後,還沒來得及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就愉快的投入到即将與尹敘夜游的興奮與期待中。

頭天夜裏,她躺在床上,腦子裏走馬觀花滑過的全是自己的衣裳首飾。

要穿哪件赴約好呢?

次日一早,雲珏利索起身,把腦子裏的設想全部鋪在了床上,一套一套試。

“粉色的呢!我那件小珍珠滾邊的粉色上衣呢!”

“啊不,今日陽光好,我穿深色比較顯白——”

“不對不對!見面的時候天色都暗了,深色是不是太暗了……”

彩英猶如一個移動的人形衣架,一遍遍往返衣櫃與雲珏之間,身上搭的衣服越來越重,她終于不堪重負歪倒于榻上,嘴裏還在喃喃念着:“美的……怎樣都很美的……”

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午時,尹府來了人了,是尹敘派來傳話的。

之前雲珏說想要游夜市,城西的夜市就很熱鬧,若她願意,可約在護城河西岸邊見面。

護城河?那豈不是可以游船?

雲珏高興極了,親自打賞了傳話的侍從,人剛走,她便立刻面色凝重的往回走,邊走邊嘀咕:“什麽衣服和水上夜景比較配呢……”

……

同一時間,尹府。

尹敘還是一身寬松常服坐在書案前,不同的是,他今日無事一身輕,斜倚座中,長腿屈起,握着一卷書閑閑翻讀。

讀着讀着,目光從書卷上擡了起來,開口召喚:“三勤。”

三勤輕步走進來,從容詢問:“郎君有何吩咐?”

尹敘:“我今日要赴宴的衣裳準備好了嗎?”

您這是什麽話?

三勤簡直懷疑自家郎君是在沒事找事。

他服侍郎君已有五載,郎君的衣食住行,何時需要他專程詢問操心?

但三勤還是道:“都已備好,是黛紫圓領袍罩了件同色紗衣那套,一早便熨燙過了。”

尹敘雖然從來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上的小事,但他心細腦子好,自己的東西,即便不過問也都有數。

是以,三勤一說,他便記起是哪套。

可頓了頓,他卻道:“拿來給我看看。”

三勤愣了一下,再三确定郎君說的就是要看衣裳後,他利索的當起了人形衣架,将衣裳提來。

尹敘淡淡掃了一眼,腦子裏劃過這幾日見過的雲珏。

離開國子監,不必日日穿學中制服,她似乎更偏愛清淺些的顏色。

尹敘垂眼,伸手端過茶盞抿了一口:“換一件。”

三勤都傻了。

從他侍奉郎君開始,郎君對外貌上的關注僅限于幹淨平整,就從未在意過顏色款式,或者說,他從來不在意這衣裳好不好看!

此前三勤還頗為佩服郎君不注重裝扮的清高樸素,後來他才清楚地認識到一個現實。

郎君這身量,腰是腰腿是腿,瞧着修長清秀,可一脫衣裳,從上到下肌理間清晰又充滿力量的線條簡直充滿誘惑。

這裏不得不提一樁陳年豔聞。

其實,郎君以前也是招侍女伺候入浴的。

只因某日,他醉酒沐浴時,竟清楚聽到一貫伺候他的侍女發出了一聲“咕”的吞咽聲。

轉頭看去,那侍女臉頰漲紅,雙目冒綠光,手裏捏着的澡巾倏地掉在地上,本要為他擦身的手,轉而解開了自己的衣裳……

結果,人被毫無懸念的丢了出來。

從那以後,就是三勤親自伺候郎君入浴了。

作為郎君的近身随侍,三勤當然知道他今日要與那位轟動國子監的雲娘子夜游。

可是……這會不會太隆重了。

但這還不是最令人震驚的。

接下來一炷香的時間,三勤頻繁往返衣櫃和郎君跟前,幾乎把他所有的衣裳都翻了一遍過目,最終定下一套鴨卵青的圓領袍,是個相當清淺素雅的顏色。

就在三勤以為結束了時,尹敘沉吟片刻,忽道:“配飾也都拿來瞧瞧……”

正在疊滿床衣裳的三勤雙膝一軟,險些跪在腳踏上……

“郎君還真是在意今日的約會,若叫雲娘子曉得,定會欣喜非常。”

三勤無意的一句,讓尹敘愣住,也終于從反常中清醒過來。

與其說他看重此次的夜游,不若說此次夜游,無疑會讓他二人的關系再次遞進。

如果按照以往的作風,他會欣然接受這種遞進背後的意義,但又不會因為這層遞進就着急的定下一切。

一時的情緒,或喜或怒,或悸動或歡喜,來的猛烈,卻也容易蒙蔽雙眼,讓人自動忽略很多未來會遇到的問題。

他習慣慢慢來,事一步一步安排,人一點一點了解。

然而,或許是她的出現本就是一個意外,風風火火闖入,把他的原則攪得稀巴爛,或許是還有一個馮生杵在那裏,激得他早早放了話。

他忽然不想慢慢來了。

其實,她何其機敏,他态度上的變化和妥協,她未必不知。

或許她早已在等着他說出什麽,就在今夜。

書卷早已丢到一邊,尹敘窩在座中,難得沒有凹着那份板正姿态,閑适的伸了個懶腰。

男人轉眼看向窗外春色,輕輕笑出聲來。

那便應了吧。

既然要與她一起,偶爾學學她的直截了當,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

距離赴約還有一個時辰時,尹敘已讓三勤準備馬車。

她初來長安,怕是什麽都沒見過,他打算提前過去安排好,讓她玩個痛快。

至于出錢什麽的,跟他出門,豈會讓她掏錢袋子,那他成什麽了?

然而,剛剛吩咐好,尹相爺忽然回府了,就那麽巧的聽到了尹敘的吩咐。

“你今夜要出門?”人從外走進來,尹敘連忙起身作拜:“父親。”

尹相爺伸手虛壓一下:“坐吧,我有事跟你談。”

尹敘看了一眼三勤,道:“你先去準備。”

三勤正欲告退,卻被尹相攔住:“站住。”

尹敘眼神一動,只聽父親道:“今日你哪兒都不能去,尤其不能去見那個雲珏。”

三勤一怔,立馬知道接下來的話題自己可能不便多聽,道了句“小人在外守着”便退了出去,還貼心的關好門。

尹敘不解,甚至生奇:“父親往日公務繁忙,深夜也難見歸影,今日回來,難道是特地來與兒說這番話?”

尹相表情冷淡的看向他:“不錯。”

“為何?”

尹相:“我便是來告訴你為何。”

在父親開口以前,尹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國子監和今日外頭流傳的霍府的事。

不錯,雲珏雖膽大了些,但其實她的膽大都有限度,并非無法無天。

更重要的事,她不是無事生非的人。

有了大概思路,尹敘飛快打起腹稿準備為雲珏解釋。

然而,尹相第一句話就讓尹敘原地僵住。

“你以為,聖人在這個節骨眼招各州貴族子女來長安,是為了什麽?”

“你又以為,為何其他州有推脫,聖人都睜只眼閉只眼了,隴西雲趙兩家卻絲毫不敢懈怠的把人送到了長安?”

尹相看了一眼尹敘,輕輕嘆氣,“這件事,我原本不想告訴你,但從你在國子監做了那些事後,竟與這個雲珏扯上了關系,為父便不得不與你說清楚!”

這件事情,首先要提的便是平介之戰。

當時先帝剛剛駕崩,大皇子李勳匆忙登基後,毅然決然禦駕親征,結果在介州身受重傷。

十萬火急之下,是雲庭及時傳信給趙喆,由趙喆領軍突擊橫渡黃河,趕在了二皇子李瑚和雲庭的軍隊之前救出了李勳。

而後,二皇子李瑚與雲庭的兵馬順利抵達曲州,就在他們打算和已至介州的趙喆兵馬聯合夾擊叛軍時,自介州傳來了戰亂平定的喜報。

隴西節度使趙喆護駕有功,已救出新君,殲滅叛軍。

可惜,大皇子李勳傷重不治,連國號都尚未商議出來便駕崩,萬般悲痛之下,二皇子李瑚在太後的支持下登基為帝,也就是如今的乾盛帝。

叛軍已平,在諸位老臣的輔佐下,後續事宜也都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有人提出,趙喆私自出兵是為大罪,雲庭參與其中亦難辭其咎,應當賞罰并重,結果被雲趙兩家衆多擁趸駁回。

試問那種情況下,難道要眼看着大皇子被敵人圍困屍骨無權?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且此次平定亂軍,趙使君功大于過,朝綱未穩,新君就急着去懲罰功臣,豈非寒了将士的心?

然而,雲趙兩家全無邀功之意,先是認了私自出兵的罪,又拒了新君頒下的賞賜,只願回到隴西繼續鎮守。

這等要求,新君如何能不應?

可是當事情落定後,再回來想,很多地方都顯得可疑。

其一,當日的叛軍起源,是一批自幽州□□的亂民,這批亂民武器齊全,穿戴甚至十分闊。傳言,這批亂民在深山中挖到了寶藏,因此有了起事的資本。

傳言之所以可信,還要追溯到十多年前,先帝起事之前。

當時,前朝荒淫無度,各大軍閥蠢蠢欲動,百姓更是民不聊生,甚至有富豪商賈舉家遷入深山隐居避世以躲戰亂。

須知此等避世,不僅要大肆搜刮財物,還要有充足的糧食儲備。

所以,那群亂民挖到的,極有可能是這份寶藏。

然而,憑一己之力先行平定介州戰亂的趙喆卻回報,根本沒有什麽寶藏。

聽到這裏,尹敘已猜到父親要說什麽:“陛下懷疑,當日趙喆救下重傷的大皇子後,獨自昧下了寶藏?”

尹相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而這,僅僅只是其一。

其二,大皇子李勳禦駕親征,所領的軍隊必是最好的,一群亂民,縱然有寶藏傍身,在戰術上豈能比得過精心操練的将士,以至于讓大皇子中伏?

新君痛失父兄,也方才知道,從父親登基開始,這朝廷就沒有真正的穩當過。

心懷鬼胎之人,一直在暗中藏匿,等待下一刻發難時機。

于是,他從當日的亂軍開始查,暗中派人一路從介州查至幽州,終于得到線索證明,當日埋伏在介州的,其實是一幫外族勢力。

幽州本就是重要的軍事重地,新君不敢确定那些亂軍是否與外族勾結,但他可以肯定,能讓外族勢力滲透到國境之內,甚至熟知戰況,一早埋伏,必定有人從內牽引。

這樣一來,再看雲庭不顧罪名也要通知趙喆去救駕,而趙喆更是豁出命橫渡黃河也要趕在大軍之前先解決那些亂兵,便顯得十分可疑。

或許,是他們心虛,害怕一旦大軍抵達,會暴露什麽線索,所以由趙喆先行清理戰場。

如果新君的懷疑都是真的,那麽雲趙兩家犯下的就不僅是欺君之罪,還有弑君謀反之罪!

尹敘聽完這些,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可是……僅憑這些……”

“當然不能僅憑這些。”尹相直接打斷尹敘的話:“所以,從聖人招雲趙兩家之女來長安時,或許是要開始查證,又或許,是他已經查證到什麽,要開始動手。”

尹相冷冷的看向尹敘:“僅憑這一點,你便絕對不可與雲珏扯上關系。”

不等尹敘回話,尹相忽然又想起一岔:“對了,聖人已經知道,他們近日拜訪父輩昔日舊友時,出手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你說,這意味着什麽?”

尹敘心頭一震,半個字都說不出。

所以,聖人一直都在暗中觀察他們?

雲趙兩家登門拜訪,出手便是這樣的豪禮,聖人定會聯想到那個傳聞中的寶藏。

尹相點到即止,起身理了理衣裳:“你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大是大非面前,無需為父勸說太多,你應當懂得。此後該如何,你自己看着辦。”

父親離開後,尹敘在書案前坐了很久,直至三勤進來請示——今日是否還會出發前往護城河。

尹敘雙拳緊握,臉色隐隐有些蒼白。

仿佛掙紮了很久很久,尹敘雙拳驟然一松,閉了閉眼。

“去護城河西岸口,找到雲娘子,告訴她……我有急事,今日去不成了。”

三勤心疼的看了尹敘一眼,默默點頭退下。

沒想剛剛走出來,就被尹相安排的人攔住了。

“相爺有命,今日誰也不許去護城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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