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尹敘的拳頭,硬了

和尹相談完之後,尹敘一直坐在書案前靜靜沉思,直至三勤端着一碗參湯進來時,他才稍稍動了眼。

此刻已經過了赴約的時候,如果雲珏那邊不出意外,她應該已經到了。

三勤被相爺限制,看都不敢看自家郎君的臉。

尹敘看着放到面前的參湯,忽道:“之前我曾讓廚房制了一籠水晶桂花糕,是不是都放涼了?”

三勤本就緊張,深怕郎君問些為難的問題,一聽是這,連忙道:“糕點做好時廚房便來請示過,我讓他們将糕點存放妥當了,郎君可是要用些?”

尹敘看了他一眼,眼神漸漸冷了。

“那桂花糕是我臨時起意準備帶出門才讓廚房做的,廚子說,若要香味濃郁,又是臨時需要,或要花上兩個多時辰才能制好,論理,桂花糕制好時,你應當不在府上,那是誰同他們說這些的?”

三勤臉色一白,只能硬着頭皮辯白:“奴、奴才人在府上。是派了其他人去的……”

書房的氣氛一下子沉下來,生出一股無形的逼仄。

尹敘直接說:“你沒去。”

三勤侍奉數載,了解郎君一切喜好的同時,他這個人也一樣被尹敘看在眼裏,相當了解。

他撲通跪下來:“郎君,相爺已下了死令,今日誰也不許去西安岸……”

話沒說完,尹敘霍然起身,直接推門出去了。

“郎君……郎君不可啊……”三勤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尹敘是尹相第三子,上頭兩個哥哥皆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從小到大,他都是名副其實的貴公子,家裏的門楣由兩個親哥哥撐起,并不需要他肩負什麽責任,這才令他轉投文學,亦在長安城豎起了自己的才名。

但其實,尹敘并非酸臭文人,更不是那沒有主見不分是非,被家裏捏住脊梁骨便可随意擺布的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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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動了怒較了真,那些手段與脾氣,和上頭兩個哥哥乃至尹相相比,都是有過之無不及。

尹相今日所說,對他的确震撼頗深。

如果情況是最壞的那一種,那麽聖人明面上似乎對雲趙兩家客氣寵愛,暗地裏可能已經開始動手。

他知道父親的意思。

這個時候若和雲家攀親帶故,極有可能被聖人一同忌憚懷疑。

他的确對雲珏動了心,可還沒到用家族前程來為一段兒女私情獻祭的地步。

而且這件事疑點頗多,他打算先行查探,得到确切證據,這才先借故推脫了與雲珏的邀約。

可是,父親此舉,越了他的界,踩了他的底線。

尹相回府後便留在了院內的書房,尹敘推門而入時,手裏赫然多了一條護院用的那種粗棍子。

書房內,尹相正在寫字,夫人王氏在旁為他研磨裁紙,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和睦姿态。

尹敘這樣進來,先吓到的是母親王氏。

“三郎,你……你這是做什麽?”

劍拔弩張的氣勢都快溢出來了,尹敘還能按捺着先同母親見了個禮:“母親受驚了,三郎來此,只是有話要與父親說。”

“有什麽話,非得要……”王氏看向他手裏粗棍子,非得要拿武器啊……

尹敘與母親打完招呼,目光直直的看向書案後擱筆擦手的父親。

“方才父親一番話,确然令三郎警醒。只不過,父親話語委婉,言辭間也口口聲聲将我視作知大局明事理之人,可為何一轉過身,卻用盡那對付頑劣兒郎的手段來防我?”

尹敘說着,竟笑了一下,語氣裏滿是自嘲:“父親既然這樣做,那三郎若不坐實,倒辜負父親一番苦心防備。”

尹敘是王氏一手帶大的,縱然外頭将他誇得天花亂墜,可自己兒子是什麽脾氣自己最清楚。

她已很久不曾見到尹敘對父親這般忤逆過,怔愣的看着他。

尹相的神情亦沉了:“嗬。防備?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難不成是要自己打出去?我防着你,有何不對?”

尹敘絲毫不退讓:“父親所言之事,三郎皆了然于心,亦知輕重。原本,父親若讓我好生拒了,此事也就罷了,可父親此等舉措,只會讓三郎覺得,今日之約,不得不赴。”

言及此,尹敘語氣更重:“我不僅要赴約,還要親自将此事查個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說完,他咣當一下把棍子丢在尹相面前。

“或許父親只是不信三郎,所以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決定我的選擇,那兒子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回敬父親——要麽,父親放我出門赴約;要麽,捆綁關押也好,打斷手腳也罷,但凡兒子還有一口氣,今日這個家門,我也是一定要出的。”

王氏臉色一白,急急走到尹相面前:“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

尹相拍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撫,看向尹敘的眼神,竟帶了一絲老練的戲谑:“這麽說,若你查出真相确然如聖人懷疑的那般,雲趙兩家在劫難逃,你也能如今日這般态度,決絕處置?”

“你別以為本相不知你放着朝中高官厚祿不要,一頭紮進國子監是受了誰的意。若叫聖人知道你參與此事,他興許還樂得讓你去查,畢竟那雲家女癡纏于你人盡皆知。”

尹敘呼吸一滞,難道這才是父親希望他遠離雲珏的用意?

如果聖人還沒有證據,尚處于懷疑查證階段,那他的确是用來接近雲珏的最佳人選。

可是,當父親問出那話的一瞬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更偏向的,是為雲家洗清嫌疑。

尹敘的猶豫落在尹相眼裏,仿佛一個笑話。

他冷笑兩聲:“今朝說的振振有詞,來日深陷兩難之地,本相倒是想看看,你今日的清正還能剩多少……”

王氏露出一副“雖不知道你們父子二人說的具體是什麽事,但我好像懂了”的表情。

她擔憂的看向尹敘,不安的勸道:“三郎,你是不是要去做什麽難事啊?你要想好啊,你父親為官多年,事事高瞻遠矚,何時出過錯?你兩位兄長如今也在朝為官,請教你父親還來不及,你可莫要意氣用事忤逆父親。聽話啊……”

尹敘的眼神幾經變化,最終沉了下來。

年輕的郎君雙拳緊握,在心中做下了決定。

他下颌輕擡,不閃不避迎上尹相的目光:“既是自己所選,定當負責到底。”

尹相眼中的戲谑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冽的審視。

片刻後,他哼笑出聲,點點頭,又提起筆:“罷了,你随意。”

尹相話音剛落,尹敘神色一松,轉身狂奔而出。

“郎君……郎君等等我!”三勤追趕不及,連忙向二老行禮告退。

待這主仆二人離去後,王氏看着地上的棍子,想起自己一向風度翩翩的小兒子沖進來的場景,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尹相瞪了她一眼,不滿道:“還愣在那做什麽,墨汁都幹了!”

王氏瞥他一眼,哪裏還有先時的慌張,不急不忙的喚來貼身伺候的嬷嬷,讓她把棍子撿出去,這才轉身回到尹相身側執墨輕研。

……

尹敘出行通常是用馬車,可今日他實在太急,直奔馬房牽馬。

三勤被甩得老遠,眼看着自家郎君打馬而去,他一手叉腰一手抵着門邊,邊喘邊嘆。

您着什麽急啊,早就遲到多時,人怕是早就走了……

……

尹敘當然知道自己已經耽誤了很久。

從相府直奔去護城河西尚需一段時間,等他到的時候,夜市都要散場了。

她明明那麽期待這日的邀約。

趕往護城河岸的途中,尹敘腦子裏不止一次浮現出雲珏的模樣。

她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明眸燦爛笑意盎然之态,往日裏他對她冷漠疏離,也沒有激起她半分傷感。

那今日呢?她還能對着他露出笑容嗎?

不知道為什麽,尹敘心裏有一種迷之篤定,她不會走,會一直等他。

可與這種篤定相矛盾的是,他希望她已經走了。

終于,尹敘趕到了護城河西岸,彼時,最熱鬧的夜市早已歇聲,街上甚至已沒什麽人。

尹敘将馬拴在一處專供過往商旅存馬的驿站,徒步沿着河岸找。

忽的,他步子一頓,腳下下意識移步,将自己藏在了一塊立在岸邊的公示牌後,目光直直的落在不遠處的少女身上。

這樣寒涼的夜晚,她只穿了身單薄的上襦和及胸長裙,是那日去馮府她穿過的裙子。

原本,藍色襯得她膚色極白,相當好看。

可現在,卻襯得她如此單薄可憐。

最熱鬧的時候,岸邊能擠滿人,都是趁夜來放燈的男男女女,護城河上還會有很多游船,繞游一圈,能看盡不少長安夜景。

可現在,岸邊已沒什麽人,水岸邊有被河水打翻又沖到岸邊的河燈,看起來凄慘極了。

而她,抱膝坐在岸邊的石臺上,本該挽在臂間翩翩飄動的披帛滑落在地也沒管,一雙眼靜靜地盯着映着水光嶙峋的河面,雖只是從側面看去,尹敘卻已能想象,那雙漂亮的眼眸裏,已載滿了多少失望和傷心。

她的婢女就陪在一邊,瞧着也十分低落。

這一刻,尹敘心裏冒了股火。

既是婢女,為何連夜裏寒涼都不知?

出門時竟連一件披風都不給她帶上。

可這股火冒了一半,又生生熄滅,一個聲音告訴他——尹敘,真正讓她坐在這裏吹冷風傷心的,是你才對。

她今夜本該很高興的。

就在這時,那婢女彎腰對她說:“女郎,別等了,不會有人來的。”

雲珏一動未動,只說:“我不相信,一定會來的。”

那一瞬間,尹敘竟覺得心頭鈍痛,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惡事。

他再無法藏在一旁,邁步就要上前。

無論她有多少火氣,都讓她先撒出來。

然而,就在尹敘剛要走出來的瞬間,另一道聲音先他一步抵達。

暴躁,且不耐煩——

“畫舫大夜戲都要開始了!你要的烤栗子糖葫蘆也都買好了!你怎麽還在這轉悠!你的披風呢?落畫舫上了?”

聲音的來源處,趙程謹抱着滿懷的零食,冷着臉走過來:“一個錢袋而已,你能有多少錢,出來不也都是花我的?你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這個拾金不昧的人把錢袋送回來!”

這話踩了雲珏的尾巴。

少女一瞬間從凄凄慘慘變成火冒三丈,蹭的一下站起來,叉腰嚷道:“豈有此理!長安好歹是天子腳下,竟然有人撿了錢袋都不知道要尋找失主!虧我在這裏等了半晌!”

趙程謹冷笑一聲:“這就是報應,是老天在警示你,就不該繼續癡纏尹敘!”

“也只有我這樣的好脾氣,能在你被人爽約後出錢買大夜戲的入場券陪你玩。趕緊的,畫舫都要拔錨了。一個錢袋而已,回去補給你……”

若兩人此刻轉過頭,往那暗處的公示牌後瞧一瞧,就能看到一個俊美的青年正面無表情的看着這頭。

大夜戲……

呵,他有幸去過一次,多少知道些。

聖人登基後,取消了原本的宵禁制度。

護城河這片夜市尤為熱鬧,甚至有供客人徹夜耍玩的畫舫。

那畫舫來者不拒,男男女女都能,除了律法明令禁止的,就沒有這畫舫不敢玩的!

即便是尹敘本人,在安排夜游時,考慮到她一個女兒家不好夜不歸宿或是耽誤太晚,想的都是些尋常的雜耍劇目。

可她……不僅沒時間傷春悲秋,感嘆自己被爽約的凄慘,還在意識到自己被爽約後立刻找好了替補,畫舫大夜戲的入場券都讓她弄到了。

玩的很花啊。

尹敘的拳頭,硬了。

一路上想象的“凄慘雲珏”的畫面,一瞬間全碎了……

尹敘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就在他考慮自己此刻該何去何從時,一個老者搖着船朝那頭滑去:“小娘子!?你是剛才乘過老朽船的小娘子麽?”

雲珏轉頭看去,瞬間大喜,提着裙子沖到岸邊,差點激動的一腳踩水裏:“老先生,是你啊!”

她似乎已經猜到對方開口的原因。

果不其然,那船夫靠了岸,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子:“這個,可是小娘子掉的東西?”

雲珏高興極了,伸手接過護在懷裏:“是是是!多謝老先生!”

船夫笑着擺擺手:“小娘子下回可要注意,千萬莫再大意了!”

趙程謹在旁看着,先是謝過了那船夫,然後道:“現在好了,錢袋也找回來了,可以走了嗎?”

雲珏再不猶豫,連連點頭。

然下一刻,她将錢袋裏的錢全部拿了出來,要作為謝禮。

船夫連連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小娘子方才包船時已給了許多,不能再要了!”

雲珏卻執意搖頭:“老先生有所不知,這錢袋對我來說十分重要,老先生拾金不昧,理當重謝!”

趙程謹皺了皺眉,不像她啊,錢都不要卻要錢袋?

好奇看了一眼,趙程謹一愣。

這不是她的錢袋。

暗處,尹敘目光落在那個錢袋上,腦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場景——

也是熱鬧的夜市,他和她并肩走在街上。

剛剛哭過的少女雙目通紅,又不想叫路人瞧出來,遮遮掩掩很是好笑。

可對着他時,她又主動撩起帷帽,用那雙黑亮的眼睛大大方方盯着他,問:“真、真的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嗎?你請客?”

他默了一瞬,掏出錢袋,大方的遞給她。

“可以。”

後來,他們在長安城外話別,他把所有的錢財都留給她,包括那個錢袋。

而那個錢袋,與今日雲珏護在懷裏的,是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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