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雲珏……不可能

借住相府一事,即便阮茗姝和鄭珠答應了,回頭也難免要請示或說服父母,但對雲珏來說,就是山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她。

東瀚院和東蘭院是相府兩處客院,卧房都是朝南的好方向,兩處院子中間隔了一條工匠引水的荷花池,內裏裝置也各有特色,王氏沒有直接安排,是考慮到按照他們各自的喜歡來選。

馮筠和羅開元自是不會與幾個小娘子掙,大度的讓她們先選,同樣,阮茗姝與鄭姝還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得家中允許借住在此,便也謙讓着。

雲珏就簡單多了,她悄悄問尹敘:“哪個院子離你的院子更近?”

尹敘這回沒縱着她,回了一個警告的眼神,雲珏這才收斂,讓趙程謹去選。

她要住下來,趙程謹肯定也會住,這小子一貫事多,又頗愛挑揀,讓他去讓他去!

趙程謹是當真不願在浪費時間,也懶得跟一群人拉拉扯扯的謙讓,順手點了東蘭院,雲珏順勢選了東瀚院。

于是,男女選擇就這樣定了下來。

礙于晨間耽誤了許久,尹敘只道其他安置瑣事可以晚些再辦,先将衆人帶回書房議事。

期間,他無意看了雲珏一眼,就見她用眼神丈量着迎面而來的書房和來路的距離,然後欣喜的得出結論,果然是東瀚院要更近一些呀!

尹敘的唇角不覺輕勾,淺淺搖頭走進書房。

茶點已被王氏貼心的移至書房,但除了雲珏,似乎無人有這個閑情逸致去用。

尹敘請諸人落座後,簡單的描述了此次要應對的題目——南方水寇。

其實,水寇自古以來便有之,而此次水寇之災直逼朝廷,甚至讓聖人為之頭疼,還設為考題,其原因卻是有多方多面,其中之一便是我軍軍力不敵。

提及軍力,又不得不從先帝平亂開國時說起。

昔日,先帝不滿前朝昏君荒唐無度,亦是在多方支持下毅然起事,而這當中,具體分為三股力量,其一是如今盤踞于河北道,主要抵禦整個東北部外敵的秦氏一族,其二,是占據整個隴右道的趙氏及駐守隴山關隘的雲氏,最後,則是以關內道為首環繞都城且向南延伸的世家貴族與手握兵權的大小藩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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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登位後,人心歸一百廢待興,昔日混亂艱難的世道終于得以緩解,開始有了氣色。

但漸漸地,朝中所設的諸多藩鎮便演化成了三種類別。

其一,是以隴右道和河北道為首的守衛型藩鎮,西南多塘,整個北方的西烏羅和東烏羅,以及整個東北方的異族,皆由這兩方藩鎮震懾守衛。

其中,占據整片隴右道且掐住大周半個外貿往來的,是雲趙兩氏,而盤踞與河北道的另一大勢力,是範陽秦氏。

當然,綜合實力來講,雲、趙兩氏更強。

其二,則是以關內道為首,靠近二都,作為天然屏障的中原型藩鎮,皆為世家貴族占據把控,其硬抗能力自然不比前一種,更多優勢在于百年根基和在朝堂上的資歷。

其三,便是以江南東西二道為首的零碎勢力,這片土地彙集文人,商賈,既能産量産物,亦是文人輩出的財富型藩鎮。

當尹敘說到這裏的時候,在場的幾雙眼睛,有意無意便會瞄向同列席中的雲、趙二人。

可這二人呢?

一個正在試圖往面前的茶水裏泡櫻桃,一個垂目靜坐,仿佛那個盤踞隴右道勢力強到令朝廷都不敢輕舉妄動的氏族與他毫無關系似的。

還是雲珏先察覺衆人目光,擡起眼來,仿佛意識到什麽,于是真誠的解釋:“我有在聽。”

信我,雖然我好像在玩,但是我有在聽。

衆人:……

尹敘的不動聲色的掃過二人,卻是簡單的掃過雲珏,然後着重的落在趙程謹身上。

然這厮也穩得很,臉上一絲異樣都無。

尹敘心裏略略有數,繼續往下說——

正因三類主要型的藩鎮實力懸殊過大,作用亦不同,新君登位後,決定先将南方整合。

“噗嗤——咳咳咳咳……”方才已覺得尴尬的羅開元正打算喝口水鎮定一下,然後就被尹敘這番話激得嗆到。

不愧是相爺之子,真是敢說。Hela

看着這面白清秀的郎君咳得臉色漲紅,雲珏頗為同情的将盛了茶水的提壺推過去:“再喝些潤潤吧。”

馮筠主動接過提壺為羅開元添茶,雖表現的不像他這般激動,但心中亦是不平靜的。

同為盤踞一方的藩鎮實力,聖人都知道要先從軟柿子捏。

南方富庶,但扛戰實力不敵北方,又受流寇滋擾,正是收歸手中的好時候!

而尹敘此言,便是當着雲趙二人之面挑明聖人有削藩收權之意。

等到聖人一一收攏零散在外的勢力時,不會将目光對準這頗具威脅的兩大勢力?

皇權大勢,終究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才安穩。

原來如此!

難怪尹敘當日會說雲珏不是他能輕易招惹的人。

因她姐弟二人來長安,或許本就是一個陰謀!

這一刻,馮筠第一次感覺到了多年來寒窗苦讀埋頭書本的無力感。

即便熟讀經義,出口成章,博得才名,不過是為一朝赴考場,對着試題就事論事。

真正面臨事實,甚至這事情還與身邊的人息息相關時,個中滋味絕對與對着試卷答題不同。

尹敘生于高門,父親亦是當朝高官,想要知道什麽事,自是比他們這些人更輕松簡單。

單看他闡述此事時侃侃而談之态,怕是早已了然于心。

等等!

馮筠心頭一沉。

此前,尹敘對雲珏的追求之意不為所動,如今眼見着暧昧起來,卻又像是若即若離之态,難道是知道了此事中的什麽機要,所以故意吊着雲珏,想從她入手來瓦解雲趙兩氏?

另一方面,聖人順水推舟欽點雲珏和趙程謹來參與此事,又是為了什麽?

想借力打力?

還是想從他倆對此事的态度作出試探?

唇亡齒寒,若要阻撓新君勢力壯大,難免要暗中出手。

那他們……

馮筠不由在腦中做判斷題。

尹敘這樣直言不諱,完全不在意這兩人還在場,是否也是一個試探?

雲珏……不可能。

當日她幫助在國子監做的那件事,明面上是幫了自己,但更深一層,未嘗不是在幫助新君。

倘若她們雲氏要阻撓新君壯大勢力,不說阻撓,便是袖手旁觀都足夠。

馮筠的思緒載着所有的懷疑,凝聚在一個人身上——趙程謹。

怎麽看都是他的問題更大。

“嗷嗚嗚——”一聲驚呼起,羅開元從座中彈射而起,嗆到的臉頰紅暈未消,又被燙的表情亂飛,一邊用袖子打掉水滴一邊捏着衣擺褲腿兒狂抖。

“馮兄……你、你做什麽啊!”

馮筠腦中思慮萬千,卻也只是眼前斟一杯茶的功夫,但他終究失了神,茶水滿到溢了出來,眨眼之間便滾出桌沿。

可憐的羅開元,圓領袍和褲腿兒都濕了一大片,燙得不輕。

馮筠驚愕起身,連連道歉。

好嘛,剛開始談正事,又亂了套。

尹敘當即喚來三勤,讓他帶羅開元去換衣袍順帶上藥,燙傷可大可小,須得及時處理。

除雲珏外的三位娘子一面思索着尹敘剛才的話中深意,思考着趙程謹和雲珏出現在這個局裏的尴尬,一面被羅開元的咋呼岔開思緒,三人表情各異。

趙程謹老神在在的看着這鍋亂粥,眼神裏的嘲諷都快溢出來了,仿佛在說,我就看你們這群烏合之衆能幹出個什麽驚天偉績出來。

雲珏就很忙了,一會兒轉頭找抹布,一會兒探身擦桌子,吓得幾個走進來的奴婢直接兵分兩路,一方架着她溫聲軟語請她安心入座,一方飛快的收拾殘局,可謂訓練有素待客周到。

尹敘坐于茶座上首,挑眉将這副亂景收入眼中,鎮定姿态不輸趙程謹。

忽的,兩個男人似有所感,眼神輕動,看了對方一眼。

趙程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和不屑,尹敘面不改色,以不變應萬變。

……

混亂過去,衆人重新齊聚座中,已是兩刻鐘之後,而整件事卻還只交代了一個前情。

眼下的問題是,江南的勢力尚未整合,水寇卻先行肆虐起來,諸道曾出兵圍剿,奈何水戰不敵,賊寇又狡猾擅藏,以至于江南諸道貨運連連受損,長此以往,會直接影響漕運運轉。

是以,諸道上奏朝廷,欲求撥款擴軍。

而新君的意思是:眼下的朝廷吧,沒錢;各地擴軍,沒門。

最為理想的狀态是,南方諸道能自立自強用現有條件把流寇平定,然後朝廷再來整合他們。

這顯然是做夢,哦不,是理想。

所以,這個問題便作為監外歷練的題目,交到了他們這裏。

羅開元今日鬧了不少陣仗,沒有做出貢獻還耽誤時間,深感慚愧,這時便有意參與讨論。

“新君在位,天下大勢已定,眼下各道若有擴軍之舉,的确敏感且不合适。我雖未去過江南,不知那處具體風貌,但尹兄說江南精商事出文才,理當富庶一方,何至于在此刻向朝廷要錢?”

尹敘眼神微斂,藏了幾分思緒。在座幾位娘子以往都深處閨閣,即便偶爾聽父兄提及朝事,也不會過于詳細有深度,一時半會兒還真答不上。

這時,趙程謹終于把自己的嘲諷搬到了臺面上,矛頭直指尹敘。

“為何?在座諸位,不乏名門大族出身,這個原因,還需要問別人嗎?”

羅開元看了一眼馮筠,馮筠察覺對方眼神,不動聲色的回了個噤聲的意思。

不是自己的出身能承擔的,還是不要輕易沾染的好。

下一刻,趙程謹進一步發難:“尹兄方才說,天下藩鎮分三類,怎得談到守疆禦敵一類便像是話中有話,真到了自己身上,卻一言不發?這可就失氣度了。”

“砰!”

一直安安靜靜在旁扮演坐雕的雲珏忽然拍桌,整張茶案的茶盞都跟着一抖,茶湯四濺,亦震得衆人一愣。

雲珏收回手,淡淡掃了一眼趙程謹,又于眼神流轉間飛快換上親切且抱歉的笑容對衆人道:“我表弟就是這個性子,往日裏和我說話也是這般,我這個人脾氣好,便沒在意,沒想到将他縱成這樣。放心,回頭我一定說他。”

“如今我們是聖人欽點的小隊,理當協作配合先解決問題,可不能鬧不愉快呢。”

最後,她看向尹敘,飽滿的撫慰都從眼神裏發散出來——你不要同他一般計較哦!

尹敘眼看着她,回了一個肯定的淺笑,顯然,他并未被挑動什麽情緒。

趙程謹:……

謝清芸深吸一口氣,揚聲開口:“既然雲師妹都這麽說了,想來你對此事也有自己的思索,不妨由你來為大家解一解疑惑?”

謝清芸這番話背後亦藏着一份奚落。

就你那副和往日一樣心不在焉開小差的樣子,能說出來才怪!

果然,雲珏一愣,坐姿逐漸老實,嘀咕道:“文書官……也要參與商議……嗎?”

不是提筆記事就好了嗎?

衆人:……

尹敘說道:“聖人欽點我等四人,本就有考核之意。女學任文書官,可以不參與讨論。”

“此言差矣!”謝清芸若是還看不出尹敘的偏袒之意就真算是瞎了,她存了心要給雲珏難堪。

“事有大小先後緩急,如今這事更是關乎江南百姓生存安定。既然參與,理當人人都拿出一份認真來對待,而不是濫竽充數!千萬百姓的安危福祉,可不單單是一道考題!”

謝清芸振振有詞,引得其餘幾人都看向雲珏。

趙程謹和尹敘同時看了謝清芸一眼,正要開口,雲珏忽然道:“既然謝師姐都要求了,那我便僭越一次,與諸位讨論讨論。”

只見她終于不再往茶盞裏按櫻桃,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抓了一把新鮮瓜子站起身來,在茶案中央随意的用瓜子擺圖形。

謝清芸擰了擰眉,下意識覺得她在胡來,直到身邊傳來羅、馮二人或疑惑或了然的聲音時,她才漸漸看出門道。

雲珏随手用瓜子擺弄的并非別的,而是大周諸道的具體地形。

謝、阮、鄭還是在入考國子監時看過一次輿圖,當初盡是一處不錯的記誦諸道名稱與名稱相似但重要的山川河流便費了些功夫,考學之後,再無實用之處,若不是雲珏畫來,她們便該直接抛諸腦後了。

可、可怎麽會……

她往日裏明明毫不認真,連入學都是聖人提點省了考學,如今描起輿圖竟如探囊取物,信手拈來!?

擺的差不多,雲珏拍拍手,主動道:“方才尹師兄曾提到三類,亦解釋了其一與其三,而此次問題的關鍵,便在于其二。”

少女素手一指,對着二都位置畫了個圈圈:“藩鎮原設于邊境,而後又加設于關鍵要道,而地處中原要道的藩鎮,十二字概括,即為‘厄控河朔,屏障關中,人財通道’。”

簡而言之,這地方安逸穩當,還有人才錢財送上門來。

所以,無論朝待如何更疊,一代又一代世家貴族都能穩穩盤踞與此,順應天命輔佐君王,借以延續。

雲珏手裏一把瓜子,拍在江南諸道方位。

“聖人登位,天下安定,原各守一方之勢紛紛表意歸一,恢複租賦上供。加之新朝廣開恩客,萬千學子十年寒窗共赴恩客,說到底,無論人才還是錢財,最終都是向中原的心髒地帶輸送,但各地要長久經營,自然要有所保留,所以——”

說着,雲珏将掌中瓜子一分為二,只将其一推向心腹地帶:“這一部分上交給國家!”

然後,瓜子們來到了作為通道的中原地區:“到了這裏,想要通過,大約就是被整個兒篩一遍的過程。”

最後,她一根手指抵着一顆瓜子,送到了終點:“送到聖人眼前,可能就只有這麽多……”

這一刻,以謝清芸為首的三位娘子齊齊色變,謝清芸霍然起身,厲色道:“雲珏,你竟敢血口噴人!”

環繞二都的勢力都源自世家大族,雲珏之意,無非是說這些從財富地帶送來的資源,會率先被世家大族篩選瓜分一遍,最後将選過的送到聖人跟前。

無論錢財還是人才,都被世家穩穩把控在手裏,朝中新晉多少人,怕是都已早早劃分了派別。

所以,未必是江南諸道刻意喊難,也未必是聖人一心收權故意刁難。

而是這中間有一環,拿的太多了。

在座之中,除兩個寒門學子,雲珏和趙程謹,剩下的皆是大族出身。

雲珏這話,等同于把一口黑黝黝的大鍋一人身上架了一口,謝清芸如何能沉得住氣。

你們雲氏趙氏才是擁兵自重!竟然反咬一口說中原貴族貪攬國財!

雲珏坐了下來,一臉“我說我不說,你偏要我說,我說了,你又翻臉”的無奈,眼珠一轉,看向尹敘。

尹敘也在看着她。

男人眼眸黝黑,暗藏思索,再一次刷新了對她的認知。

雲珏挑了挑眉——我說錯啦?

尹敘按下思索,回了一個寬慰的淺笑。

不,說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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