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1.07【一更】哎……愁人

雖然争取為尹敘記錄文書是雲珏的一己私心,但她從未想過玩忽職守。

相反,正因尹敘是個大事有謀小事細心的人,她才更不可能讓自己被抓到半寸尾巴。

雖與謝、鄭二人同住東瀚院,但各自擁有單獨的房間。

是以,當雲珏入住後,彩英也跟着住了過來,幫着她料理起居日常。

夜已深了,彩英跪坐在書案邊,仔仔細細的裁紙研磨。

雲珏度過了高度甜蜜的一日,精神振奮的怎麽都睡不着,坐在書案提筆寫字。

打正面兒看去,還真是那麽回事兒,但若湊近了看,便可見她寫的什麽——

與尹君相處之我見。

彩英偷偷瞄了一眼,忍不住想笑:“女郎如今,也算是如願以償了。”

這話讨喜,雲珏更高興了,連寫字都快了。

彩英好奇的瞄了一眼,問:“女郎寫這個做什麽?難不成您是将與尹郎君的相處當做了什麽謀略來策劃不成?”

雖然雲珏從小就在将軍的書房和練武場打滾長大,但全府上下無不把她當做小嬌嬌來養,這寫兵書一般的架勢,實在讓人好奇。

雲珏聞言,肅然道:“這就是你少見多怪了。”

她認真的同彩英解釋:“小時候習字學算術,先生讓我将寫的不好的字又或是算錯的題拎出來歸總反省。我想,這大抵就是一種學東西的态度。”

她聲音小了些,咕哝道:“我又沒什麽談情說愛的經驗,與尹敘在一起,說什麽做什麽,連個是否合适是否正确的依據都沒有,所以,我索性将與他的相處都記一記。就算哪日有了矛盾不快,這些或許能給我什麽啓示。”

“要知道,這人的腦子被怒火一燒,往往什麽好的都忘掉,只記得眼前導火的一切不好。哪裏能有功夫細細考量問題所在?但實實在在的記錄,便真切又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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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英啧啧搖頭:“往日您讀書習字,就差讓夫人拎着棍子在您後頭督促,如今竟主動做起這些來,您對尹郎君還真是用情至深。”

說着,彩英眉毛挑的老高,看向雲珏的眼神裏多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審視。

雲珏有所察覺,睨她一眼,“有什麽就說。你何時是吞吞吐吐的性子了?”

吶,是您讓我說的啊。

彩英輕輕添唇,帶着隐晦的提醒:“奴婢只是突然想起女郎先時轉述過的夫人的話。您說磨合是互相的打磨,迎合卻是單方面的粗暴拆解适應,把自己變得都不像自己了。”

“尹郎君背地裏有沒有像您這樣,為了将來長遠作出打算,但同樣一件事,以往您是被迫着做,如今為了他主動來做,還做得興致勃勃,這算不算改變自己的開始?”

彩英說的有理有據,雲珏都露出了嚴肅的表情,單手托腮聽着她說。

“須知很多事情,是不自知的沉淪。正如那些瘾.君子,嘗試時多以為自己能控制得住自己,可真正沉淪後,就只有一味妥協的份兒……”

彩英看了看雲珏,心一橫,直白道:“您先時便對尹郎君沉迷,而今得償所願,又這般看重。奴婢怕您深陷情網而不自知,早已分不清磨合與迎合的界限。自以為尹郎君與您同心同德,都在為你們的将來彼此磨合,實則根本只有你一人在迎合……”

彩英說的很認真,雲珏支着腦袋聽得也很認真。

可她說完後,雲珏并沒有一副受教的恍然姿态,反倒是笑了笑,輕點兩下腦袋,然後繼續寫。

這給彩英鬧不懂了。

您到底把話聽進去沒有?

此時此刻,彩英竟有種兒大不由娘,眼看着就要把自己團起來打包送給別人的感覺。

哎……愁人。

……

休整一夜後,雲珏早早就被相府的奴人喚醒了,她也知道這半個月對她們來說是考驗期限,便也沒說什麽,由彩英伺候着梳洗一番,抵達尹敘的書房時,腦袋還有些耷拉。

下一刻,尹敘讓人将已經歸類整理過的卷宗搬進來,緊接着,無論是早已習慣早起甚至睡不得錯的羅、馮等人還是與雲珏一樣挂着倦色的幾位娘子紛紛露出吃驚的模樣。

謝清芸:“這、這是連夜整理出來的?”

昨日散去後,他們都回房睡覺了,這麽一大堆亂糟糟的東西要獨自整理出來,豈不是一夜都沒睡?

尹敘神色如常,全無熬過整夜的憔悴,只說:“時間緊迫,先說正事。羅兄和馮兄帶回的兵籍我已簡單翻閱過,這當中……問題不少。”

尹敘的話令諸人瞬間清醒。

以往只是聽聞他行事果斷利落,真正共事時才深切體會。

馮筠有些急切:“何以見得?”

尹敘也沒打算和他們一冊一冊的翻,轉而取來一份由他親自歸納的手記。

雲珏還是坐在尹敘右手邊,見他拿來手記,躍躍着想接。

尹敘眼神輕動,卻是以一個極其自然的換手,将手記遞給了左手邊的謝清芸。

謝清芸眼眸一亮,對雲珏投去一個略顯得意的眼神。

雲珏沒接到,收回手摸摸鼻子,安靜坐好。

馮筠和羅開元急急湊上來想要一同查看,趙程謹卻是不大在意的坐在一旁吃茶。

尹敘掃了一眼趙程謹,眼神輕斂,趁着衆人傳閱手記,他說:“其實這些問題,昨日羅兄和馮兄已大致提到過,所以我只是略作歸納整理。如諸位所見,雖江南諸道已表歸心,甚至主動恢複財稅上供,又将地方情況上呈朝廷,一舉一動極為主動,但其實,諸道所呈文卷雜亂無章,內容不盡詳實,哪怕兵籍送到面前,也難斷定諸道兵力到底如何。”

說白了,他們好像很真誠,但又不完全真誠。

然而,新君登位後,擺明了是要收斂江南勢力,江南諸道非但不反抗,還主動配合,所以,即便它們配合的方式有些膈應人,但你還不能表現出責問态度。

負責外界看來,新君非但失了仁德,且很有可能被扣上急功近利,冷寒人心的帽子。

“是了。”馮筠點頭:“我也打聽到,通常入伍後會将原籍銷毀,改為新的兵籍。重改戶籍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解甲歸田時,持兵部發放的文書前往籍貫地重新入戶籍,一種是戰時身亡,同樣由兵部将文書層層下發到地方,由地方官出面告知家眷,然後才好處理之後的喪葬儀式。”

“可是我與羅兄搬回的兵籍裏竟夾有紅名冊。士兵戰死無人處理,正常的兵籍竟還會因寫錯人名而出現重複式樣,偏偏有損毀的部分卻無補樣,簡直可笑。”

馮筠話音剛落,雲珏和趙程謹同時變了臉色,默契的對視一眼。

尹敘無聲掀眼,對這二人的表現一覽無餘。

二人本無遮掩,尹敘見着了,其他人也察覺到。

謝清芸斂了斂眸,又蓄笑開口:“雲師妹和趙師弟似乎想到些什麽,不知可否說出來與我們大家一同分享?”

趙程謹睨她一眼,理都懶得理。

雲珏其實有點不高興尹敘剛才把東西先遞給了謝清芸。

誠然,她不是個會在追求心上人時對情敵抱有敵視或歹心的人。

但須知正在追和追上了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說法。

如今她和尹敘相互鐘情,雖然暫時還……咳,還互為對方見不得光的“外室”,但對他們二人來說,這個名分是已經定下了的!

謝清芸可以不知情的挑釁,她只當蒼蠅嗡嗡,但尹敘不可以!

怎麽一點自覺都沒有?

這種傳遞物件的時刻,應該毫不猶豫的先遞給她呀!

雲珏有點小氣性,兩手擡起往下巴上一捧,“我還什麽都沒看到呢,我哪知道呀……”

這語氣,酸的。

謝清芸吃了一次虧,可不打算像上次一樣自以為是迫她開口了。

你愛說不說。

趙程謹眼神複雜的看了雲珏一眼,心道,以往也沒見你這麽積極,一份破手記你至于争來争去麽。

然下一刻,尹敘竟像是對雲珏的小脾氣毫無察覺,徑自開口:“趙師弟和雲師妹自小在隴西長大,對軍事諸務熟悉敏感些也很正常。”

他擡眼看向其他人,淡淡道:“我猜測,江南諸道或有兵籍造假之嫌。”

兵籍……造假?

除了雲珏,在座之人皆露出幾分訝色。

而趙程謹的反應,只是因為尹敘提到的,和他所想的可能不謀而合。

兵籍造假對掌控兵權者本身并無意義,但若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将其展示出來,讓自己想要欺騙的人看到,便有了作用和意義。

趙程謹不由得多看了尹敘一眼。

一夜理清了這堆爛玩意兒不說,甚至能想到這一點,不受幹擾思緒清明。

這個尹敘,有點本事。

尹敘目光掃過衆人,在別開臉不看他的雲珏身上多逗留了一瞬,繼而将想法展開來說:“我曾聽聞,江南一帶除了流寇作亂,一些執行軍務的軍官亦暴力非常,不過,他們不怎麽對平民百姓行搜刮之舉,倒是對世商人家下手擠恨。其中又以江南一帶朱、許兩姓世代為商的人家锒铛入獄慘遭抄家最為人傳道。”

話音剛落,趙程謹涼飕飕的譏諷道:“狗腿牙兵,為的是斂財謀利,尋常百姓那點連塞牙縫都不夠,沒入眼的事,反倒成值得稱贊之處了?”

羅開元點點頭:“有的有的!我承認識一位江南的友人,他們親眼見過!又說自諸州分裂,各藩鎮手握軍政財稅大權,手底下自稱一派親兵,這些親兵就是使君的爪牙,牟利作惡,兇得很,可與正經入伍受訓的軍人不同。他們這些人,可不講什麽軍規,他們上頭就是一方大吏,誰也管不着他們!說是官家養着的地痞惡霸也不為過!”

言下之意,便是肯定了趙程謹之言。

謝清芸也笑了:“原來竟是各藩鎮私下豢養的爪牙,那不知整個隴右道,又有多少這樣的牙兵?”

自從雲珏上次以十二個字概括關中藩鎮後,與謝清芸就算是結下了這個梁子。

這種敏感的問題,只因是他們私下較勁,談及的次數竟也多而随意起來。

趙程謹臉色一變,下意識就要張口反駁,結果被人搶了先——

“謝師姐博學多聞,看法見解一向異于常人,這個答案自然也因依據不同而各異——可以是一個也沒有,也可以是遍地都是。”

一個人生悶氣的雲珏終于走出了精神世界,有條不紊的回應着謝清芸,那雙溫柔動人的杏眼,此刻俨然泛着幾絲淩厲。

謝清芸敢提的事,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敢挂在嘴上。

馮筠和羅開元便是第一個決定沉默的,鄭珠是第二個,至于阮茗姝……

她又陷入了掙紮,一面為自己其實早已洞悉雲珏用心而警醒自己不要上當,一面又在面對謝清芸時下意識生出距離,不願再如從前那般無條件擁簇她。

謝清芸氣性也上來了,下颌微擡,竟是絲毫不讓的姿态:“哦?怎麽說?”

雲珏撐着下巴的雙手放下,慢慢坐正:“若是謀財謀利行事殘暴的牙兵,那你怕是要提着燈籠細細找才能找到一兩個軍規之下的漏網之魚,但若論忠于君主,放眼望去,我隴西全境皆為聖人‘牙兵’,如何?”

少女說話時,眼中自成一派堅定,明亮而動人。

這是尹敘見到的,她除了喜歡他之外,為數不多會打起精神對待的事情。

青年眼中浮起一抹柔色,嘴角輕輕動了一下。

這一刻,他甚至希望她說的全都是真的,這樣赤誠的姑娘,誰忍心用不好的結論來撕碎她的信念?

論嘴皮子誰溜,謝清芸是認輸的。

她方才就是沒忍住信口道出,這會兒再想又覺得自己太沖動,笑着說了句“是嗎”作為回應,這一插曲便算是奏罷。

尹敘很快把正題拉回來。

“若江南諸道此次明面上擺足誠意,上奏朝廷請求援助,實則背地裏假造兵籍豢養牙兵,那事情或許就有些麻煩了。”

正如羅開元所說,牙兵多是藩鎮中掌權者的親信,不受層層約束,只受使君支配,這些人的存在,更像是一群活在陽光底下的死士。

即便是朝廷之中,也不乏有權貴者豢養死士,要麽用來暗中保護家眷,要麽用來行一些不便擺于臺面上的事。

但反過來,若無些身價手段乃至權勢,一般人是養不起死士的。

大周至今仍未實現完全統一,新君大權未收,有些事自然也管不着。

原本嘛,他們養了也就養了,但結合兵籍造假一事來看,可能那些被豢養的牙兵并未銷毀戶籍,但同時頂替了別人的軍籍,這個別人,有可能是戰事中身亡的将士,有可能純粹就是個假身份。

自先帝開國起,大周對入伍從軍一向有着優厚的待遇,不僅士兵本身能有補貼,他的家中也能減免賦稅,甚至得到格外的照顧。

百姓壓力小了,日子逐漸好了,百業俱興,漕運順暢,國之收入便也節節攀升。

然而,這當中若是有一環出了問題,整個運轉都會收到影響。

說白了,各藩鎮殷勤表達歸心與衷心,卻是借造假兵籍一事讓朝廷幫自己養爪牙。推此即彼,江南諸道水寇流竄,因兵力不及節節敗退而向朝中求援,是否也是明目張膽搜刮朝廷財富,便不得而知了。

更深一層,他們到底是想衷心奉主還是制造混亂試圖重新洗牌,所牽涉的就更廣了。

羅開元迷茫了:“可這場仗若不盡快落幕,最後遭難的還是百姓。諸道為的是保存自己的實力,在任何時候開戰都有一争之力。如果這場仗一定要打,是該想方設法讓諸道全力應敵不勝不休,還是朝廷妥協,先震住賊亂再說?”

趙程謹冷冷的想,你這不是屁話麽。

皇帝的意思已經夠明确了,朝廷不可能妥協。

可他也不能明着表态,否則寒的就是百姓的心。

事實上,這個疑問很快在當日的早朝有了答案苗頭。

據悉,有人認為,既然江南諸道退敗到了向朝中求援的地步,而朝廷也着實無法出手,是否可以采取由其他藩鎮出手相助,調兵支援?

須知,大周泱泱大國,除了富庶的江南之地,還有一塊地方,幾乎扼着全國一半的外來貿易。

可謂是兵足、民富。

正直國家關鍵時刻,讓他們放點血,這不過分吧?

大不了事後再論功行賞便是。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一聽到“一半外來貿易”以及“兵足民富”這種描述,大家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所指為誰。

自然是如今實力最為強盛,也最受天家忌憚的隴西節度使趙家和同樣兵力強盛的雲家了。

這時,有人适時地站了出來為這個意見舉證表示可行——據說雲、趙兩家之女入長安後,曾拜訪過諸多父輩昔日舊友,哦喲,那個出手叫一個闊綽!

小輩們行事尚且如此奢靡,可見隴西節度使趙喆和鎮遠将軍雲庭他們多麽有錢!

這血,必須他們出!

消息傳到趙程謹耳朵裏的時候,他正在房中臨摹書聖之字。

雖然早有預料,可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小趙郎君還是還是沒忍住将上好的羊毫筆狠狠戳入石硯中,柔韌的筆尖直接被杵成了一朵毛花花。

朝上,第一個提出由隴右道調兵送錢支援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尹三郎的父親,左相尹桓。

趙程謹丢掉筆,拿起濕帕子擦了擦髒污的指尖,眼裏迸射出無邊冷意。

很好,你們終于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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