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沒……
尹相被氣到了,不顧魏王還在場,借口身體不适拂袖而去,不多時,又派來奴人傳話——請郎君招待完客人後前往書房。
尹敘不用想都知道,父親這又是要捉着他一頓啄了。
他也淡定,應了家奴,從容招待客人。
魏王此次前來真的不是找事的,他只是稍微傳達一下聖意,幫助一下剛剛在仕途上起步的郎君們。
沒想到,大江後浪推前浪,尹相身為朝廷重臣三朝元老尚未有只言半語,這些男男女女卻一個比一個敢說。
這都是些什麽狂言狂語。
礙于這與他在朝堂上謹言慎行的作風非常不符,魏王在相爺離開後,也早早退場。
有什麽話等他走了再說,他不想聽!
等兩位貴客一走,就只剩霍靈馨了。
尹敘畢竟是主人家,霍靈馨又是因他們的人外出做事才受傷,他少不得要問候兩句。
霍靈馨搖搖頭,溫聲道:“方才是有些疼,但歇了片刻已好不少。尹郎君不必挂心。”
尹敘下意識看了雲珏一眼。
果然,她正直勾勾盯着霍靈馨!
男人心中警鈴大作,料想自己若再閑談半句,她又該質問若是她和謝清芸都斷了膀子,他該先問候誰了。
這種事,來一次就夠了。
事實上,霍靈馨的傷情也無需尹敘來操心,馮筠和羅開元從回到相府後便找人去請大夫了,只因魏王與相爺還在廳中,人便不好進來,這不,一直在外頭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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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開元主動道:“霍娘子還是先檢查一下傷勢吧,确保無誤再走,否則一路颠簸,再颠壞了可怎麽好。”
馮筠眼神粘在雲珏身上,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附和:“是啊,還是看看吧。”
兩人都怎麽說了,霍靈馨又确實傷到,便不再推诿。
鄭珠也是個細心的人,這查看傷勢,少不得要挽袖觸碰,便請她到東瀚院的廂房裏細細查看。
衆人一聽,覺得有力,看向鄭珠的眼神頗具肯定,鄭珠臉蛋一紅,微微笑了。
謝清芸并不住相府,今日又敗一回,在霍靈馨之前告辭了。
于是,一波人帶着霍靈馨去東瀚院,尹敘要去見父親,趙程謹和雲珏反倒沒什麽動作。
尹敘察覺雲珏的眼神有些低落,走過她身邊時,低聲說了句“等我”。
雲珏眼簾輕動,待要回應時,尹敘已經走出去了。
趙程謹就在旁冷冷看着雲珏,忽然道:“阿姐,你跟我來。”
雲珏默了默,乖乖跟着趙程謹去了相府的後花園。
兩人到了個僻靜的地方,趙程謹轉過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與尹敘什麽情況?”
雲珏:“啊?”
趙程謹:“別跟我裝傻,他方才分明是在維護你。往日裏這位尹三郎可沒有這般模樣。”
他走近一步,臉上打下一層陰影,尤似審問:“你老實告訴我,你們是不是……”
雲珏心想:是。你真厲害。
然而看向面前的博表弟,她只是搖搖頭:“不是,沒有,你別亂說。”
趙程謹眯了眯眼,又進一步:“好,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雲珏問:“什麽可能?”
“他沒答應你,卻又暧昧的照顧你,是為了吊着你,然後利用你的感情操控你!”
趙程謹開始不遺餘力的吓唬她:“原本我不想與你說這些,但我不能看着你犯傻!那日你振振有詞分析這關中諸道納賢斂財,就不曾想過,尹氏也是這些世家貴族之一嗎?”
“你最好離他遠些。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貴族,最擅長玩弄權術占盡便宜。隴西多不容易才能有今日的光景,你舍得看到那些蠹蟲一個個舔着貪婪的舌頭,将它搜刮幹淨嗎?”
“此次聖人為何要巧借名目讓我們同時加入進來?人手不夠時間也不夠,哪裏是要讓我們好生完成任務的意思?想想魏王的話,聖人恐怕從一開始就打算找隴西借力,他不是要歷練我們,而是巧借歷練為由,讓我們成為衆矢之的,讓隴西投鼠忌器!”
“說夠了嗎?”雲珏忽然擡眼,往日裏明亮璀璨的一雙眼竟變得淩厲,伴着冷清的語氣,讓趙程謹生生一愣。
“姑父治軍嚴厲,可麾下依舊有不服軍紀的漏網之魚。凡事都有例外,你憑什麽說世家貴族中不存忠義清正者?沒有證據便不該妄言,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
趙程謹:“你……”
“即便聖人有求援之心,也從未表達過強迫之意。你莫要率先彎曲事實做些無謂猜想。我實話告訴你……”雲珏沉着臉,朝趙程謹走了一步,竟于周身掀起一股冷冽氣勢,把趙程謹都震住了。
雲珏微微傾身靠近他,聲音壓低,語調冷而決絕:“若有朝一日,隴西真的退無可退,無論是不是聖人發難,你我都不會是親長們的顧忌。因為,我會在你我成為要挾他們的棋子之前,先給你一個痛快,再給自己一個痛快。明白了嗎?”
趙程謹倒抽一口冷氣。
他從未見過雲珏這個樣子說話,一時間竟被震傻了似的。
“表、表姐?”
下一刻,少女偏偏頭,滿眼揶揄戲谑,調子又變得輕快可愛:“可是,我覺得不會有那一天叭。”
趙程謹後退一步,像看怪物一樣将她上上下下掃過。
雲珏挑挑眉,得意道:“你覺不覺得這一幕特別像《洗劍錄》裏主角游說同道投靠朝廷那段?”
趙程謹:……
雲珏眨巴眨巴眼,見他僵着不動,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把孱弱的小趙郎君拍的一晃悠:“你不會真的被我吓到了吧?你我是血濃于水的表姐弟,我對豬對狗也不會對你下手!命只有一條,當然什麽時候都要好好活着啦!”
趙程謹:“你……”
雲珏:“嗯?”
“你才是豬才是狗!”趙程謹火氣大盛,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的:“我定要将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書全燒了!一本不留!全燒了!”
趙程謹憤怒的拂袖而去,什麽局勢,什麽顧忌,全被怒火燒了個幹淨。
……
談話不歡而散,雲珏轉身想起尹敘說過要她等他。
幾步路的距離,少女的身影在回廊的燈火與陰影間若隐若現,待行至明亮處,她的臉上只剩明朗笑意,連夜色都壓不住。
尹敘去了尹相院中,她自是不能闖去打擾,索性就在尹敘的院門口等着。
沒人的時候,雲珏便沒講究,她爬上尹敘院中的假山,剛好可以看到他回來的路。
今夜夜色不錯,因氣候回春升溫,蟲鳴也聲聲複蘇。
雲珏等了半天也不見尹敘回來,幹脆兩手交疊墊在腦後欣賞星月。
看着看着,她眼中褪去了剛剛蓄起的笑意,眼中映着的黑色天幕,開始浮現一些畫面——
血腥氣蓋過了草木土腥氣的山間,瘦弱的少女被人提小雞般提在手裏,沾滿血色的長刀就抵在她的脖子上,甚至劃破了皮。
她還很小,可哪怕吓得尿了褲子,也沒有對着一橋之隔的父母哭喊半句。
懸橋另一端,大軍已至,勝負只因這個小小的少女,多了一絲變數。
橋那頭的夫婦眼中近乎充血,眼淚落下時,他們提起了刀。
阿珏,是爹娘有負你,帶你來人世,卻不能讓你安然一生。
與其讓你受人脅迫淩辱,不如先給你一個了斷!
那頭的喊話音未落,已有箭矢破風而來,直入她肩胛。
後來懂事了,她才明白,那不是致命傷,而是讓敵軍以為她已是棄子的一招險棋。
大軍湧來,為求自保的敵軍第一個将她丢下懸橋。
撲通一聲,她掉進冰冷的水流裏,厮殺聲,嘶喊聲,全都被流水隔開。
她嗆了兩口水,就在快要昏迷過去時,被人緊緊抱住,撈出水面……
……
雲珏至今還記得,那段日子,母親幾乎是寸步不離的陪着她。
那種慶幸歡喜中夾雜着濃烈痛苦和愧疚的模樣,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些年來,她一直活的很自在。
雖然有時調皮過頭了,也會被上家法,可即便上家法,也多是給旁人看的。
只要沒有犯下違背道義律法的大錯,處罰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
曾有多少次,她被母親督促着讀書寫字,棍棒都拿出來了,比她胳膊還粗,可她眨巴眨巴眼,把眼睛擠得紅一點,母親便憤憤的扔了棒槌,嘴裏數落着,身體卻很誠實的慣着她。
而她很早很早就知道,她可以對父母撒嬌,耍賴,示弱,求饒,唯獨不可以發脾氣、埋怨。
否則,那些往事會立刻湧上來,他們就又變成那副痛苦又內疚的樣子了。
說白了,她可以驕氣,可以頑皮,但不可以活的不好,或者變壞長歪。
他們永遠不會怪她,只會怪自己。
可是,被愧疚情緒操控的他們并不能很好的把握寵愛和寵溺的度。
于是,她只能嘆着氣,從小開始學習如何掌握這個度,然後在這個度數內,頑強又快活的成長起來。
來長安之前,她不是什麽意識都沒有,可當她小心翼翼向母親問及,到了長安後該注意些什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時,母親露出的神情,讓她再也不敢多嘴。
那是一種驚懼,和久違的愧疚。
仿佛她這一問,是在懷疑自己來到長安不是來讀書,而是來送死。
母親握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把話刻到她腦子裏——
“阿珏,母親永遠不會讓你置身危險之中。往日你在隴西如何過,到了長安便繼續怎麽過。就……就當是去游玩一回。若說你要留心什麽,那便是吃飽,睡好,千萬不要生病。盡管無憂無慮些。”
她樂得直笑,問:“那若是有人欺負我,我也能打回去嗎?”
母親似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轉頭給她找了一副袖箭還有一把暗器。
誰敢欺負你,先打再說,爹娘來善後!但你若仗勢欺人,那就把你吊起來打!
雲珏輕輕彎唇,笑了一下。
母親呀,哪有人可以真的無憂無慮一輩子的。
都是要長大的呀。
……
這一頭,與父親的一番談話并未超出尹敘的預想。
當尹相再三提及往事時,尹敘也不再沉默,單刀直入:“證據呢?”
尹相氣的抓起石硯就要砸,可舉了半晌,還是放下來。
尹敘了然,笑意嘲諷,說了這麽多,根本沒有證據。
他語氣極淡,問父親,新君究竟是想為先太子報仇尋回丢失寶藏,還是真的忌憚隴西財雄勢大,打着這個幌子來謀事?
“放肆!”咣的一聲,這次竟是真的将石硯砸了出來,卻是與尹敘擦身而過,撞在柱子上,砸出老大一個坑。
尹敘一動未動,處之泰然。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枉你受聖人眷顧,委以重任,就憑你剛才那番話,斷個謀反之罪都不為過!之前你言之鑿鑿要找證據時,我還當你能清醒行事,所以未作阻攔,可如今,你竟是明目張膽的偏袒!你是被迷了心智,連趨利避害都不知了嗎?”
尹敘轉身将那碎成兩半的石硯放到了父親面前,又順手為他添了一杯茶。
昔日乖覺的小兒,終是長成了比父親更高大的郎君。
尹敘掀唇一笑,聲沉且穩:“這話說得,好似父親這些年宦海沉浮都是靠着趨利避害度過的一般。”
“父親放心,三郎清醒的很,且只要真相,不惹麻煩。”
“真相未明前,任誰對她潑髒水,我都只能翻倍潑回去,若真相如父親所言,我會親自處置她。”
“所以,以後類似的話,父親便省了力氣不必再說,您說多少遍,三郎都是一樣的選擇。”
尹相還氣着,但更像是氣到了頂,反而慢慢平複。
尹敘不欲再多說,同父親搭手作拜,自主退了出來。
……
走出主院,尹敘的臉色很沉。
就在這時,一道柔柔的聲音叫住了他:“尹郎君……”
尹敘蹙眉停步,回過身去,“霍娘子?”
霍靈馨竟還沒走,看樣子,像是專程來等他的。
尹敘看了看周圍,天色已暗,又是通向他院子的一條小路,沒什麽人經過。
“霍娘子還沒走麽?”
霍靈馨像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說:“我有些要緊的事想同尹郎君說。”
尹敘:“有什麽事不能白日說?”
霍靈馨看了尹敘一眼,深吸一口氣,竟邁步走過來,尹敘正要厲聲呵斥,奈何她行動敏捷,已至跟前,同時飛快的說了一句話。
霎時間,尹敘臉色一變,竟沒有再阻止她的靠近。
夜色之下,霍靈馨姿态柔弱的再進一步,幾乎要貼上尹敘。
女人悄悄說着什麽,而尹敘再也沒把她推開……
片刻後,尹敘将人一路送到大門口。
霍靈馨捂着手臂,垂首姿态猶如含羞,霍府的馬車已等在門口。
“尹郎君……”霍靈馨擡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眼中盡是期待:“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尹敘眸色冷清,随意擡了擡手:“女郎慢走。”
霍靈馨依依不舍的上了馬車,尹敘雙手負于身後,眉頭緊鎖。
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至霍府的馬車完全看不見蹤影,周邊一片寂靜,尹敘才轉身往裏走。
剛走一步,他驚愕一聲,被吓一跳。
大門內的圓柱後不知何時探出一顆腦袋,也不知在這看了多久。
從尹敘的角度看去,天色太暗,從尹敘的角度看去,活像是圓柱子上長了顆頭。
尹敘很快認出這顆腦袋,驚吓未平,思及剛才那一幕,破天荒有些無措:“你站這裏做什麽?”
雲珏保持着歪着頭看他的姿勢,慢吞吞道:“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沒來……”
她雖沒說完下半句,但尹敘全懂了——結果你在和別的女人依依惜別。
尹敘倒抽一口冷氣,試圖平靜:“你聽我說,這件事情……是可以解釋的!”